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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眉躲在暗室内心中一个格登,心道这位谢家主如今大约也只剩了这一件能刺激谢览的事,便整日挂在嘴边得吧个不住……一时又觉谢瑜把谢览约到此处只为了炫耀两句总有哪里不大科学……
她忽然便想到,当日谢瑜既然已经铁了心要南归,只怕未必会真的去北帝面前泄了谢览底细——他这一番做作,难道最终目的其实是用她去找谢览晦气?
她想到此时心中忽生懊丧之意,一时竟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谢览仍旧把双手笼在那火上烤着,面目沉静,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
谢瑜再未曾想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便有些发急,“谢览,我说话你没听见么?”说着又站了起来,在那草庐内转了两圈,欺到谢览身前,“我说我要与阿眉成婚!”
谢览在听到“阿眉”两个字时眉目微动,朝远处那椅子指了一指,冷冷道,“谢家主请那边坐,麻烦离我一丈之外。”他停了一停又道,“谢氏家主代代名声清贵,如今竟出了个沉迷五石散的,你确然是出息了。”
谢瑜怒道,“我偏要在此处呢?”
“那你所求之事我便不耐烦听……”谢览往椅背处靠了一靠,又把案上的手炉抱在怀里,“你可自行斟酌。”
谢瑜几番权衡,终于还是忍了气,自去远处的椅子上坐了,坐下又道,“谢氏家主代代名声清贵不假,名声败坏却不是我起的头,我二叔那名声好得很么?山河破碎之际携图投敌这等事,也只有我二叔这等世事练达之人做得出来吧。”
谢览抬头瞟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若嫌舌头多余,便只管接着说。”他声音虽轻,语气中威胁之意却十分浓郁,杨眉想明白谢瑜二叔便是谢览之父时,隔着一个壁板都感觉几分瑟缩。
谢瑜不由自主便闭了口,想了一忽儿又醒悟过来,嘲笑道,“这里是建康,你道你还是横行燕京的拓跋府督么?”
“我也不知,不如你来让我试一试?”谢览自抱着手炉用火拨子拨弄炉中炭火,“谢家主,我公务繁忙,你若无事,我要走了。”
谢瑜笑道,“听阁首大人的意思,我与阿眉的婚事,你不打算反对了?”
谢览出神地用火拨子划拉着炉中炭火,漠然道,“你当日趁我受困燕京,潜入建康以我性命要胁阿眉,骗得婚书在手,等的不就是这一日么?你要什么且说来听听。”
“我要什么你都能答应?”
谢览看了他一眼,忽然也笑了笑,“看我心情。”
杨眉在此刻终于确信,谢瑜那一番周张,根本不是冲着自己去的,他当日想把她扣在徐州谢氏,归根结底仍是要用她去要胁谢览,只是半路被邵之剑劫走,如今便只能拿那纸婚书出来,只要谢览仍旧钟情于她,他握着那张婚书便能使唤谢览听他派遣……
她心中那点懊丧直从心底弥漫而上,一时竟感觉几分疼痛,原以为自己这一路奔波,虽然与谢览生了嫌隙,却终于还是让他平安南归,总是值得的……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
“当日南北两朝分立,谢氏也随而南北分立,北方士人随徐州谢氏向拓跋氏称臣的,不知凡几,使得士林有了南北之分。当今陛下既要南北归一,断不容士林之首谢氏一族一分为二,徐州谢氏和会稽谢氏,只能存留其一。”谢瑜说到这儿,把身体往前倾了倾,直愣愣地盯着谢览,“谢阁首,我说得对是不对?”
“很对。”谢览语气一时轻蔑,“所以你便要做这唯一的谢氏家主,是也不是?”
谢瑜仿佛松了口气,“这个家主,阁首以为我做不做得?”
谢览轻声笑道,“我若说你做不得,你便要持婚书去寻陛下请赐婚姻,是么?若我说你做得呢?”
“区区一介妇人,我让与你便是。”谢瑜笑道。
谢览点头道,“我明白了。”说着朝门外抬了抬下巴,“你请吧。”
谢瑜急道,“你还未曾答我。”
“谢家主不是替我选了么?”谢览道,“我把这谢氏家主给你,你把婚书还给我。就是这样吧,我应了,谢家主明日便把婚书送来。”
谢瑜心中一时欣喜,一时又隐隐有些失落,便讽刺道,“只是请你莫与我争这家主而已,家主之位也未必便是你囊中之物吧?”
谢览漠然道,“那不如先试试你我之间,谁会是这最终的谢氏之主?”
谢瑜一滞,尴尬道,“那又何必?”见谢览只盯着炭火出神,一副不欲答理他的样子,便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婚书需等我做上家主之位才能还你。咱们族中耆老若有不服者,便只能请阁首大人替我一一说服了。”
谢览轻蔑笑道,“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本督今日高兴让给你,你再不知收敛,坏了我心情,说不得明日便索性成全你,自与那淮安郡主成婚去吧!不过一介妇人,左右比不过谢氏之主来得有趣,你说是不是?”
