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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银联十分挂念邓老大兄弟俩,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儿子了。老大倒是五大三粗的,可是哑巴毕竟才十五六岁,她怎么也放不下心。孩子们穿得也不厚,被条也没有,她怕他们生病,她实在担心得很,一旦有空就和邓天举谈起老大和哑巴的事。
邓天举安慰她说:“不要担心,没有关系的。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明天就是约定和老大他们见面的时间,要不然,就把老三寄在幺公家,我们一同去看看他们。”
“好CC!”张银联一边说,一边用衣襟揩去眼角的泪水。她毕竟是娘,儿是娘的心头肉,自从老大他们走后,她就没有舒坦过,虽然不再担心老大被拉兵了,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搁在心头一样,耿耿于怀。
第二天中午时分,邓天举和张银联快到小溪沟的时候,隔老远就看到邓老大兄弟俩坐在小溪旁边的石磴上,张银联急切地大声喊老大、喊哑巴,邓老大兄弟俩飞快地跑到母亲身旁。母亲抱住哑巴,双手不停地抚摸他的头,眼里含着泪花说:
“我的幺儿,你冷不冷?你饿不饿?”
哑巴依依呀呀的,连连摇头,表示不冷不饿。
邓老大拉住母亲的手,说他们想父母,说他们想回家看看。母亲看到两个孩子长长的头发,看到他们穿着两件薄薄的破单衣,心里一阵酸楚:这是什么世道啊!两个孩子躲在深山里,过着这般野人生活,就这样躲下去,几时才能娶到媳妇啊!母亲越想越伤心,禁不住放声哭起来。
邓天举把带来的两件旧棉袄和一些东西从背篼里拿出来递给邓老大后,催促张银联回家,可是张银联改变了主意,她要去看看孩子们的山洞,她说要亲自去看了才放心,邓天举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和孩子们一道去了山洞。
一家人来到山洞,天渐渐黑了下来,哑巴点燃两支松明,山洞里顿时灯火通明,邓老大抱些干柴来把火烧起,又去煮兽肉。哑巴知道大家都饿了,连忙端来半锅原先煮熟的板栗和大家一起吃,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好像都不饿似的。父亲坐在石磴上一边抽土烟一边东张西望,他在看孩子们的这个家。母亲没有坐下来,她去摸孩子们的床铺,摸棕毡,她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她没想到孩子们真的会理事,心想:家里的床铺也不过如此,山洞里还真的很暖和,顿时,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一家人围着火塘吃板栗,吃腊肉,摆农门阵。哑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依依呀呀的,他想跟母亲说好多事情,就是说不出来,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就说:
“幺儿,我晓得了,我听你大哥说好不好?”
哑巴点点头,他听懂了母亲的话。
邓老大把他们捕猎、开荒、种菜、编竹框、摘板栗、抖松籽、挖萱苕、割棕片、装修山洞,空闲的时候就去爬树、荡秋千、练习本领的事情都说给父母听了,母亲心里高兴,还不时地问这问那,心想:孩子们真的长大了。
邓天举在一旁没说话,他站起来舀了半瓢水咕隆咕隆地喝下去,然后掺了一锅水放在火上烧起,就点燃一锅土烟坐下来抽。抽烟思考问题是他的老习惯,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抽烟,就不说话,借着吞云吐雾的时候他在想问题,一旦把问题想通了他就把烟斗里的烟叶使劲地抖出来,不抽了。可是,这回邓天举却一反常态,他不停地抽烟,抽完了一锅又一锅。原来,他是让张银联和儿子们尽量说话,因为张银联实在想念两个孩子,就让他们说过够,明天老早就要赶路回家。
等到张银联和孩子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邓天举才慢腾腾地说:“你娘去睡吧!明天早点起床赶路回家。”又说:“老大、哑巴,今晚上我给你们剃头,你们好好看着,学会了以后互相剃。”
邓天举把一根萱苕洗干净再捶烂,然后用热水给哑巴洗头,再用萱苕搓头发,这样就很容易把头洗干净,头发也变得非常柔顺,便于刮剃。他一边剃,一边讲剃头的手势和注意事项,最后留了小半边让老大试着剃。老大开始不敢动手,邓天举就握着老大的手教,约莫半个时辰,老大才胆战心惊地剃完了。轮到给老大剃头的时候,邓天举又细心地手把手地教哑巴,哑巴很机灵,他学得不比老大差,他也试着给大哥剃完了最后一小半边头发。
邓天举给两个孩子反复交代了三点剃头的要领:一是要心平气和,注意力要集中,不要心慌;二是要捏紧剃刀,拿周正,不能歪斜,用力要均匀;三是要把头洗干净。做到这三点就不会划伤头皮。
邓天举没有睡意,他和两个孩子坐在火塘边摆龙门阵,他说:“国民政府年年都要拉兵,你们两兄弟回去就不得安宁,成天东躲西藏的没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干脆你们就在山里长期居住算了,你们多开点荒,开过五六亩地,春上可以种包谷、大豆,秋季可以种荞子、大麦、豌豆、胡豆、洋芋。”
邓老大说:“没有肥料啊?”
