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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如的动作极为轻缓,她的双手捧着长剑,宛如供奉神明一般。
她会往哪里去呢?她要带着这柄绝世宝剑,前往何处?
我凝视着这位素衣的少女,看到她裙摆的血色、顺着衣裙的一丝一缕缓缓扩散。纵然是一样面容,但真的,已经不是从前的月儿了。
那北国雪季的温婉公主,与眼前这个从血海之中走出,手执血色长剑的少女,全然不同。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呢?相别仅仅数月的时间啊。但是这个少女,却仿佛在顷刻之间,蜕变成了另一个人。
姬如缓缓走在人群之中,她的眼睛一直目视前方,完全不顾及周围人诧异或者惊恐的目光。
我未曾料到,她竟然会停在我的面前。
那个孩子抬起头,用澄澈的眸子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想起了远在天南海岭的易慕。同样是豆蔻之龄的孩子,同样有着澄澈明净的双眸,甚至同样的,她们成熟的程度与外表全不相符。
倘若说,易慕是因为误食了草药才抑制了身体的成长,那么如今的月儿,又是如何?
姬如停在我的面前,仰首直视着我的眼睛,面对着那样澄澈的双眼,我竟然有了逃避的打算。姬如缓缓举起双手,将血色的臾华剑平举在我面前。
我一时愣住,不能理解她为何这么做。
“这把剑,该是你的吧?”姬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看到她嘴角柔和的笑容,似是从前一般,这不免让我感到有些放松。至少姬如还没有彻底陷入这一片血海,她的眼眸依旧澄澈,她的笑容也依旧和煦。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姬如接着说道:“它是你的——至少我感觉得到,在场的所有人中,它选择了你作主人。”
说完,她对我轻轻笑着。
我惊诧于自己从她身上感到的压迫力,那样的语气,似乎没有人可以反抗她。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女,是怎样的一个“姬如千泷”?她已经让人捉摸不透,哪里像月儿一般心境简单明了?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长剑,剑身绯红的颜色已经渐渐淡了下去。如同函谷的这一片血海,迟早会被众生所遗忘。
夙星……她可曾料到今天的局面?——应该是很早就预料到了吧。
她曾说,她不可能一直都帮助我们。想必那时,她已经做好了今天这同死的打算。
她也曾说,多少繁华美景,到最后,也不过是人挽留不住的东西。所以……她没有挽留过任何,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她这般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的目光越过周围的人,一直落到远处的一片血海。夙星的躯体曾停留的雪地,已经晕染了血光,满目悲戚。不过是片刻的时间,不到一天,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我也落入了这场局中。
夙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吧。可是,究竟是怎样的棋局,要以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又是怎样的棋局,连夙星都摆脱不了。
“呵。”我隐隐低呼了一声,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锥心之痛。垂眸,才发现由于刚才的一阵恍惚,食指被臾华剑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伤痕。殷红的血色从指间流出,在滴到臾华剑的剑身时,那滴血竟然被吸入了剑身中!
溶血的地方,绯红大盛,然后赤色渐渐消失。
臾华,并非善物。我现在已经深深地理解石兰当日的话语。
这是一把嗜血的剑。
虽然有无穷的力量,却注定饮尽太多人的鲜血和生命。
且它流落在世间,会让太多人为之疯狂。若能得知今日的局面,我怎敢前往葬剑之冢将它取出?
姬如站在我的面前,静静地望着那一滴血融进长剑之中,喃喃道:“这是饮血的凶剑。”
我的心头猛然一颤,讶异于她竟然与我有着同样的看法。可是,姬如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转头望着那茫茫雪原,似在出神:“好熟悉……这一片辽原沧雪……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是在北燕的宫廷吧,那里的雪落,应该是很美的。”我低声说着。繁华宫廷里的雪落,应该是极为美丽的吧,不似眼前这般惨烈。
“北燕的宫廷?”姬如似乎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转过头看着我,“那里的雪很美吗?”
“月儿你不是最喜欢那里的雪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我苦笑着。在眼前这一片雪地,这一方死亡的坟地之中谈论“美”,实在是极为奢侈的。
姬如沉默着,看了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到了她身侧的天明,摇摇头:“别再叫我月儿。你们认错人了。”
我低垂着的眼眸霎那间震动一下,望着眼前这位素衣的阴阳家少女。
她刚才、是那样肯定的语气!她的意思是,她不是月儿?这怎么可能!
最令我惊愕的,是天明的反应,他竟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跳起来,大声告诉这个少女,姬如就是高月。相反,天明竟然是出奇的安静,在一侧垂着头,安静地听着姬如的一字一句。
为什么呢?一切都和应该出现的场景不同,天明他……又是怎么回事?
关外的鞭炮声都已经停息,时光似乎就在刹那间凝住。只有当新年的寒风吹过来时,才让人想起,如今在众人面前的是怎样残忍的真相。
“……如果你们放过我,我这就离开。”许久之后,姬如才有些怯生生地说着。
没有人想过要将她当做一个阴阳弟子来看待,自然也不会有人想要将她缉拿。
姬如若想走,随时都可以。
只是……在场的人,有谁愿意亲眼看着这位燕国的公主,重回之后又离开?
