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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家在偏僻的农村。离盛京有三百多里地。远离城市的喧嚣,听不到武斗的枪炮声。山岳在爷爷奶奶家过上了闲云野鹤般的田园生活。每天上午,山岳和大哥山河去放羊,和爷爷去苞米地里拔草,爬到树上掏鸟窝,下到河里摸鱼捉蟹,跟着奶奶伺弄菜园子。奶奶的菜园子是个色彩斑斓的迷人世界,红色的柿子,绿色的黄瓜,紫色的茄子,红绿相间的小辣椒,像彩色的灯笼一样吊在菜秧子上,让山岳爱不释手。还有爬在墙上的豆角,吊在木架子上的大肚子葫芦,卧在地上的大冬瓜,埋在地下的土豆,更让山岳好奇。奶奶家的墙根底下种了不少叫不上名字的花,赤、橙、黄、绿、青、兰、紫,色彩斑斓,芳菲四溢,引得蝶飞蜂舞,还有蜻蜓俯冲盘旋,山岳看得手直痒痒,顺手就捉了几只蝴蝶或蜻蜓,玩一会,一松手又放了。然后又捉,又放。下午,山岳就坐在炕桌前,拿出铅笔和演算本,临摩《草原英雄小姐妹》,一天临摩三张,像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一样认真。爷爷奶奶就坐在一边看。山岳画好一张,爷爷奶奶就会“啧、啧”地夸奖一番,说我孙子的手真巧,画啥像啥,长大了去当画家吧。听了这话,山岳心里美滋滋的,拍着胸脯对爷爷奶奶夸口说,长大了我要当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爷爷奶奶听了就乐得合不住嘴。

阴天下雨的时候,山岳就坐在炕头上,听奶奶讲故事,家里的楔猫趴在山岳的身上和山岳撒娇。很快,山岳就和楔猫建立了感情,吃鱼时总忘不了楔猫。晚上睡觉时,楔猫也往山岳的被窝里钻,山岳干脆就搂着楔猫睡。这些乐趣是山岳在城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天是那样的蓝,云是那样的白,水是那样的清,景是那样的美,人是那样的亲,连楔猫都通人情。如诗如画的乡村生活让山岳痴迷,让山岳陶醉,让山岳乐不思蜀,一时间啥也不想了,把过去的一切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山岳用全身心去拥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把自己融化在乡村的风土人情中,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乡村孩子。

不久,这种恬静的田园生活就被搅乱了。

那天晚上,山岳搂着楔猫刚躺下,公社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来,是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刚刚接到县“驱虎豹”红色造反兵团司令部的紧急通知,被盛京警方“全无敌”红色造反兵团司令部通缉的现行反革命杀人犯常青、常柏已经逃出盛京境内,于今天晚上逃窜到我县县城。在一家饭店吃饭时,被高度警惕的革命群众发现。常青、常柏狗急跳墙,开枪打死打伤革命群众各一人,趁着天黑向富家公社方向逃去。富家大队的全体民兵听到通知后,马上到公社“征腐恶”红色造反兵团司令部紧急集合,配合执行追捕任务。家家户户都要擦亮警惕的眼睛,发现敌情马上报告,绝对不能让现行反革命杀人犯在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山岳听完广播喇叭里的通知,急忙下炕,就要往外跑。

爷爷奶奶问,小三儿,你要干啥?

山岳说,我要出去看看热闹。

爷爷说,不行!

奶奶说,你又不是民兵,不关你的事。

山岳说,爷,奶,我就爱看热闹。在家,哪里枪响我就去哪,我就爱看打仗。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你们为啥要管我?

爷爷生气了,抖动着白胡子说,你爸你妈把你送到这,我和你奶就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今晚你哪也不能去,老老实实躺在炕上睡觉!

