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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联东院,离忧居卧房。
静谧的房间内,几盏高脚木架上纱灯昏黄闪烁,透过翠竹屏风望进去,只见炭盆在床边间或咔嚓一响,显得有些疲软无力。帐幔未合的床上,一少年正熟睡着,瓷肌浓眉,鼻梁直挺,唇如弯弓,眉目如画,柔和的面部线条让人一看便觉他是个温柔的人,画面安静而美好,唯一美中不足是他的脸太过苍白,枕边散落的黑发更加衬托出他脸上的病色。
这少年自然便是枢相府这场风波的主角慕家二公子慕篱。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沉闷暗哑的声响,床上之人登时醒来,一双漆黑杏眼灵气充盈,明眸波光流转,灿若星河。
一名身着柳黄齐腰襦裙的婢女褰裳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床上之人已醒,略惊道:“二公子,你醒了?”
此女名唤静姝,乃慕篱的贴身侍女。原本她是想进来看看炭盆情况的,却不料敲见到慕篱已醒来。
慕篱挣扎着要坐起来,静姝连忙上前相扶,并取来床头枷上缀有片片青竹的玉白常服给他披上。
“时辰还早,二公子你该多睡会儿的,这些日子以来你睡得又浅又少,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慕篱边拢衣裳边轻笑道:“确实,近来总是少眠,看来情况真的不妙啊~”
此刻再看他的脸,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微妙感。他笑起来时,脸上便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温润磁性,轻轻的,柔柔的,略微低沉,不酥而酥,不媚而媚,有种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
古诗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此间温润少年尘世难寻,其音容笑貌见之使人终生难忘。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听来对自己的病情似乎不怎么重视,就好似生病的人不是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也不是他,静姝听了急得直跺脚:“二公子你还有心情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慕篱立刻好言安抚:“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口吻温柔到了极点。
作为自己的贴身侍从,慕篱知道她和旭升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有多辛苦,自己吃不好、睡不宁,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好过。
静姝扶他坐稳,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去整理炭盆。
慕篱左右看了一眼,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旭升呢?这两日怎么总不见他人影。”
静姝边翻弄着炭火边道:“他呀,听说大公子这两日差不多该回来了,就跑到门房去跟陈总管作伴了!”
“哦。”
慕篱点头盘算着,照日程推算,兄长这两日是该回来了。一想到兄长也是大病初愈便为他这般奔波,他的心中不免又自责起来。
从北境回来后没多久他就病倒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就只是浑身力气像是被逐渐抽走了似的,以至于现在他连动动手脚都觉得费力了。这一个月来府里不知请了多少所谓名医,太医署的人也都轮了个遍,可他的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甚至有庸医说他这是魂魄即将离体的征兆。慕篱心里有数,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此时,忽闻一个激动的声音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一名青布衣裳的小厮欢天喜地跳进屋来,恰是先前那个猴儿一般精灵古怪的小厮。
只见他远远对慕篱眉飞色舞道:“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静姝喝道:“呆子!嚷嚷什么,二公子听见了!”
话音刚落,慕篱便听见院中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稍倾,果然见慕荣一身戎装闪进卧房,金甲炫目,人中龙凤。
“小篱,我回来了!”
慕篱遥见兄长,心口一缩喉头一紧鼻子一酸,眼中瞬间充盈泪光,抑制不住激动唤道:“大哥!”
慕荣隔着约莫两丈的距离遥望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憔悴的慕篱,立时浑身都揪心地痛起来,当下便携着一路风尘扑到病床前。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一众人鱼贯而入。柴素一引着两名远客先入,随后是刘蕙,接着是陆羽、明剑、管家陈庭,加上旭升、静姝以及侍候的数名婢女小厮,卧房内瞬间变得十分拥挤、热闹。众人好似事先商量过一般,没有一个人上前打搅兄弟俩的重逢。
慕荣单膝跪在慕篱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过慕篱颧骨凸起、苍白憔悴的脸心痛不已。上个月在北境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不过月余,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只听他眼中噙泪哽咽道:“对不起,小篱,我回来晚了。”
慕篱能清晰地感觉到兄长身上扑面而来的风霜,眼底心疼面上带笑,冲慕荣摇了摇头,以示安慰。
极力表现出的安慰笑容更加衬托出他的病态苍白,令慕荣更加痛苦自责。他攥住慕篱纤瘦修长的手抵在额头道:“都怪我!若我未染上时疫,你便不会去前线看我,也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了,都怪我……”
兄长在未察觉的情况下攥得他的手有多痛,他的心就有多伤。这是他的宿命,与兄长何干呢?
