第十二章

“是这样的，上边下来个通知，说是要从现有的赤脚医生队伍中抽调一部分思想好，业务能力强的人，充实到公社医院里去，要让无产阶级彻底占领农村医疗阵地，让资产阶级权威靠边站。被抽调的这些人性质属于亦工亦农，专职的，待遇是工资加工分。”于美花喜形于色说，“你说这算不算个好消息呢？”

“就这个？我还以为什么好消息呢！”李小生却不以为然，“这和我就什么关系呢？”

于美花瞥了他一眼，“当然有关系了，难道你不想去吗？”

“我？开什么玩笑啊！我能进去吗！”

“怎么就进不去？根正苗红，业务能力强，不缺胳膊不缺腿，咱进不去，谁还能进得去啊？”

李小生抓耳挠腮显得很不自信，“就我这点技术，到医院里能干个啥啊？充其量也就是个护士。我们公社医院的那几个医生都是科班出生，人品又好，哪是什么资产阶级权威啊！再说了，要是真正是件好事，恐怕也轮不上像我这样的人，领导们哪个没有几个三亲六友，这年头没后门那敢想着美差啊！”

“你这人真没出息！这是政策，你别管那么多！只要能进去，你就会有大量的机会去接触病人，不愁提不高技术。这是个台阶，说不定还有转正的机会呢！至于说能不能进去，就看你努力的程度了。”于美花激将说。

“我努力？怎么努力啊？去找卫生局领导还是去找公社领导？空口说白话，人家谁买我的帐啊？”李小生激动地说，“你还不了解吗？我是屎壳郎哭他妈两眼漆黑，要不是你给活动，这次学习机会也轮不上我啊！”

于美花沉思了片刻说，“我明白！是在说我呢，我要给你去努力，那就看我的能量了，看运气了！”

“说实话，我是不抱多大希望的，我给你添的麻烦也够多的了，再让你费那么大的劲去求人，我心里真的是过意不去啊！”李小生冷静一下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给了我这次机会，使我能够正规学习中医技术，然后能保住我这个赤脚医生不被别人抢了，就满足了，实在是不敢妄想啊！”

“哼！没出息的东西！”于美花生气地转过了脸说，“不求上进，死狗扶不上墙！”

“喂！你这是说我吗？”李小生急了，争辩说，“我怎么就不求上进了，怎么就死狗扶不上墙了？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了，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又是索取，又是给别人添麻烦，我觉得很窝囊啊！”

“呃！我明白了，丧你自尊了是不是啊？”于美花转过头来激动地说，“你不是说我是上天派来帮助你的贵人吗？咱两谁跟谁呢？你李小生现在处于困难时期，需要帮助，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说过多少回了，李小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不求你的感激，更不求你的回报，我无怨无悔，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必须为你做出最后努力，以后啊，我就是再想帮你恐怕也帮不了了！老同学啊，低下你那高傲的头吧，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吧！”

“我只是发点怨气，你别在意啊！”李小生安慰道，“其实我一直就梦想着能去医院当个正经医生，那只是个梦想而已，从来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实的。当然，正像你说的，我不自信，我太自卑，可现实不容许我有任何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啊！你也应该理解我啊！”

于美花端详了李小生好一阵子后笑了，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个小兄弟。行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你也别发怨气了。我觉的，假如能选上了还是不错的，也许会成为改变你命运的一个契机，就如同给你按上了翅膀，天高任鸟飞，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我嘛，也就放心了！”

“但愿如此吧！不过，听你说的话虽然很受鼓舞但我总还是感到有点悲凉！”

“是吗？”于美花高兴的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觉得呢？好吧，咱们再具体打听打听，然后合计着如何来运作，争取成功！你没意见吧？别想得太多了啊，听我的话没错！”

“那你怎么办呢？”李小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先把你的事情解决了再来管我。”

“我不要，我另有去处，你别管了。”

李小生看着她沉稳的神色又是纳闷了。

距离学习结束还剩一个月的时间了，学员们感觉不像前段时间那么紧张，那么枯燥了，上午主要是郑医生进行巡回检查，了解一下他们对理论的掌握情况，然后有针对性地强调或者加以补充，下午主要是进行操作练习，郑医生不断地进行示范，然后一个一个手把手地教，或者进行纠正，不厌其烦的地强调一些注意事项。总之，学员们觉得很放松，有了相对自由活动的空间，有说有笑，甚是开心。然而，李小生却觉得很累，因为他总是注意力那么集中，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一个过程一个过程地进行，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直到手指发麻，胳膊酸困才稍做休息，然后继续。就这样，一天的学习结束之后，就好像干了一天的农活，只感觉浑身疲惫。