山岳有点怕爷爷生气的样子,只好气哼哼地上了炕。

这一宿,山岳一眼也没合上。山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最后听到的是爷爷奶奶家的公鸡一声高过一声的啼鸣。

天,悄悄地亮了。

爷爷奶奶起来了,可山岳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爷爷奶奶知道山岳一夜没睡好觉,谁也没去管山岳,让山岳补睡,把早饭给山岳放在锅里温烀着。

山岳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高。山岳爬起来,顾不上吃饭就往公社跑。那里围着不少人,在讲“二常”。山岳就跑过去听。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

一个说,老大常青长得像电线杆子,一条腿比一个人还高,肩上扛着一挺机关枪,腰里别了一圈手榴弹,胳膊长,力气大,一甩手榴弹能扔出去二里地。

一个说,老二常柏只有十一岁,可本事大得很,两手都会使枪,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说打你的JB就不打你的卵子,比双枪老太婆还神,又会武功,跟斗翻得像孙悟空,能飞檐走壁,腾云驾雾。

山岳听出这些人是在瞎吹。山岳不想听这些神话,忙问旁边一个人:大叔,昨晚抓到人了吗?

那人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没人敢上。

山岳天天想着大毛二毛,心里静不下来,已经没有心情临摩《草原英雄小姐妹》,手里画着画,心却飞了,越画越不像,在爷爷奶奶面前丢脸了。一气这下,索性不画了。爷爷奶奶也搞不明白山岳这是为什么?

几天后,传来消息:“二常”已经过了山海关,飞上了一列南下的货车,向南方逃去。现在,全国都在通缉“二常”,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二常”插翅难逃。

山岳整天提心吊胆,时刻想着大毛二毛会在哪里?怎么样了?梦里也想。有一次梦里,山岳梦见大毛二毛被黑压压的红卫兵团团围困在一个荒山上,红卫兵人人手里都有冲锋枪和手榴弹,一个手握喇叭的小头目向困在山顶上的大毛二毛喊话:“你们俩已经被包围了,快投降吧!我们司令有话,交枪不杀。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突然,从山顶的树林里射出一颗子弹,正中喊话人的心脏,那人应声倒下。一个司令模样的人挥着手枪吼叫:“红卫兵战友们,为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光荣献身的时刻到啦!冲啊!”红卫兵们听到命令,端着冲锋枪一边冲锋一边射击,嘴里还高喊:“冲啊!”

山岳被这冲杀声惊醒了,“啊——”地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一看,一片漆黑,伸手一摸,在炕上。自己刚才是做梦。

奶奶问,小三儿,咋的啦?

山岳说,奶,我做了一个梦,大毛二毛被围在了一个荒山上。

奶奶问,谁是大毛二毛?

山岳说,就是前几天从这逃走的杀人犯常青常柏,大毛二毛是他俩的小名。

奶奶说,这关你啥事。快睡吧。

山岳再也睡不着了,瞪着房顶到天亮。

山岳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一早,公社的广播喇叭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反革命杀人犯常青、常柏在革命圣地井冈山被用战无不胜的MZD思想武装起来的英勇顽强的解放军战士和民兵一举击毙!这是毛主席人民战争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伟大胜利!

山岳听到大毛二毛被打死的消息,如五雷轰顶,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河边,扑在地上,用拳头拼命砸着地面,嚎啕大哭……这一刻,山岳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人说,可又不能说,憋在心里难受极了,只有用哭声来发泄和释放……

回到家,山岳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奶奶给山岳端来午饭,山岳一口也没吃,坐在那里发愣。

奶奶问,是不是奶奶做的饭不好吃?

山岳看看奶奶,摇摇头。

爷爷问,是不是想家了?

山岳看看爷爷,又摇摇头。

爷爷奶奶就急了,摸摸山岳的额头,说,有点烧,赶紧去叫大队赤脚医生吧。

奶奶迈着小脚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很快,赤脚医生就背着药箱赶来了。赤脚医生给山岳量体温,正常。又用听诊器听前胸后背,也正常。赤脚医生笑着说,这孩子啥病也没有,身体好着呢!

