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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越之后, 朱佑樘又见了不少由各地奔赴京城述职的外官。多数人领略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如春风化雨般的温和, 君臣围炉闲话的情景简直令他们终身难忘。毕竟外官不比京官, 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感受来自陛下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机会也太少了。
唯有少数蛀虫领受到的是比冬日严寒还更加无情的暴风骤雪。一贯温柔的皇帝陛下在发现他们弄虚作假的时候,脸色骤然变了,步步紧逼。追问的词句犀利无比, 犹如百步穿杨的利箭,字字句句皆是箭无虚发。他们使尽了托辞与借口, 却绝望地发现根本哄骗不了任何人。
召对结束后, 朱佑樘便会将吏部尚书尹旻唤到乾清宫, 与他确认这些官员的品性与政绩。听不少外官提起召对的过程很精彩, 李东阳和谢迁便主动提出旁听。徐溥、刘健与王恕也会挑那些声名不错且有望升迁入京的高官召对的时候来听听。如此君臣几个便能默契地当场商议确定授予此人何职, 不必再为此另外耗费时间与精力。
临近年关的时候,江西左布政使终于带着一行人姗姗来迟。他们刚在京城中落脚,还想着寻找机会去吏部活动一番, 便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敕旨。这群消息不灵通的人这才知晓,原来如今外官的考计已经变了。因左布政使品阶高,所有人竟然都能在平台召对时露一露脸。
江西左布政使略有些心虚地领着底下这些知府、知州、知县入宫。坐在云台门前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今日必定不会好过。居于御座上的皇帝陛下,分两列坐下的五位阁老并吏部尚书尹旻,每一位的神色均看似淡淡实则带着审视。
果然, 朱佑樘问了些民生教化的做法与成效后,便转而提起了朱宸濠贿赂之事。锦衣卫证据确凿,何时何地宴请了多少人, 叫了多少乐伎助兴,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使皇帝陛下不提赴过宴的究竟是谁,连着江西左布政使在内的好些个官员都瞬间汗湿重衣。
“朕知道,有些事你们难以拒绝,或许也只能选择虚与委蛇。”朱佑樘扫了他们一眼,“不过,虚与委蛇可,顺水推舟却是不可。结交藩王究竟意味着甚么,你们熟识祖宗规矩,应当很清楚才是。”他毫不避讳地敲打着这些人,转而又问了些别的事,如朱宸濠的性子、喜好等等。
皇帝陛下既然问了,这些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说得迟了,会给陛下留下与藩王图谋不轨的印象。要是朱宸濠当真心怀不轨,有甚么异动,岂不是连他们都成了反贼?自己的仕途还想不想要了?阖家的性命还想不想要了?
这么一想,这群官员倒是清醒了不少,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麻痹大意。他们自然从未想过与朱宸濠同坐一条船,不过是见着丰厚的贿赂与利益便舍不得丢开手罢了。但若是细细衡量,眼前的利益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官运,又哪里比得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年前的最后一天,朱佑樘令翰林院拟了一张敕旨,确定回京述职的四品以上外官的去向——该升迁的升迁,该留任的留任,该降职的降职,该直接回老家的回老家,该进诏狱蹲着的也没有落下。
敕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战战兢兢等着结果的江西诸官员发现,皇帝陛下并未因嗣宁王之事发落他们,而是按照政绩让多数人留任了。当然,升迁是绝对不可能的。此外,若想离京回任上,也须得先将宁王贿赂的礼物折算成银两上缴国库再说。不上缴完收受的贿赂不许走,回任上还得罚俸三年。
这样的结果已经令这群官员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了,于是赶紧派人给家人送信。无论如何,年前交齐受贿所得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指望家人借着年关赶紧想方设法凑一凑银两,好歹能让他们回去继续留任。不然,他们的官途也算是真的走到头了。
就在朱佑樘将所有政务都处理完,打算提前半天休沐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求见。他带来的是皇庄如今占地几何的鱼鳞图册,手中捧着厚厚一沓,满脸兴奋地道:“陛下,皇庄如今已括完了北直隶、南直隶、福建、广东等地的隐田。浙江、山东、河南、山西等地括隐也较为顺利,听说陕西、湖北、四川、广西亦有了些动静,就连云南都已经购置了茶田。既然如此,娘娘曾说过的田赋之事,是否可于明年开始试行?”
朱佑樘眉头微挑,长叹道:“周爱卿,你这是不打算让朕好好过个年啊。”
“陛下说笑了。”周经佯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义正言辞道,“想到国库即将充实起来,陛下应当感到高兴与满足才是。微臣便是如此——若非微臣这些时日以来一想到皇庄的田赋就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怎么会敦促底下的小吏紧赶慢赶,特意在年前将这本鱼鳞图册整理出来呢?”
