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此海名曰衡海，海宽可达千里，绵延望去，可谓是无际无涯，在海的渡头有一座小镇，名唤竹西镇，镇的四方便是被这海围堵住，镇上居民往来各方都得经过这片大海，也是因此，家家户户大多以打渔种海物为生。眼下是秋季，正是海中鱼虾最肥美的时候，尤其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左右，随着海潮大幅度涨落，更是鱼虾聚集最多的时候，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行规，下海的渔民行规尤其多，比如吃鱼的时候只可以吃一半，而绝不可将鱼翻过来，再比如下海之时绝不可磕蛋。

华歆日日跟着父亲和哥哥，对于这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所谓规矩早是耳熟能详了，日日的海中生活，将她的皮肤晒得健康，虽说是黑了些，可是那双大眼睛却是伶俐得很，哪里有大鱼，她一瞅一个准，而她的哥哥华盛更是海上的能手，他们的父亲已经老了，把大半辈子的经验都交给了这兄妹俩，兄妹俩也是配合得当，让他在船上待着倒是有些多余了。

已经戌时了，船上的烛火微微弱弱的燃着，搅得华歆的困意四起，华盛驶着船，看着妹妹趴着脸在船头打着瞌睡，她的睫毛和眼睛一样，黑得很，也密得很，微微弱弱的烛火，叫她的脸在此刻看来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华歆是他唯一的妹妹，所以他从小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妹妹赚足了嫁妆钱，来日将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而今，华歆虽才不过十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家里也攒了不少银两，奈何华歆却是心高气傲，一个也没有看得上眼的，可是华盛心里却是清楚得很，哪里是全看不上，不过是她心里想着自己如今已经二十六了却尚未成亲替自己着急罢了。

晚风吹来，捕鱼的网子抽动了一下，看来又是有鱼入网了，这网，本是在华歆手头攥着的，一点动静，倒是将她从梦中摇醒，她抽动了一下手，正要重复那熟悉的动作，却是怎么也拉不起来，便是看向华盛有些激动地大喊“哥，有大鱼了”

华盛想了一下，照理说，方才凭着那鱼抖动的声响看来，不该是大鱼的，想着莫不是妹妹在恶作剧，可是一过去，当真该是条大鱼，他猛地一使劲，便将渔网拉上，可是网里头网住的，却非大鱼，竟是个女人。

华歆先是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海上的夜还是浓得很，而且她听那些打渔的人说，海上时常有鲛人上岸，迷惑渔民，将人吃掉。这时候，俩人的父亲老贾也出来了，华歆见此，摇了摇自己的父亲怯生生道“爹，你说她是不是那东西啊”

“那东西”华盛一笑，看着华歆扮了个鬼脸，故意装着声音道“是不是这东西啊”

“啊”华歆本能吓了一跳，拍着他道“哥，你明明知道我害怕你还吓我”

华盛一笑，道“都说了别老去听张伯他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们出来这么多年，咱爹出来这么多年，你可见过听过”

华歆道“宁可信其有”随即借着外头的月色仔细地瞧了瞧慕容悦，她的头发散在脸庞，而且紧闭着眼睛，可是在月光和烛火的映照下，却是那么美，华歆伸出自己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华歆的手经过长时间海上的航行有些黑和粗糙，平日里和渔民在一块倒没那么明显，可是同慕容悦的皮肤一比，就显得更黑了，她看着华盛道“哥，她长得可真美啊，她的皮肤可真白啊，比蚌里的珍珠还要白，还要滑，你说这么美的姑娘怎么会是人呢”

老贾探了探她的鼻息，道“这姑娘还活着，你们俩谁来把她肚子里的海水压出来”

华歆摇摇头，道“我不去，万一从她嘴巴里出来什么吃人的鬼怪就不好了”

华盛看着她，道了一句“胆小鬼”随即看向老爹道“爹，我来吧”

晚风吹拂，外头的渔网又开始晃动了，华歆听到了动静便跑到外头去，待将鱼网捞上来之后，不禁拍手大笑“爹，咱们今日走大运了，捞上来好多大鱼啊”

老爹走出一笑，道“好了，咱们今日捕得够多了，我看就收网回家吧”

“好嘞”华歆麻利地将渔网收起，随即看着里头躺着的慕容悦，摇摇老爹道“爹，那她要怎么办”

老爹看了看她的衣着装扮，想了想道“看她的模样，许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掉到了海里，家里一定很着急，等她醒来，咱们就把她送回家去，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华歆看着慕容悦，随即一笑，道“爹，我听三婶说啊，天上的仙女有时候会下凡来玩，有一次一位书生救下了仙女，仙女便和他在人间成了亲，有了孩子”

华盛敲着她的脑袋，道“你这丫头，先是说人家妖怪，又说人家是仙女，我看哪，你定是想嫁人了，赶明啊，我让咱爹再去问问哪里有好人家，年前一定把你嫁出去”

“才不要呢”华歆说着朝他扮了个鬼脸道“我要等哥哥娶了老婆生了娃娃我再嫁人”