秋天到了,满目金色,到处是丰收的景象。那天下午,山岳正和爷爷、奶奶、大哥收苞米,山友言突然来了,直接闯进了苞米地,说妈妈想山岳了,天天做梦想山岳,马上接山岳回盛京,晚上要赶到家。

山岳和爸爸装上一大提包刚掰下来的苞米就上路了。先坐汽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汽车到火车站。买完火车票,赶上火车误点,无限期误点,说红卫兵把火车劫了。山岳和爸爸只好蹲在候车室焦急地等待。等到晚上七点一刻才来火车。火车进站时,每个车门上都站着几个耀武扬威的红卫兵,工人模样,工作服油渍麻花,有的手里握着红缨枪,有的背着带红绸子的大片刀,有的手里端着冲锋枪,有的腰里别着手榴弹,还有的不停地挥舞着红旗。山岳和爸爸上车时,站在车门口的一个红卫兵用冲锋枪拦住问,哪派的?

山岳看着爸爸,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爸爸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辽革站!

那个红卫兵收起冲锋枪,把手一挥,笑着说,一派的,上车吧。

在当地,共有三派群众组织,一派叫“辽革站”,茅头直指最大的走资派宋、马、顾、俞、黄、周、徐,保军队干部。一派叫“辽联”,观点与“辽革站”相反。还有一派叫“八三一”,自称造反派,观点却倾向“辽联”。山岳知道,爸爸是“辽联”的,刚才爸爸分明是在说谎,为的是能混上车。山岳觉得爸爸今天有点神,像长了火眼金睛,就问,爸,你咋知道他们是辽革站?

爸爸笑了,说,我看见了他们戴的袖标。

车上的空座很多,山岳和爸爸没走几步就找到了一个空着的双人座。山岳和爸爸把装着苞米的大提包塞到了座位下面,就坐下了。对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叔叔,正在看一份油印的红卫兵战报。他身旁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只向上撅的羊角辫,大眼睛,长睫毛,鼻子有点翘,正在用一张白纸叠小燕子。戴眼镜的叔叔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就放下报纸,冲山友言微笑一下,问,到哪下车?

山友言答:盛京。

眼镜叔叔说,我们一块下车,我也到盛京。

山友言问:你家在那个区?

眼镜叔叔答:铁西。

山友言说,我们还是一个区的呢!越说越近了。

于是,眼镜叔叔就和山友言交谈起来,越谈越近乎。最后都暴露了观点。这说明双方都很信任。

眼镜叔叔小声说,我是辽联的。

山友言马上小声回应说,我也是辽联的。

眼镜叔叔说,中央文革有一位首长最近有个内部讲话,对辽联的形势很不利。

山友言说,一个人代表不了中央。中央不是还没表态吗?毛主席不是还没讲话吗?辽联绝对是革命组织,辽革站绝对是反革命组织,这个基本观点是不能动摇的。

眼镜叔叔说,我想中央很快会表态的。”

山友言说,现在中央表态的时机还不成熟……

山岳在旁边听得很认真,好像又懂得了很多深奥的道理。

这时,羊角辫小姑娘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动物饼干,一只小兔,一条小狗,递到山岳眼前,笑着说,小哥,你吃饼干。”

山岳的脸蛋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一边摆手,一边向后仰身子:不要,我不要。

小姑娘很大方地说,没事,吃吧,我爸给我买好多,我衣兜里还有呢。

眼镜叔叔也在一边说,拿着吃吧,别客气。

山岳看了看爸爸。

爸爸说,拿着吧。谢谢小妹妹。

山岳这才接过饼干,从嗓子眼里说了一声“谢谢”,大概只有山岳自己能听见。然后,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吃起来。山岳最怕和女生说话,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小姑娘大方地说,我叫刘小芳,你叫啥名?

我叫山岳。说着,山岳从书包里取出演算本,一页一页地翻起来,选了一张自己认为临摩得最好的画,小心翼翼地撕下来,递给刘小芳: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刘小芳看着画,惊喜地问,是你画的?

山岳说,是。

刘小芳说,画的太好啦!又问,你将来的理想是干啥?

山岳想了想,才说,当画家。当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又问,你将来的理想是啥?

刘小芳说,当科学家。当居里夫人那样的大科学家。

……

火车到达盛京南站时,已经是深夜。市里的公共汽车早就收车了。路上在戒严,很少有行人。车站广场上有“辽联”的人抱着冲锋枪巡逻。见到不顺眼的人就会问一句:“哪派的?”