坐在身边的于美花同样也很用心，不过，她时不时转过头和李小生说上几句话，“就应该这样，就好比那根针有千斤重，直到手不颤抖，也就算练出真功夫来了，也就能游刃有余了。”

李小生专注地低着头笑笑说，“听你的口气就好像专家似的，有道理，有道理！”

于美花得意地温婉一笑说，“做事情都是这个理。记得我妈教我写毛笔字，开始的时候就在笔杆上绑个小铁块，就那样天天练，最后抓笔就紧了，手也不抖了，写出的字一笔一划，特别规整。”

“那你就在我的针上也绑个铁块吧！”

“那么小根针怎么绑啊！应该在你腕上挂个大称砣！”于美花说着开心地笑了。

这段时间里，李小生和于美花很少出去散步了。于美花说，“我得经常去我姑姑家看看，为你的事多说说，直到办成了，十拿九稳了我才放心。”

“可能性不大就算了！反正咱也努力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不行，得抓紧时间，乘别人还不知道的时候，咱先下手。我姑父和卫生局的领导挺熟，跟你们刘书记又是至交，只要他努力，我看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过，我也不敢说大话，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不要希望太高，但必须要有信心。这事啊，也不用你出头露面，等到差不多了的时候，顶多就是去跟你们刘书记打个招呼，别让人家怪罪就行了。一切听我的安排吧！”说罢，她就骑上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走了。

当然，有一天他们也去门诊部看了看郑医生。郑医生见他们来了特别高兴，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病夸奖说，“小生很用功，是块好料，是块好料啊！”

李小生感激说，“郑医生您讲得太好了，我真的感觉学到了很多东西，真的是很感激您这么用心教我们！”

郑医生笑笑说，“别这么客气！我跟美花一直就熟，她了解我这个人，也经常跟我提到你。我知道你很腼腆，也很诚实，学习上非常用功，不错，是个好后生啊！以后啊，你就跟我随便点，随便点！我这个人啊，就是爱才，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人们都说我很倔，那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人很世俗，很无知，甚至很愚昧，跟他们实在是没有任何共同语言。跟你就不一样了，我当然对你不能倔了，哈哈哈！以后有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他喝了口水琢磨着继续说，“过几天，等练得差不多了，在我值班的时候，你们两个可以过来实习实习。按道理大家都应该有个实习的过程，只因为没这样的安排，我这儿地方又小，时间也不容许，也就只能给你们搞点特殊了，这也得偷偷摸摸地搞，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更不能让领导知道了。你清楚吧，我是个右派，是阶级敌人啊！”

听了郑医生的话，李小生心里特别感动，他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时间一天天在过去，很快就要临近结束了，此时的李小生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考虑着家里，盼着能早早回去，尽点应尽的义务；另一方面又感觉时间过得太快，有好多东西还没学到，或者学得不够扎实，当然还有个原因，不管承认不承认，他真舍不得离开于美花了。

有时候，他真是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种过去从来就没有过的感觉，那就是对一个女人的依赖，甚至是依恋。总希望这个女人永远在他身边，因为，只要有这个女人的存在，他浑身才会产生使不完的力量，心情才会感到愉悦，头脑也才会保持着灵活。很难想象，一旦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他会陷入到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还像过去那样，百无聊赖，麻木不仁吗？总之，真恨不得让时间停下来，永远停留在这一时刻。

当然，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认真回忆这即将过去的七十几天时间，虽然是这么的短暂，但对他来说很可能会成为一个里程碑，不但学到了真正的医疗技术，为他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而且，也使他获得了某种人生的启迪，这将会受益终生的，因此，他感到自己是很幸运的。

他对于美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进行了认真的梳理和分析，只感觉她真是像位高人，最起码站位比自己要搞出一大截，同时感觉到她身上始终笼罩着一个谜团，好多次，她的话听起来总让人感到悲凉，好像是要诀别，难道她真的是仙女下凡就要回到天庭，再也见不上她的面了吗？

正想着，于美花走了过来，她拿过一把凳子坐在李小生的对面笑着问，“又想什么了？”

“我在想，很快咱们就分别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几年不理我。”李小生深有感触地说，“那当然不全是你的错，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你对我太重要了！我啊，越来越感觉到能遇上你真是三生有幸啊！”