“大哥,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或许,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就算没有去看你,我迟早也还是会遭逢此劫的。”
听见劫数二字,柴素一心头咯噔了一下。
慕荣抬眸看向慕篱云淡风轻的笑脸,心痛更甚,默怨上苍为何对这个少年如此残忍,难道他自幼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柴素一抹了眼泪上前扶起慕荣:“荣儿,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之理,这不是你的错。来,我们先让墨谷主给篱儿诊脉,啊~”
慕荣抬手抹了眼泪,转身对一名斗篷尚未解、穿着质朴、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揖道:“墨谷主,一切拜托了。”
钟灵山中藏灵谷,神医有徒为药痴。
两耳不闻人间事,一心只做尘外医。
他便是药谷现任谷主墨尘,头束常见小包帕,可以看到青丝间已掺杂了些微白发。一袭黛蓝深衣同色束带,简洁朴素,俨然一副深山隐士模样。
墨尘,百草神医顾时珍的关门弟子,传说其资质过人,备受老神医重视与喜爱,尽得老神医真传。据说其人很是顽固,也很低调,很少出谷,因此很少有人能请得动他,但江湖上到处都流传着药谷济世活人的美名,自老神医云游去了之后,药谷谷主的济世圣者之名也扬名天下,很受世人尊敬。
墨尘朝慕荣躬身回了个礼,便提着竹编医箱走到床边坐下,屏气凝神为慕篱把脉检查,一屋子的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片刻之后,墨尘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起身对柴素一深深揖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特之脉象。请恕墨某无能,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墨尘话音甫落,柴素一一个趔趄撞进及时上前相扶的刘蕙怀中,手中念珠陡然滑落,哗啦散了一地!
慕荣闻言,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也黯淡下去,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床头木架上的纱灯。
“大郎!”刘蕙见状又连忙过去扶丈夫,机灵的静姝赶忙接手去扶柴素一,同时旭升也连忙上前去收拾被慕荣打翻的木架和纱灯。
铮铮男儿如慕荣,此时也悲无可挡,望着慕篱心痛落泪,连连摇头:“怎会……”
墨尘虽名气远比不上老神医,但神医嫡传弟子也绝非浪得虚名,自己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将人请回,如今连他都说没办法了,那这天下究竟还有谁能救得了幼弟呢?!
柴素一终究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眉眼间亦写满了悲痛。
谦哥,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慕篱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只云淡风轻一笑,反觉舒坦了许多。
枢相府二公子生来便双腿残疾,且自幼体弱多病,此事京城人人皆知,而此子长到十八岁却从未踏出过相府一步,这在帝都更是奇闻一桩。坊间谣传,这枢相府二公子必是生性怪癖且相貌丑陋,否则怎会十八年都不肯出门见人呢!
因为有个爱凑热闹的旭升,故而坊间种种传闻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这也恰恰是他不肯出门的原因。他欠这个家的已经太多,他不愿因世人对他异样的眼光和非议而辱及家门。
自他懂事以来,他便对这个家充满了歉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自责中,因为他这副皮囊,将来必定无法入朝为官,更无法征战沙场。他非但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兄长呵护之情,反累父母兄长为他长年操劳忧心,更害兄长为他放弃自由,踏入他本不愿涉足的官场。此生、此身,除了拖累家人,他别无所长!
然而,他又一直都十分地清楚,他必须在父母兄长的殷切期盼和悉心照料下好好地活着,否则就更加对不起他们,辜负他们一片苦心。
如今,这一切到底还是走到了终点,他一方面欣慰终于可以不再做家人的负累,另一方面却又加重了他的负疚,因为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们多年来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