山岳和爸爸急于回家,想连夜走回去。刘小芳和爸爸也想连夜赶回家。于是,他们四个人就结伴而行,顺着站前的胜利大街向南走。山岳和爸爸走在前面。刘小芳和爸爸紧随其后。越往前走人越稀少,四周也越寂静。突然,马路东面的一栋三楼窗户里有人冲着他们喊话:“喂!这里戒严啦!任何人不许通过。违犯者格杀勿论!你们赶快回去!”

他们停下来,朝喊话的窗户看看,见有几个人站在窗台上,用手比划着,好像没拿枪。

山岳的爸爸回头冲刘小芳的爸爸说,走,别理他。

于是,他们四个人又向前走了十几米。三楼上的窗户里又有人喊话,声音比上次更尖利,调门都变了:“你们找死呀k蛋!再不站住老子可要开枪啦!”说着,就响起了哗啦哗啦几声拉枪栓的声音。

刘小芳的爸爸在后面对山岳的爸爸说,别听他们吓唬人,走!

话音刚落,哒、哒、哒……一道耀眼的弧光划亮黑暗的夜空,一串子弹擦着山岳和爸爸的头顶掠过。山岳看武斗时,经历过这种场面,有躲子弹的经验,大喊了一声:“快卧倒!”一下子就把扛着大提包的爸爸扑倒在地。大提包甩出去很远,提包的拉锁也挣开了,苞米滚了一地。

哒、哒、哒……又是一串子弹飞过来。接着,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沉寂,静得有些吓人。

山岳小声问:爸,没打着你吧?

爸爸摘下帽子,摸了摸头,又看了看帽子,说,好玄!子弹把我的帽子穿了两个眼儿。

山岳说,不要起来,咱俩转过去,往回爬,千万别抬头。

刚爬几步,山岳就摸到了躺在地上的刘小芳,脸上身上都是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睁着,好像要看清楚是谁打的枪,又像是在向这黑夜发问。山岳轻轻地椅着刘小芳的身体,轻声说,刘小芳,醒一醒。

刘小芳却像啥也没听见,还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夜空。山岳鼻子就酸了,眼睛也摸糊了。刚才,在火车上,刘小芳还给过山岳动物饼干,甜甜地对山岳说,小哥,你吃饼干……可这会,她甜甜的小嘴闭得紧紧的,永远也不会说话了,永远也当不了科学家了。想到这,山岳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黑暗中,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让小妹儿陪他爸吧。我们往回爬。”

山岳和爸爸返回候车室时,已经是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满面灰土,两手空空,像一对叫花子。

早晨七点,戒严解除了。但公共汽车还是没有。山岳和爸爸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很快就走到了昨夜刘小芳和她爸爸蒙难的地方。尸体已经被人抬走了,但两大摊血迹还在,已凝固成黑紫色,有一群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山岳呆呆地站在血迹旁,满脑子都是刘小芳。爸爸拉了山岳一把说,走吧,你妈还在家等着呢。

山岳和爸爸一进家门,妈妈先是一愣,用惊惶的眼神看着山岳和爸爸,好像不认识这爷俩了。接着,妈妈一下子把山岳地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像怕谁把山岳抢去。然后,失声恸哭起来。可能是受到妈妈的情绪感染,山岳的情感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竟在妈妈怀里情不自禁地哭起来,泪如泉涌,埋藏在山岳内心深处的孤独、苦闷、委屈和忧伤都随着泪水奔流出来,一发不可收……山岳在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画画了,不当齐白石那样的画家了,我要当政治家,当毛主席那样的政治家。我要参加文化大革命,我要当红小兵、红卫兵、造反派,做人上人,做最大的官,让全家人再也不受坏人欺负!这就是一个十岁男孩在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心灵创伤之后,在妈妈怀里突然萌生的真实想法。

妈妈不知道山岳心里的想法。爸爸更不知道。山岳不想对他们说出来。山岳要不声不响地去做。山岳想,有一天我的理想实现了,让爸爸妈妈大吃一惊,为有我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山岳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给爸爸妈妈带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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