谢瑜一滞,便梗着脖子道,“那我自与阿眉成婚,做个皇室宗亲,也未见得有甚亏欠。”
谢览逸逸然道,“便是你二人成婚,你也莫要想什么汤沐邑之事,益州天下福地,怎能便宜了你?淮安郡主当日怎样得罪本督,你父子当日怎样有愧社稷,只要本督明折上书,你二人明日便可一块儿去大牢里过完这后半辈子!”
“阿眉皇室宗亲,你这么说却将淮安顾氏和顾王爷置于何地?”
谢览往椅内靠了一靠,平淡道,“天下之大,上有天理,下有王法,中间还有公道人心,陛下以仁孝道义治国,在此事上,他便是想违我之意,也需堵得住这悠悠之口。”
“阁首大人,你莫忘了阿眉是陛下亲甥女儿,你这么做了,自己也未必能有甚么好下场……”
谢览笑道,“你大可看上一看,陛下是否会因为一个宗亲处置不合他意,降罪于我?”
谢瑜木呆呆愣在当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隔了好一时才回过神来,“差点儿被你糊弄过去……”一时嗤笑道,“阁首大人莫要嘴硬,你果然狠得下这个心么?”
“只要你老老实实把婚书还我,夹紧尾巴做人,莫让我再在建康听见你与阿眉之流言,咱们各自相安无事……”谢览冷笑道,“否则……你大可以来试上一试,看看我狠不狠得下这个心
。”
杨眉看着谢瑜离开,一时只觉心头仿佛落了一场大雪,冷得四肢百骸都仿佛结了层冰,理智虽十分清楚这些都是为了震慑谢瑜,感情却不由自主入了寒冬,只觉自己仿佛孤独置身雪原,茫茫然无依无靠,天地之大终是无处可去。
她深吸两口气略略镇定了些,隔了那圆孔望见谢览坐在火盆之前,方才浑身上下冷峭的锐气一散而尽,瞧那模样竟有些迷离,便如失了回家之路的孝子,有一种失群的脆弱。
她一时也不知该怎生面对他,便打算自那地道之中赶紧退走,省了这泼天的尴尬。
她蹲在地面上学着秦司的样子去揭那地面遮板,却不知是哪里机括未曾弄妥,摸了好一时也未寻着,倒是在一个回身之时碰倒身后一只矮几,那矮几栽在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她顿感惶然,瞬间便有了大祸临头的麻木感。
果然便听有人在壁板上敲了几下,不过片刻工夫,眼前墙面自分开一道隐形之门,进门处立着一个人,黑衣金冠,墨色貂裘,正是谢览。
“你怎么在这里?”
杨眉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见谢瑜和你过来……怕他跟你胡说八道……就跟进来了……”越说越是别扭,便只低了头,侧身从那门边缝隙溜了出去,刚刚脱出那门时,却被一只雪白的手拖住袖子,杨眉仍旧不敢看他,只把目光放在地面之上,小声道,“我要走啦。”
“你都听到了。”谢览道,口气笃定。
杨眉低着头想了想,觉得自己再这么掩耳盗铃的确也无甚意趣,便鼓足勇气抬了头,眼前这双桃花眼中前所未有的满是慌乱,她不由替他难过,只道,“阿览,我并不傻,我都懂,不会怪你。”停了一停,又道,“婚书终究是我自己惹来的祸事,我会设法解决,谢氏之主你不能让给谢瑜这等小人。”
谢览初初听见隔墙有耳之时,只存了好好教训来人的心思,谁曾想开了暗门见里面人竟是杨眉。他一时不知她听到那些话会作何感受,强自整理了一下思绪,自认她无论怎样生气甚至哭闹他都有法子辩解,却再不想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不由自主便从那内心深处生出一段愤恨,咬牙便道,“不会怪我?自己解决?哦……我大约明白了,我不过你手中一枚弃子而已,弃子怎样,与你又有何干?又怎敢言你家事?”
杨眉愕然看他,见他那雪白的面上染上怒意,整张脸都变成了绯色,她一时迷惘,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错了,待要劝慰他几句,又觉自己着实可笑……她强迫自己镇定了些,才道,“你非得这样说我吗?”停了一下又道,“我此时要去平贵妃宫里。”
谢览见她始终平静如斯,便觉自己方才的急迫仿如一个笑话,他朝后退了一步,便道,“你去吧。”
杨眉如逢大赦,自那门内落荒而出,走到门边之时,却听身后那人道,“你签那婚书始终是因我而起,我把婚书蓉交你处置,咱们便……”他停了一停才道,“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