正此时，慕容悦的手抽动了一下，摇摇头喃喃了几句话，将三人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睛，倒是将华歆吓了一跳，她看见慕容悦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竟然比海水还要澄澈，比月光还要明亮，她不由得有些痴了，那股子恐惧也随即消退了，她看着慕容悦痴痴道“姐姐，你生的真好看”

慕容悦看着这三人，再看看这四周，华歆忙开口道“我们刚刚在捕鱼的时候将你捕捞起来的”

华盛平日里是最会逗人开心的，可是今日却是木得很，华歆摇了要盛，随即看着慕容悦道“这是我哥，方才是他救了你的”

华盛看着慕容悦，这么近的距离竟叫他脸红了起来，他挠挠脑袋，朝她笑道“你好，我叫贾华盛”可这话才出口，他便觉得窘迫又尴尬，好在慕容悦并没有去注意这些，她看了看四周，便是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她虽然落入了漩涡之内，却没有遇到礁石，而是被一张大网网住了。

船一直开到了竹西镇的镇海堤，慕容悦走出了船头，见着他们一家人将船帆收起，将船绑好，便带着满满的收获准备回去。

华歆拉着华盛窃窃私语道“她是不是哑巴啊，还是说这里有问题”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华盛道“咱们不能在背后议论人家”

贾老爹看看天色，秋冬这时候的天早已黑了，看着慕容悦独自站在渡口，便道“姑娘，你若是不介意便先随我们回去，将身上的衣服换下”

慕容悦看着现下全身湿漉漉的自己，当真是狼狈得很，便点点头道“谢谢”

华歆看着华盛，拉拉他的衣角道“哥，原来她会说话啊”

华盛白了她一眼道“好了，别再背后议论人家了，叫人听到了多不好”

他们家离渔港不过几步路的路程便到了，贾老爹看着华歆道“你带着这位姑娘去换身衣服吧”

华歆很少接触外人，而且第一次接触这么美丽的女子，她领着慕容悦来了自己的房间，只觉紧张得很，好像借衣服穿的是自己，她打开自己的衣柜，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衣服是那般寒颤，她选了半日便也只挑得出其间的一套暗赭色的罗裙。

与她一贯穿的绸缎绫罗相比，那确实是一件粗布麻衣，布料上粗糙了些，但是看得出来原主人很爱惜这衣衫，与华歆身上相较这确实算是一件已经很干净的衣衫了。

她换过衣服之后，便看见华歆和华盛就站在门外在玩着石头，慕容悦站在门口看着，不由微微一笑，只觉得内心突然无比地羡慕。

她是那样的开朗，就像是很久以前的自己一样，想到以往，她不免愈加伤感，这时，华歆也瞧见了她，跑上前道“姐姐，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件衣裳竟是这般好看”

慕容悦微微莞尔，看向华歆道“谢谢”

“谢谢”华歆看着华盛不甚惊异道“她跟我说谢谢啊”

华盛捏着她的脸笑道“是啊”

华歆突然跑了出去，慕容悦正觉得莫名其妙，华盛朝她一笑，道“别见怪，我妹妹她没有接触过外人，而且，她觉得你不是人”

慕容悦不免错愕，华盛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不是那个意思啊，是她觉得你该是天上的仙女”

“你很喜欢你的妹妹”

华盛看着跑远了的华歆笑道“是的，因为我妹妹很可爱”

华盛说罢，又不由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就好像是盛着冬日的漫天大雪一般，带着一种化不开的冰冷，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直到慕容悦也回过头看着他，他赶紧将脸转到了别处，寻了个话题道“对了，你怎么会掉到海里去”又见慕容悦半天没有回答，便转过身去看她。

慕容悦不想再同任何人提起从前的任何事，更不想再去回想从前的是是非非，华盛看着她笑笑道“对不起啊，我好想问得太多了”

慕容悦抬起眼道“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起从前的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华盛道“每个人都有些不想跟人说的，不想让人知道的，只要是你不想说的你当然可以不说”

“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跟别人说的事吗”

“当然啦，就算是恋人之间，尚且有不愿让对方知晓的秘密”

“可是恋人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见吗”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既是个体，便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秘密，何况，既做为人总有些事情是不愿让对方知晓的，这是人之常情”

慕容悦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华盛看着她道“对了，那你家在哪儿，或者你要去什么地方，我看看到时候可以送你回去”

家，慕容悦是不愿回去的，更不愿再去面对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至于水南村，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去的理由，倘若去了，再见着他，她又该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他。

华盛看着她凄然的神色，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是从她一出现，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中了魔怔，她就像是海上的云，云的一举一动，一嗔一怒皆会让人神经绷紧，而她亦如是，他看着慕容悦道“若你还未想好要去何处，不妨就先住在这儿吧”可这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犯傻了，他怎么能够直接让一个姑娘住在他家呢，他赶紧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等来日寻到了住处再搬走”可是这一说，又好似带着份同情的意味，没有把他的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他正想着如何再去化解这份沉默的时候，慕容悦望向他，说了句“好”