朱佑樘心中暗道:户部果然一直盯着皇庄不放。看来皇庄每括隐出一片田地,周经就忍不住开始算能多交多少田赋了。先前卿卿还曾说过,不知道户部能忍到甚么时候,今天他便能给她准确的答案了。户部这群人每天看着国库发愁,必然是一刻都不能多等啊。
见周经睁圆了眼睛等着回应,朱佑樘只得无奈道:“此事朕须得先与皇后商议。皇庄毕竟是皇后主持的,也算是朕自家的私产。如何打理,如何缴纳田赋,还得由皇后说了算。此外,皇庄涉及的田亩众多,你们也不能全凭鱼鳞图册就定下该缴多少额度。上等、中等、下等田种不同的作物如何算?山地、茶田如何算?受灾又如何算?都得拿出个章程来。”
周经立即颔首:“陛下放心。如今皇庄所涉及的田亩早已超过了一处承宣布政使司底下的田地,自然须得好生计算。微臣打算在户部现有的清吏司之外,专设皇庄皇铺司,专门负责皇庄与皇铺如何缴纳赋税。”
“……”方才还在说皇庄,现在竟然连皇铺都没有放过。卿卿之前不过提了几句粮铺的事,他居然这就惦记上了,该说果然不愧是他的计相么?唉,幸好眼下开的这些铺面都是托在几位妹妹名下的,还没被户部知晓。不过,按卿卿的打算,这些铺面迟早也是要归回来的。
“至于掌管皇庄皇铺司的人选,微臣正在思考当中。”周经道。专设皇庄皇铺司是他昨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毕竟皇庄如今太庞大了,没有专门的机构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庞杂的赋税计算。
而且,与皇庄皇铺打交道绝不是一件易事。其他清吏司只需等着各地将文书与粮税银两交过来就好。外官若想显示自己的政绩,就必须想方设法将这些事做得足够漂亮,毕竟清吏司的官员可没有责任替他们描补。但皇庄皇铺可是皇家的产业,不想缴纳赋税也不会影响甚么,那就该户部官员催着追着他们讨要了。这么说来,确定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人选可是件要紧事,必须仔细斟酌。
“爱卿回去好好想想罢,有了合适的人选再仔细商议接下来的章程。”朱佑樘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回到坤宁宫后便与张清皎提起了此事。
“这才过了多久?他们便等不及了?”张清皎似笑非笑,“推广玉米不是已经让户部尝到甜头了么?怎么还是紧盯着皇庄不肯放?万岁怎么也不帮我说几句话,想方设法拖延他一段时日?”
“卿卿息怒。”朱佑樘笑着给她斟茶,亲自托起茶盏给她赔罪,“他乃是有备而来,我一时间也没能想出甚么好法子推拒。再者,国库的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离丰足依然很遥远。为了日后筹备边防以及提高官员俸禄着想,确实该早些充实国库……”
筹备边防涉及了许多方面,最紧要的便是钱粮。有足够的钱粮,才能养得起精兵良将,才能及时给得出粮草备战,才能换更好的盔甲与武器对敌,才能养得活良马。而提高官员俸禄,则是受到自家皇后提过的皇庄以“高薪养廉”的启发——
既然以括隐断绝了许多官员的财路,他便寻思着该稍微补足一二。毕竟国朝给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少了些,养活家人不难,但让家人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却不太容易。一旦家中子孙多了,难免便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官员能耐得住诱惑,不收受贿赂,不想方设法搜刮银两?
倒不如在裁撤冗官的同时,如唐宋时那般,给官员足够多的俸禄,再给他们的家眷足够多的机会经营田庄铺面,最后定时给人品与政绩俱佳的官员厚赏,他们才会愿意沉下心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位清官。
张清皎斜瞥着他,轻哼了一声才接过茶盏啜了一口:“你想办成的事,我何时阻碍过?也罢,横竖进了国库也是用在刀刃上。而且,皇庄过了明路也不是坏事。一则有户部襄助,对抗括隐的人不会再那般明目张胆;二则户部得了利,言官也不会以此再生事弹劾;三则既然都已经叫皇庄皇铺司了,我若不让人多开几个铺子,岂不是对不起周尚书取的名字?”
见她微嗔间眸光流转,流露出了当年定情时的女儿娇态,朱佑樘不由得怔了怔,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卿卿有何打算?”
张清皎笑道:“回头再说罢,我还想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转眼间,已经要到弘治十三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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