“姬如,”我尝试着叫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蹲下身来平视着她,“你……记得你的蓉姐姐吗?不,或者说……你认识端木蓉吗?”
姬如望着我,看她的眼神,我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她已经失去了那部分记忆,已经把关于“高月”的一切,全都忘了。
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气流有些许变化。有人在我的身后!
我立即转过头去,甚至做好了与这个神秘之人相战的准备,然而在看到来人的时候,我几乎失去了相战的力气。
是少司命,那个一身荷衣的阴阳家死亡使者。
还记得当时,在南望涯的时候,我和白凤联手对抗她。在那时,少司命并没有用尽全力,而白凤亦是不愿伤到她。那时候的我,又能做什么呢?只好配合着这两个人,出招时故意露出破绽。以至于到最后,大司命都已经败在夙星手上之后,我们三人竟然是毫发未伤。
我也记得最后,少司命独自一人走下南望涯时候的落寞……那时,我清晰地看到了白凤冰冷的目光中有不忍的光芒。
少司命并未看我,她的目光落到这一片血海的时候,我看见她紫色的瞳孔猛然一缩。大概连她都未曾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而很快,她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径自走向了我面前的素衣少女,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姬如显然明白她的意思,将手搭在了少司命的手中,然后紧紧相握。我实难想象,原来,在阴阳家——那个众生都以为毫无情感可言的冰冷地狱中,还有这般温暖的景象。
“月…千泷,”天明似乎终于忍不住,望着面前的少女,眼中的泪水几欲跌落,却又一次次的被他憋了回去,“你要走吗?”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孩子,他竟然可以这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感,竟然能够抑制住从内心而生的冲动。荆天明正在慢慢地长大,并且,能够忍下如今的冲动,我相信,一定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了更宏伟的、能让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姬如似乎对天明倒是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嘴边是淡漠而疏离的笑容:“恩。”
“……”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是少司命的话语:“不要擅用臾华剑。”
那一句话,似是劝告,亦像是命令。
我勉力一笑:“我知道。我并不会使剑。”最重要的是,我明白这是一把嗜血的剑,它一旦露出锋芒,必定会有无数人亡于剑下。
少司命最后看我的一眼,意味深沉,让我突然感到了不安。
尚且没有时间去想为何会感到不安,我便已经发现,周围的杀气越来越浓重。
血腥之中,尚且存活的那些百家弟子,都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怒目而视着面前意欲离去的女子。当然,有些人的剑还并未出鞘,例如盖聂、颜路、玲珑子、玄楚……
少司命用一贯的淡漠目光看着这些人,虽然身处险地,但是我却依稀感觉到了她骨子里的傲气。从某种程度上看,少司命并不是一个出色的阴阳弟子,至少,她曾经在没有受到掌门指令的时候,擅自救了白凤。
“让她们走。”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着。
荷衣的女子再度将目光望向我,那是一种警戒的目光。如今的处境,有这样的目光很正常,我向她淡淡一笑,重复道:“让她们离开。”
“可是……”
“凌姑娘……”
“我也同意。”天明喃喃地说着,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高月。似乎是认真想了想,天明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不要再杀戮了,就让她们离开吧!至于月儿……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并不是眼前的姬如千泷。请大家让她们走出这里。”
天明的话尚未说完,少司命已经迈开了步子,沉静地从一片血海中走了出去。
如同她已经料到,身后不会有人追过来。
来去匆匆,我还是注意到,在少司命离开之前,望着我,似乎想要告诉我些别的东西,但却终究没有说出。
天明一直目送的两人的离开,直到已经全然不见了她们的踪影,他才力竭一般地跪在了冰凉的雪中,大哭起来。
实在多久之前,这个孩子在遇到“姬如千泷”的时候,还哭着喊着,要把月儿带回来,把她从阴阳家救出,而如今,态度却完全变了。只是,变了的不是想要寻回月儿的心思,而是思考问题的方式。
当年的姬如千泷记得高月是谁,记得天明是谁。如今的姬如,却是将那些全都忘了。
即便将她强留下来,也只是……多了与天明一个陌生的人。
天边血色的晚霞已经渐渐消失,淡淡的星辰渐渐显现出来,又是一场夜幕到来,不知明日,又会有怎样的风波。
我蹲下身,看着眼前这个在雪中痛哭的孩子,不禁心生怜惜之意:“你不会放弃找回月儿的,是么?”
天明勉力点着头,由于啜泣,肩膀在不停地抖动着:“我不会原谅他们……那些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让月儿忘掉一切的?我绝不原谅!咸阳…阴阳?总有一天,我会从他们手中把月儿带回来!”
仇恨……
我的心蓦然一惊。这则誓言与从前不同,我隐隐觉察到了话语中的恨意。那么深,那么浓。
天明,你……
你可知道,不仅姬如变了,连你,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啊。
那么我呢?我自问着。我还是从前的自己吗?还是以前那个初来这里,万事毫不关己的凌悠在么?
我暗暗想着,到最后不免苦笑。我也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啊,不知不觉的融进了这个世界,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怎样残忍的事实,将所有人的心磨砺。不过……又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不会变的呢?也许只要还存有以往的赤子之心,便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