“想那么多干嘛呢？”于美花淡然一笑说，“缘来缘去都是福，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凡事都有因果，都有定数，所以凡事都要随缘，笑着面对！”

“啊？”李小生讶异道，“怎么听起来像老和尚说的话，什么缘来缘去的，难道咱们不是有缘吗？难道咱们这一离别就是缘去了吗？我问你，你到底以后要干吗去啊，你难道真的是仙女，要回天庭吗？”

“呵呵，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妈妈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常说这句话，我也不太懂。”于美花捂着脸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去死！只是觉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难道你一直是活在过去吗？”李小生依然疑惑着说，“新生活是什么？我早跟你说过了，你老大不小了，应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要不然你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大不了我出家当尼姑！可惜啊，就是没庙，还是那句话，随缘吧！”说罢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接着说，“我啊，心里有个小秘密，分别的时候会告诉你的，到最后你就对我会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了。”

“神秘兮兮的！”李小生无奈的样子说，“马上就要分别了，还不告诉我，你能憋住吗？”

“别着急嘛，我给你写出来，你有的是时间去看，需要看好长时间呢。”于美花把话题一转说，“喂，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想听吗？”

“又是好消息！你先跟我说说你的小秘密，不然我不想听！”

“真的不想听？那我就走了啊！”于美花说着就站了起来。

李小生赶紧笑着说，“别走啊！我想听，想听！”

“这还差不多！”于美花坐下来扫视了一下周围说，“你那事我看有门儿！我给我姑父下了死命令，他满口答应了，看样子已经是没问题了。”

“你这不是逼人家吗？”李小生难为情地说，“不要为了我的事让人家太为难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于美花兴高采烈地说，“你不懂！我姑父对我太好了，某种程度伤要超过我父亲，我托他办的事，只要他答应，就说明他有这个能力，而且会全力以赴去办，结果肯定是八九不离十。好像很快就要定人了，等好消息吧！”

李小生挠着头沉思了片刻感动地说，“于美花，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真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无功不受禄，我对你有什么功劳啊，我……”

“受宠若惊了是不是啊？你是在跟谁说话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于美花往前拉了拉凳子悄声说，“我从来就没打算为你办这样的事情，只想跟你共度这美好时光，你忘了？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得来全不费工夫，说明你的运气好！”

“那，我总应该有点表示吧！”

“表示什么啊？送礼还是什么？”于美花深深瞪了他一眼说，“你那么多心眼啊？我不是早跟你说了，这事不用你管，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会替你处理好的。”然后，她不停地搓着手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想也没想会有这种事，总算脱离苦海了，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心里也踏实了，不然的话，我怎么忍心丢下他不管呢？要不是啊，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呵呵，我是说，人要是真正无牵无挂了，那才能叫放下。但是，放下了不等于忘却，有些事情总是说不清道不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叫什么呀，叫执着还是固执，还是执迷不悟呢？有些东西明知道已经失去了，再也得不到了，为什么还苦苦追求，不肯放手呢？不过，有些事情有美好的开始，就应该有个完美的结尾，虽然有点凄楚，但毕竟是个完美的故事，也不至于留下太过多的误解，埋怨，甚至仇恨！”

“哎呀，听你说话咋这么费解呢！你说咱们的故事还算不算完美呢？能算是结尾了吗？”

“可以说是完美吧，不过还是有点遗憾，至于是不是结尾了，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这叫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不过啊，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只不过故事里没有了我。”于美花说罢苦苦一笑。

“反正你说话听起来很费解，比古代哲学家的话都费解！”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于美花认真地说，“明天咱们就分别了，我只想跟你多说说话，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只想说，我有点害怕，害怕你真的远走高飞了，我就会失去了主心骨，甚至会迷失了方向……”

“有那么严重吗？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可能一辈子在你身边，我的心愿已实现了，我的使命已完成了，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你呢，也要开始你的新生活了。你不是说怕我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于美花笑了笑接着说，“明天啊，我会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

“我的一双眼睛，天天看着你９有我的一双耳朵，你有什么苦恼，遇到什么困难就对着它说，然后你就把它放在你耳边听，会听到我跟你说，‘李小生，拿出你的勇气来，努力，努力，再努力！’你忘了？我好像跟你说过的。”于美花说罢笑着双手捂住了脸，好长时间没有松开。

“搞什么鬼啊！”李小生挠着头，感觉的有点懵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