“你们不用担心,刚开出来的生土,第一年不用肥料庄稼也比山外边的熟土长得好。大山里的地肥多得很,草木灰、烂树叶、黑土都可以做肥料,在森林里随便刨两个时辰就足够了,这种地肥比家畜肥还好,一年过后就可以用这些肥料了。你们闲空时又可以打猎,兽皮可以做衣服,山上的棕片可以连蓑衣,竹子可以编斗笠、撮箕、簸箕,还可以采药,采茶叶,这些东西除了自己生活之用以外,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点钱,这样一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等我们慢慢富裕起来,就可以跟你们娶媳妇成家立业,然后再搬出大山。”
邓天举给儿子们说这些话,不是信口胡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他发家致富的长远规划。作为父亲,他的眼光是比母亲看得远,看得透彻。的确,他们一家五口人只有那么两亩多地几分水田,一年下来,除了地租、上税,一年的口粮都不够,哪有条件给儿子娶媳妇?如果老大和哑巴在山上开出几亩荒地来种包谷,不但收成好而且不用交租、上税,别人拿不走一颗,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
邓天举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老大和哑巴都很乐意。张银联其实也没有睡着,她听到这里,突然插话:
“你的主意好是好,时间长了别人问起老大和哑巴怎么回答?哪有纸包得尊的!”
邓天举停顿了好一会才说:“只要不跟外人说,谁都不知道老大和哑巴在大山里。对外人就说老大和哑巴在背豆子下白沙途中被拉兵了,只要跟幺公说实在,大家统一口气,就不会出问题。”
张银联又说:“这倒是个办法,就是孩子长期住在大山里我放心不下。”
“那倒没关系,每隔两三个月我们又来看他们一次,不就行了!再说,都这么大的两个酗子了,难道你一辈子都放不下心?”邓天举有点不耐烦,放重了说话的语气。
接着邓天举又说:“我才几岁的时候母亲就病死了,谁担心我!我还不是长大了?如果我母亲在,她不就要被担心死了!”
张银联无话可说了,她不停地催促老邓去睡,说:“明天要赶路,起得早,你也睡一会儿吧!”
邓老大兄弟俩没有睡,把铺让给父母,他俩就在火塘边烤火打瞌睡,不知不觉就天亮了,兄弟俩把父母送到小溪沟才回到山洞里重新睡觉。
邓天举和张银联急着赶路,除了在路边摘些猕猴桃吃以外,他们一刻也没有耽搁。一路上,他们都在谈论老大和哑巴的事情,他们没有想到两个孩子真的懂事了,把一个山洞整理得像模像样的,完全是一个家了。
张银联不再担心两个儿子挨冻受饿,一路上,她的心情非常愉快,她跟老邓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以后如何给两个孩子娶媳妇的事,其它的事情我都不操心了。”
邓天举的看法就不一样,他说:“孩子娶媳妇的事不要着急,那是要靠缘分的,等明后年我们在大山里收割的粮食多了,不再缺吃少穿才有条件娶媳妇。现在我们这个样子,穷得叮当响,连粮食都不够吃,哪里有条件娶媳妇?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们的儿子吃苦受罪?只要我们有多余的粮食,两个孩子的姻缘就到了,再谈娶媳妇不就是很容易的事吗?”
