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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不敢耽误,杨安将马车赶得飞快。御盈胃里明明空空如也,却翻江倒海地难受,强忍着颠簸之苦。
广慈和杨安一起坐在马车外,他听到车内御盈的呻/吟声,便从背篓里拿出一根草药,伸手递了进去。
“程家娘子,这是甘草,可以缓解呕吐,你嚼一嚼吧。”
御盈接过,服用以后确实没那么难受了。
“法师,你如何得知我夫君姓程?”御盈隔着车帘问道。
“你的太阳穴上有刻字。”广慈心里有些异样,他在猜想,究竟是一个如何残忍的男人,会在这样美丽的女人脸上刻字。
御盈摸着自己的太阳穴,低低一叹。
回到避暑山庄,赵倩见御盈身后跟着一个秃头和尚,且背上背着一个烂背篓,顿时觉得没希望了。
“你该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居然把秃驴都找来了,哦,你今天身上穿的粗布麻衣就是他的吧?他是你的骈夫?”赵倩气势汹汹道。
御盈火气蹭蹭地上来了,“不可对广慈法师不敬!大夫人,你是庄主的原配夫人,想来应该是知书达理,温厚端庄,如今竟血口喷人,说出如此不堪的脏话,你就不怕传出去惹人笑话吗?”
赵倩气得手指直哆嗦,“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御盈发现赵倩像一只纸老虎,根本不经用,于是她大着胆子走上前,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指,沉声道:“不敢这么说,也已经这么说了。大夫人要是想收拾我,还是等庄主醒了再说吧!”
她转身对广慈道:“法师,让您受委屈了,请跟我来吧。”
广慈细细检查一番,已有定论。
御盈站在床边,美丽的面上尽是焦灼之色,“法师,情况如何,庄主还能有救吗?”
广慈温润一笑,双手合十,“我佛慈悲,程家娘子你劳心劳力,佛祖自会眷顾你。请放心,程庄主中毒不浅,但并非无可救药,我这就来开药。”
合子呈上笔墨纸砚,广慈在纸上写下:甘草三钱,绿豆一钱,防风三钱,铭藤两钱,青黛两钱,生姜一钱。
轻轻吹了吹润润的纸,然后交给合子,“连续服用四剂,每隔三个时辰送一次药,可要记好了。”
赵倩面有疑色,“慢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又带来了一个不知底细的和尚,谁知道你们在算计些什么?万一这药喝下去,反而让庄主送了命,怎么办?”
广慈身材瘦削,却站得比谁都直,他不卑不亢道:“若贫僧的药方害了贵庄主的性命,贫僧拿命来抵,可好?”
赵倩顿时哑口无言。
不消多时,药便熬好了。御盈将程连萧扶起,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一勺一勺将药汁喂了下去。
她看着他喉结的滚动,看着他将每一口药咽下去,只盼望他醒过来,活下去。
很快,程连萧有了反应,他开始说话,说些谁也听不清的胡话,御盈把耳朵伸过去,他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为程连萧尚未彻底苏醒,广慈未曾离开,他静静地坐在一方椅子上,手中搭着圆润的佛珠,闭着眼睛,认真地默诵经书。
可他很难静心。总有一股念想,驱使他睁开眼睛,目睹御盈为那个男人端药送水,忙得汗流浃背。
“法师,庄主的呼吸平稳了不少,可他的右臂,黑紫未消,这可怎么是好。”御盈疲态尽显,却不肯歇下,仍是担心。
广慈思量片刻,他原本想说,右臂是中毒最深的位置,毒素消褪的自然慢一些。但看到御盈饱含期望的眼睛,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拿出了袖筒里的一排银针,对右臂上的几个穴位进行了针灸。
御盈又打来一盆热水,洗了手帕,专注地为程连萧擦汗。
她侧脸的时候,额上的发丝分开来,广慈清楚地看见她太阳穴上的“程”字。
眼前的女人温柔静好,贤惠端庄,他的夫君怎能毁了她,在她的脸上残忍霸道的刻字,宣示自己的占有欲。
“程家娘子,你爱你的夫君吗?”广慈似是不经意问道。
“不爱。”广慈今日帮了她两次,御盈不想对他撒谎。
“为何不爱?”