他猛然一抬头，心底竟似大涨潮一般不断地翻腾着，跳动着，他笑道“那我去安排”刚一转身，华歆就已经将鱼虾分拣好了，看着华盛道“哥，娘最近身子不好，所以从今日开始就由咱们将鱼拿去给铁叔叔”

华盛此刻干劲十足，道“没问题”说着，这兄妹俩便蹦蹦跳跳地抬着满满两箩筐的海物冲了出去。

慕容悦待在华歆的房里等她，她的床侧面有一扇窗子，上面有好些涂鸦之作，遮住了原本还有些雅观的山水之作，看那涂鸦，所绘的该是一些飞翔的海鸟，她将窗子开启，便可见到一大片的海，海风猛地灌了进来，犹带着些热气的风吹在脸上并不舒服，但是那片海却是那般宁静祥和，海鸥掠过，渔船停泊，任由着海风轻轻点染晃动。

没有多久，这对兄妹俩就回来了，华歆听说了慕容悦将住在此处，心里不知为何，亦开心得很，这距离好似一下子便也拉近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衣服此刻就穿在了她的身上，也许是因为他们即将成为一家人，所谓的一家人当然不单单只是指一家人，在华歆的世界里，能够住在一块的便是一家人，当然，若是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人，那么她想必会更加高兴的。

华歆见着慕容悦，便也随她一道坐在床边，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她不知道慕容悦在看些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好似有一种穿透的力，可以透过那片海，见到另一个世界的风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慕容悦在说话，道“好想去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

慕容悦看向她道“你从没有离开过这儿吗”

华歆摇摇头，道“我自小便是渔民的女儿，一直到现在，几乎都是在漂泊的渔船上过活，现在阿娘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时常回来，打渔的时间也少，从前啊，阿爹和阿娘总是带着我们在船上生活，在船上睡觉，那样更加方便一些，也可以多赚一些钱，小时候总喜欢问阿爹和阿娘离开了这片海港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长大了就不爱问了”

慕容悦看着她道“为什么”

华歆道“因为阿爹也没有出去过，阿娘也是这里的人，我们这儿的人啊，大多是以打渔为生的，打到了鱼大多是将鱼卖给了铁叔叔，由铁叔叔拿去卖给外面的人”

慕容悦道“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出去呢”

华歆摇摇头，道“铁叔叔凶得很，也不爱讲话，除了哥哥，他与我们这儿的人几乎是没说什么话的”

慕容悦朝她轻轻莞尔，道“其实，外面的世界也并不都是美丽的，华丽的，就像是所有的东西都有两面，越是美丽的东西追随它的往往越是丑陋的东西，在那个繁华的地方，也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存在”

“我不怕”华歆道“阿爹说，一个人一辈子总要有灿烂的时刻，这样一辈子就不算白活，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在海上度过，我想去看看那些繁华的人群，那些绚丽的东西”

慕容悦道“经历了繁华，你一定会喜欢现在的平淡”

华歆道“只有经历过繁华，才有资格说喜欢平淡，否则便只是没有志气的安于现状”

慕容悦点头道“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那当然咯，这啊，可是我哥哥说的”华歆一说起哥哥华盛便神采飞扬了起来，将小时候自己受欺负的事一直谈到了现在为自己筹嫁妆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个遍。

慕容悦看着她床头摆放的一堆物件，里面有好些海螺和各色的贝壳，她不由得拿起其间一只较大的海螺放在耳畔，潮音很快便漫过了耳朵，那温柔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地覆盖了耳朵?，窗外那方天与海，云与海，以及耳畔的声音都叫她觉得无比美好和惬意，她径直坐下，看着眼前那方海。

那方海，一望无际，辽阔得好像可以将一切隔绝，华歆顺着她的眼向外望去，继而摇着她的手臂笑道“姐姐，你既然是从海的外面来的，可以同我说说海的外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慕容悦看着她那双期待而好奇的眼，就如同儿时她和于枢阳躺在绿华阁她对于外界的好奇一般，只是现在，她又该如何去形容那座城呢，她看着华歆笑道“我住着的那座城，没有人会去在意天上的气候，现在这季节人们关心的该是去何处登高楼喝美酒，去何处狩猎游玩，驰马飞奔而去啊，可以看见一大群一大群的大雁在你的头顶盘旋，云层低得好似在等着你去把它一筐一筐地裁下来准备过冬，如果说运气好，碰见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还可以去民间逛一逛花灯，赏一赏繁华的闹市，去人挤人的地方吃各种新奇的小吃，再拿着一串糖葫芦去猜猜灯谜，玩玩游戏”

华歆听得有些入迷，道“姐姐，那里一定很美，生活在那里一定很快乐”

慕容悦却垂下了眼，她所说的是往日的灵泉山庄，往日的京城，可是如今的京城又是如何呢，不过如今，那里所谓的繁华和快乐，怕是再也难以牵动她的情丝了，她抬眼看看眼前的世界，如此，也挺好，无牵无挂，无往无来，乐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