张银联被邓天举的这一番话说服了,她无话可说,心想:还是老邓想得宽,看得远。
等到他们走出森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先到幺公家接儿子,和幺公交换了他们的一些想法,幺公完全赞同他们的意见。幺公问了老大和哑巴在山里的情形,邓天举一一给幺公说了,幺公也很高兴。老两口儿非常感激幺公给他们出的这个好主意,让他们的儿子躲过了拉兵,又可以在大山里开荒种粮。
邓天举从背篼里拿出一块兽腊肉递给幺公,说:“这是老大和哑巴孝敬幺公的。”
幺公接过腊肉,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连声说“好CC!你们的儿子真懂事!”他接着又说:
“天举啊,冬天到了,大山里一到冬天野兽们就饿得慌,经常出来找食物,老大和哑巴在山里很危险,你要去铁匠铺给他们买一支火枪、几包铁砂子、四斤火硝和两斤硫磺回来,我教你配制火药,下一次就给孩子们送去,要教会他们用枪打猎,教会他们配制火药。记住不要让别人知道!”
“嗯,嗯,我知道了。”邓天举点点头。他没想到幺公比他们当父母的还要细心周到。
铁匠铺的火枪要现钱,开价五十个铜元一支,火硝和硫磺也要一个铜元一斤。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邓天举都没有借到钱,他只好再一次到铁匠铺跟铁匠说:
“袁师傅,火枪的事我没有现钱,我给你五升上好的大米行不?那是我留来过年的米啊。”
“我说老邓啊,我的火枪价格是五十块铜元,你那五升大米最多值四十块铜元,你说我亏不?”铁匠磨蹭了半天才说。
“袁师傅,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我再加一升糯米好嘛?”老邓看出了铁匠的心思,他抛出了底线。
“好CC!我就让你一点。”铁匠终于达到了目的,他就想老邓的糯米,老邓的糯米是全村最好的,又糯又香,过年做汤圆最好。
当天晚上,邓天举背着米去换火枪,铁匠选了一支最好的给他,还送给他一大包铁砂子和一小筒引火,第二天,他又去中药房买了火硝和硫磺。张银联去把幺公请过来教他配制火药,幺公说配制火药很简单,最主要的是小心,一不小心就会出大事。幺公给邓天举反复讲了配制火药的比例和要领,叫他记住,拿到大山里去教老大。
入冬以来,农活不多,邓天举打算去大坪山,他对张银联说:“还有十多天才到进山的时间,我现在没多少事做,趁这几天气候好,不妨我明天就去大坪山教儿子配火药、打猎,你说要得不?”