御盈叹了口气,幽幽道:“在我脸上刻字的人,我如何爱得起?”
广慈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能猜到,她当然是记恨的。
那一刻,广慈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念想,斗争千万次后,他有些仓皇地拔掉了银针。
御盈惊诧道:“法师这是做什么?为何拔掉银针,我明明看到他右臂的黑紫色稍稍淡褪了些。”
广慈收好银针,站起身来,语气变得有些怪异,“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我刚刚又给他把了脉,他身上的剧毒退得很快,可是右臂的毒太深重,我已无能为力。”
御盈手中的帕子缓缓滑落,她艰难地站起身,哆嗦着问:“你的意思是……”
广慈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如你所料,他的右臂保不住了,不可耽误,需尽快截掉右臂,以免毒素蔓延。”
御盈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掉进了无底深渊。
断臂?那对一个平日威风凛凛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他曾经是率领千军万马,赫赫有名的虎贲军大将军!断掉一臂,就等于断掉了无限可能!
御盈颤抖着嘴唇:“不,你容我再想想。他还没有醒过来,如果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手臂,他会发疯的!”
广慈心中一紧,面上愧色更重,却未曾改口。“程家娘子,如果你不果断些,你夫君再不能醒来。”他说罢,留下了麻药——麻佛散,径自离开。
御盈拿着那麻药,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思量过后,她走到床前,摸着程连萧的脸,幽幽道:“你恨我吧,你恨我,我也要这样做。”
她唤来了合子,“把这麻药拿去煎了,另外,找个懂截肢术的屠夫过来。”
合子吓得手都软了,“小姐,真的要给庄主截肢?你不怕他以后……”
御盈苦笑,无可奈何道:“大夫人和安姨娘她们根本不顶用,拿不了主意,这个罪孽,只有我来顶了。”
“小姐,庄主是为了保护安姨娘才中了毒针,可后果却要您承担,这不是太冤了吗?”合子愤愤不平道。
御盈眸光清冷,倏然笑了,“合子,经历如此多的变故,我突然就懂了很多。我需要程连萧好好活着,是希望他帮我报仇。有得必有失,我自然要承受些代价。放心吧,他就算惩罚我,也不至于杀了我,他舍不得!”
御盈终于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清晨,天刚蒙蒙亮。
她一夜未眠,只是盯着床上男子的脸。她在等待他苏醒,然后怒气喷薄。
沉睡中的程连萧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御盈原本镇定,此刻真正见他醒了,却开始心跳加速。她终究是害怕的。
程连萧感觉身体酸软疼痛,他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他转头看向床边坐着御盈,只见她眉间疲态尽显,眼睑上有黛青色。他嘶哑着声音道:“扶我坐起来。”
御盈不敢碰触他的右肩,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给他在身后垫了个软枕。
真是疼啊,肩膀钻心的疼。程连萧觉得,他以为打仗受伤,刀剑伤了心肺,也没有这样疼。而且觉得身体很别捏,像是没了重心,总往右侧倾斜。
他觉得邪门,侧脸一看,发现自己的右臂袖筒软趴趴地耷拉着,且肩膀剧烈疼痛,有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染红了雪白的中衣。
他倏地笑了,诡异又渗人,他抬头对御盈道:“你说,我是不是还没睡醒,是在梦里吧,怎么眼睛看花了呢?”
