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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上林坊,义阳公主府邸,一人穿紫衣蟒袍,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刀,行走在回廊间,脚下轻便无声,夜有凉风,油灯火苗不动不摇,刀光似霜,寒气四溢。
回廊两侧的绿植阴影,遮挡了他的面庞,分辨不清楚容颜,径直走进未名小院儿,推开正堂卧室,来到权策床前,挥刀便砍。
“绝地,沙吒符,救我”权策心胆欲裂,惊惧大呼。
“大郎,梦魇了,大郎醒醒”睡在外间的雏菊披着外衣冲进来,点燃灯烛,把他椅醒。
“主人”绝地很快从阴影里现出身形,没多久,院儿里其他仆役纷纷赶来。
权策惊魂甫定,冷汗湿透中衣,脸上如同被水洗过一样,连喘几口粗气,方才定住神,嗓音喑哑,“无事,你们退下吧”
仆役们散去,绝地没有走远,席地而坐,守在门前。
权策看着他的背影,豪气渐生,乱世求存,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畏惧徘徊,只能一往无前,罪恶感是多余的,他更该顾念那些为他死伤的人,龙门驿一场行动,八骏护卫重伤三人,沙吒术那边死伤近十人。
“绝地,我要去看望三位受伤的兄弟,你设法安排”
绝地犹豫了下,应命,“是,主人”轻轻摇头,自己这主人,有时狠辣无情,有时又妇人之仁,真是,可爱啊。
东都正旦大飨,排场盛大,整个东都洛阳花团锦绣,各路富贵人络绎于道,各个坊市路口有瑞兽香炉,点燃名贵檀香,冲天香气弥漫全城,经久不散,每隔百米,有一绣衣披甲的武士,有一敲打木鱼诵经的僧侣,梵音袅袅,俨然地上佛国,洛水之中数万尾锦鲤往来穿梭,春寒料峭,杨柳尚未回春,各家商户将自家字号制成铜牌,束上红缎,挂满枝头。
于权策而言,各项礼仪与他有干系的不多,只须伴驾随从,站班侍立。
正旦日,武后服衮冕朝服,执镇圭为初献,睿宗为亚献,九岁的太子李成器为终献,先后拜祭昊天上帝,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之后是魏国三代先王,魏国指的是武后父亲武士彟的封国,再后是五方帝座。拜祭完毕,武后到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初二,在明堂接受群臣使节拜礼朝贺。
初三,在明堂颁布九条训令,要求臣子恪守臣轨,随后大宴群臣。
“……天后以明堂为祭祖之地、布政之居,自我立法,用适于事……正旦大飨以儒家礼法,辅以佛家、道家典礼仪制,庄严神圣,无以复加,旷古莫闻,于今始见,群臣无不服膺赞叹”
权策的记录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讳饰,武后花样翻新的政治秀,吸收了儒释道三家对她自己有利的成分,用无比浩大庄严的仪式强化宣扬,令文武百官眼花缭乱,或恐慌于自己的无知,或迷惑于先贤的本意,无力做出抵制和批驳。
武后佛经与刀并举,大肆移风易俗,惩戒不臣,权威日盛,通往皇帝宝座的金光大道,越发平坦。
初四,武后召见北衙羽林卫、千骑、千牛卫及翰林学士、通事舍人、凤阁舍人、左右史等御前文武官吏,另行赐宴,随即颁布了大规模的改封加封制令,李家诸王公总体上继续维持一年不如一年的分封趋势,离京都越来越远,地段越来越荒僻,所领职务大多改为遥领,不再担任亲民官,唯一的例外是许王李素节,他获封豫王,领豫州刺史,近在东都卧榻之侧。
除此之外,还有个意外,义阳公主府长女权箩,获封汝阳县主,按唐制,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汝阳,是蔡州州治所在地,也是越王李贞叛乱的大本营,权策先登破城的地方,这个恩封,意味深长。
李素节和义阳公主立即上表辞让,武后两皆不许,命起居郎分赴两府传口谕慰勉。
这个不甚严肃的命令,武后下得一本正经,权策只能执行,他倒也不用跑两家,几个同母兄姐妹难得聚齐,约定在义阳公主府上聚宴。
先公后私,权策在上首站稳,“晓谕义阳公主、豫王、汝阳郡主,国家公器,自有定例,凡诸爵赏,有功德者得之,朕虽有天下,不曾因私废公,尔等秉承忠孝,各安其位,勠力效劳,以期名实相副,勿负朕意”
口谕传达完毕,权策赶紧将一众长辈搀扶起来,小不点儿权箩趴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懵懵懂懂,手脚并用乱爬,权策伸手捞她起来,抱在怀里荡悠,“我家迟迟,现如今可是郡主了,比大兄大了四品呢”
权箩张着没牙的小嘴儿,咯咯咯笑得甜美。
“迟迟好福气呢,有个好兄长,要不是我儿战场上立功,哪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这话却不是义阳公主说的,而是高安公主,她从不在意别的,只要身边人过得美满,其他都无所谓,就着权策的怀抱,逗弄着权箩咿呀说话,欢声笑语。
众人依次落座,权策扫视一圈,喜意渐渐消失,舅父李素节吊着胳膊,缠着白色纱布,父亲权毅愁眉不展,面带惊惶之色,表兄王晖面如金纸,时不时咳嗽,走路也不利索,三家人各有一个男丁有所不适,全都是拜他所赐。
顶梁柱们状态不佳,聚宴的气氛也就不温不火,只有权箩、权竺还有李素节的几个年纪小点儿的子女围着姨母高安公主闹腾得欢。
“大郎以武转文,又在天后驾前,可还能适应?”李素节是个容长脸,下颌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陷,气度沉稳,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矜气派,待人接物温润和气。
“孩儿舞文弄墨也还好,并无不适”权策回避了天后驾前的问题。
“那个叫扈昌的,是东都千牛的备身?”李素节还是提起这个,他不是疑心什么,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诡异的事情里,有没有外甥的首尾。
“正是,原本是我麾下,并无私交,后孩儿转职,京师重地,忌讳颇多,不好再过问其中事务”权策滴水不漏。
李素节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而关切王晖,“伤势如何?”
“腿伤已经见好,只是伤了内腑,还须调理数月,才能痊愈”王晖喘息说话似乎都有些难受,伤的不轻,“对了,大郎,前日偶遇武侍郎,邀你过府一聚”
权策应下,李素节凝眉不解,权毅开口解释,“武侍郎乃是地官侍郎武攸暨,此君醇厚,不爱权位,乐于经商置业”
“虽然如此,他终是武家人,也要注意分寸”王勖提点了两句,“商贾贱业,大郎莫要沉迷”
权策连连称是。
李素节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感慨万分,“昔日在外藩,繁华热闹之处总觉不足,如今在京,又觉得远方虽平淡凋敝,胜在清净闲适,人性贪心不足,真不知是福是祸”
“素节,春节佳期,休要如此扫兴”义阳公主为长姐,出声斥责,“回来了当然是福,豫州很近,走动起来方便,若是高安也搬到东都来,就更好了”
“好呀好呀,我也时常想念姐姐……”高安公主抱着已经睡着的权箩,喜滋滋地表示赞同。
“嗯哼”王勖清咳一声,打断了她,“迁居不是件小事,再说,外甥儿在长安当差,咱们都走了,剩他一人,岂不孤苦?”
高安竖起的柳眉无力塌下,嘟嘴点头,“倒也是,还要照料大郎呢,好在两京不远,日后大郎到东都当官了,我再来”
权策浅笑,王勖对付高安公主挺有一套,他不愿离开长安,怕不只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