“不要慌嘛,十多天又不是很长的时间。冬下天气短黑得快,你又没给孩子们约定,假如还没有走拢山洞天就黑了怎么办?大山里很危险,遇到老虎豹子你一个人怎么办?还是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才去吧!”张银联担心邓天举,她劝他不要着急。
自从父母来过山洞以后,邓老大兄弟俩都很高兴,特别是父亲给他们谈娶媳妇的事,邓老大一想起就兴奋得很,毕竟他已经是十九岁的人了,身体发育很好,不管怎么说他都该娶媳妇了,就是家里太穷,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让家里富裕起来,才有条件谈娶媳妇的事。老大和哑巴都信心十足,他们都认为父亲说的很有道理,就一门心思想创造条件娶媳妇。
在父母回去以后的这些日子里,邓老大兄弟俩就开始开荒。他们早出晚归勤快得很,用十来天的时间就在山洞右侧砍出了一大片坡地,然后又积拢了很多很多的松针和干树叶,再把砍下来的荆棘灌木堆放在松针上面,点燃松针,燃起了很大的一堆山火,足足烧了好多天才渐渐熄灭。
从未开垦的处女地不好挖,草木的根系在土里盘根错节,挖起来十分吃力,半天时间兄弟俩才挖出了不过两分地,但是他们不怕困难,坚持天天挖。实在劳累了,就去查看他们的阀杆是不是套住了野兽,如果套住了好及时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跑掉了很可惜。
腊月初一,邓老大兄弟俩起得很早,这是他们去接应父亲的日子。尽管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们也不敢耽误,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就穿戴好蓑衣斗笠上路了,他们很快来到小溪沟,没等多少时间父亲就到了。
邓天举一见儿子就说:“走,我和你们一起去山洞!这是我给你们买的火枪,我去教你们配制火药,教你们使用火枪。”说完就把火枪递给老大。父子三人都走得快,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到山洞了。
吃过晚饭,邓天举开始给儿子们布置配制火药的准备工作,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只做一件事,明天才教你们配火药。
“老大,你把火硝和硫磺都磨成细粉,要极其细,分开磨分开装,用竹筒装好后封住口,不能进水,防止回潮。”
“哑巴,你去整木炭,把火炉里面的火炭夹出来放在大竹筒里,然后把口封住让木炭熄灭。木炭完全冷却后再把它磨成细粉,也要极其细,然后用竹筒装好封住口,也不能进水,防止回潮。”
邓天举布置了儿子们的工作以后,他自己就坐下来抽土烟,一边抽一边指导他们。其实邓天举自己也没搞过,他只是原原本本地按幺公的要求指导老大和哑巴,但他坚信配制火药不是复杂的事情,不会弄错。
山洞里没有趁手的工具,儿子们半夜才完成了任务,然后经邓天举验收后才去睡觉。
第二天,父子三人开始配制火药,邓天举首先交代了配置比例和注意事项:
他说:“先做一个小竹筒,三种原料都用这个竹筒来量,硫磺粉一筒、火硝粉二筒,木炭粉三筒,不管配置多少火药都按这个比例。把这些原料倒在一张纸上,然后用小木棍反复调和均匀,这样就成功了。要特别注意的是,配制火药时要把家里的火全部熄掉,千万不能靠近火,怕万一不小心点燃了火药发生爆炸,那是相当危险的。火药配置好以后,要用干燥的竹筒来装,而且要密封,注意防潮,一旦受潮了就必须用太阳晒干才可以用,不能用火烘烤!”
邓天举反复给儿子们交代清楚后,开始指导儿子们操作。山里没有纸,他们就用一张毛皮铺在一块竹蔑编的桌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按比例把火硝粉、硫磺粉、木炭粉按比例倒在一起,混合均匀后装在一个竹筒里。
配制火药其实非常简单,只要说清楚了要领谁都会做,邓天举之所以要亲自到山洞里来教儿子们操作,主要是担心儿子们不细心造成危险。
为了检验火药的威力,邓天举倒出一小撮火药放在石蹬上,然后用一根带火头的长树枝慢慢地向火药移过去,当火头刚接触到火药时,“噗”的一声闷响,火光猛然喷放,整个山洞烟雾缭绕日月无光,一阵浓烈的硫磺味儿直冲鼻息,邓老大兄弟俩被吓得目瞪口呆。
邓天举之所以这样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让孩子们看到火药的危险,知道防火的重要性。
父子三人跑出洞外,等待浓烟慢慢散去。邓天举趁此机会在洞外四处游走,他看孩子们种的菜,看孩子们砍出来的荒地。
邓天举说:“现在砍出来的这块荒地面积还不够,最多只有三亩,再砍出这样大的一块来就差不多有五亩地了。”
当他走到菜地旁,看见青菜和萝卜都长得很好,心里甜滋滋的。他说:“如果明年种包谷,肯定是一季好收成,那时候家里就不再缺粮了,这样搞个两三年就会富裕起来。”他心里打着发家致富的如意算盘,独自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