御盈心头狂跳,暴风雨要来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跪在他的床前,抬头艰涩道:“庄主,你没有看花眼。昨天夜里,你的右臂已经被截掉了。”
程连萧再次感觉到了肩膀的剧烈疼痛,疼得他快要抽搐,他面容扭曲,狠狠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阴冷道:“是谁截去了我的右臂?说,是谁——”
御盈身子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是我让屠夫为您截去右臂,庄主要怪就怪我吧,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您的性命——”
“啪——”御盈还未说完,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程连萧肝胆欲裂,他跳下床来,用左手拽住御盈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地往墙上撞。
他眼中像是喷了火,恶狠狠道:“大胆地女人!以为我对你有兴趣,就可以擅自做我的主,以为我舍不得动你?呵呵,我今天就送你上西天,为我的手臂陪葬!”
御盈死命抵抗着,却还是碰得头破血流,挣扎不得。
合子与杨安在外面听到动静,心道不好,连忙冲了进来。
见程连萧果然在发疯,合子跪上去抱住他的腿,哭嚎道:“庄主你放开我家小姐啊,这根本不能怪她,是她一直为你奔波,你才能捡回一条命……”
“滚开——”程连萧处于极度悲愤中,根本不能思考,他抬腿便踹开了她。
御盈脸上的血慢慢淌开,妖娆如花,她倏地笑了。
程连萧气得睚眦俱裂,“还有脸面笑,不怕死吗?”
御盈死死地盯着他,徐徐道:“不怕!”
程连萧怒极反笑,“好得很,我要你粉身碎骨!”
“啊——”在外面等候的叶仪凤她们都吓坏了,惊惧地给程连萧让路,看着他像一只发狂的猛兽一样,用仅剩的一只手,揪着御盈的前襟往装庄外走去。
广慈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从一间厢房里出来,看着这骇人的一幕,心中一紧,抬腿便跟了上去。
程连萧拖着御盈到了附近的一个凉亭。凉亭修在山峰的最顶端,往下一看,除了悬崖绝壁,便只剩万丈深渊。
程连萧此刻衣衫不整,怒发冲冠,额上静脉奋张,一路上吓坏了避暑山庄的许多人,几个乘凉的贵妇人见他如此骇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逃窜而去。
程连萧将御盈推上一个高台,扭着她尖细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他冷冽地笑,“深不可测,对不对?我就让你葬身此地,会恨我吧?”
御盈的眼睛被大风吹得睁不开,她还是笑,笑得光彩四射,“不恨。程连萧,你信吗,这都是命,命中注定你有这一劫,注定你会失去一只手臂。你迁怒于我,我不怪你。只是,你确定,你舍得杀我吗?你要杀一个全身心依赖你的女人,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
“放开她!”两人正较量着,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程连萧循着声音望去,咬牙道:“你是谁?敢管本庄主的事!”
“庄主,你要分清善恶,广慈法师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万万不可迁怒于他。”
“救命恩人?”程连萧放开御盈,用左手触摸自己的右肩,摸到空荡荡的袖筒时,他冷然一笑,“要这样的救命恩人何用?”
他转头冲跟来的杨安怒吼:“把剑给我!”
杨安心有戚戚焉,“庄主……”
程连萧不容分说,上前劈手夺过,剑锋一指,便抵上了广慈的脖子。
“御盈,你说得对,我确实舍不得杀你,那我便杀了这无关紧要的秃驴,以泄我心头之恨!”
“慢着——”御盈展开双臂,挡在广慈面前,眼底涌现一股决绝,“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人,才能让庄主心里好受,那你还是杀了我好了,是我去求广慈法师,让他救你性命,出家人慈悲为怀,庄主要是伤了他,于心何忍?”
广慈面色隐痛,他手上挂着佛珠,喃喃道:“贫僧有罪,有罪呀,一步错,步步错!”
御盈没有深想,以为广慈心怀歉意,是因为没有治好程连萧的手臂,她只道:“法师,你并未做错任何事,不必苛责自己。”
程连萧眼底涌现悲怆,他突然丢开了剑柄,冲着苍茫的天地怒吼:“是,你们都没有做错,那我又做错了什么?”他转身一拳猛地砸在了凉亭的石柱上,手背顿时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