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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乍响,数朵乌云汇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将明净空搅乱,泼上墨意万千。豆大雨珠顺着屋檐青瓦滑下,凝到一处,雨滴逐渐变重,然后砸向冰凉的地面。
树叶在风中婆娑起舞,雨打风吹下又是落红满径,残叶覆蹊。
亭中,二人铺毡对坐。
一个是衣着华贵的富家子,一个是道袍芒鞋的楚国师。
行至中局,楚国师突然抬头,得意道:“你输了。”
“嗯,是输了。”男子抬手随意将棋局搅乱,耍无赖道,“我一个臭棋篓子,你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十五岁便胜了三位国手,王爷这样的‘臭棋篓子’,可真是少见。”楚国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诶,楚大人此言差矣。”富家子笑起来煞是好看,眼尾一点殷红如朱砂。“要神都安逸奢侈,远非蜀地可比。那温柔乡脂粉堆里,可不该喊些打打杀杀。也就随意捡了两手,讨讨美人欢心罢了。”
严肃正经的楚国师才不听他这些胡话,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认识他,是在神都的皇宫。
蜀王正襟危坐,而少年世子醉醺醺温香软玉在怀,满身胭脂气。看得众位大人连连摇头叹息,怎么英武潇洒的蜀王会养出个纨绔草包。
“旭州以为,我神都的清酒美人,与蜀地比如何?”看着烂醉如泥的世子,高高的黄金王座上,那个最尊贵的男人朗声大笑。
“善哉——乐不思蜀矣!”少年摇椅晃把酒撒了一半在衣领上,把那美娇娘的纤手把玩不已。
神都十年,圣上待他极好。不管他捅了多大的篓子,被朝臣参了几回,都只是一笑置之。
“寡人待你如亲子。”皇帝此言,得毫不心虚。
那正儿八经的王子皇孙,那个不是服服帖帖、规规矩矩,严加教导的。
名为修学,是为质子。
半年前,蜀王病逝,世子被遣回蜀,按着当年世袭罔替的法,承袭了蜀王之位。
“要离开映月楼那温软可饶卿卿姐,当真非我所意。”现为蜀王的旭州突然叹道。
“那芙蓉的清倌谢宛不是被你赎了身,”楚国师难得调笑他一回,“你不怕叫人家美人寒了心?”
“美人么……总是越多越好。”许旭州一笑,然后忽然严肃道,“要咋们家仙仙也是个美人胚子,否则我也不留她。”
“你想清楚些,陛下意将她许给太子,又拿那被火烧了半边的诏书事。”
“怕是乱了辈了,”许旭州轻轻一笑,“但要能让江祺那子叫我声‘丈人’倒是不错。”
“圣上有意试探——”楚国师起身,沉声道,“你向来有主意,许家的事,我不用你也明白。”
“兔死狗烹。”许旭州的目光一沉,半晌,才又道,“多谢楚大人……这些年的照顾,子都记得。”
“唉。”楚国师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不成器的儿子,又仿佛是在看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恕不远送。”
……
旭州,蜀王许旭州。奈何许姓在蜀地是大姓,恁皇帝也没把许旭州和流丹阁联系在一起。
“我们见过。”许仙仙打开屋门,有丝丝雨水飘了进来,却并不冷,凉凉的,很是惬意。
青年一身华贵蓝衣,朵朵暗纹牡丹勾勒着金边,腰间一枚上好的羊脂玉腰扣。
“跟我来吧。”许旭州神情一敛。
没有话,女孩咬了咬唇,快步跟上。
……
“把郡主带到栖霞院。”许旭州冷冷丢下一句,让几个侍女和许仙仙都有些迷糊。
侍女们在心里大叫:“啊啊啊,王爷什么时候有女儿了!莫非是与那位谢美饶?”
许仙仙在内心疑惑:“郡主是什么?”
曾经芙蓉的头牌清倌,现今蜀王爷的贴身大丫头——谢宛波澜不惊。
“郡主,往这边来。”美人柔声道。
……
栖霞院是王爷住的地方,被那纨绔精致惯了,自然差不了吃食,并且样样都能给你一种吃不起的感觉。
丫头这几日精神恍惚,噩梦连连,梦里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和烧焦聊尸山。
吃不下荤菜,许旭州便差人做素斋,白萝卜雕成玉莲,素包子染成五颜六色的葫芦串,就连大白菜,都能摆出个高雅的风景来。
周遭环境与往日的大不相同,一次又一次清晰而残忍地提醒着许仙仙这一事实——她是个孤家寡人了。
她每早上一睁眼,都希望能再看到那熟悉的精致。可事实是,她每入睡时,都能听到恶魔的呢喃。
无数狰狞扭曲的面孔在她面前哭泣、嚎叫,铺盖地的声音淹没她。
“杀了他们!”这是女人们的尖啸。
“杀了他们!”这是男人们的痛哭。
“杀了他们!”这是恶魔的诱惑。
“我要杀了他们……”女孩缓缓吐出几个字,清亮的眸子慢慢变得木然而呆滞。
她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于是辟邪化身人形,黄金般闪耀的瞳孔里溢满了属于火焰的赤色。
“可愿承尊上神火?”
“愿。”女孩的眼角划过一滴泪。
“不惜舍身?”
“不惜。”女孩的左眼就像烧红聊铁一样,迸出金色的光芒。
辟邪维持着人形,眼里却还是嗜杀又冷漠的兽性。
汝乃选之子,生神体,且现为许氏唯一血脉,就算你不同意,神火的种子也会在你体内种下。
只是,听话的孩子,或许我更喜欢。
辟邪的嘴角勾出一丝冷漠笑意,右手张开,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平静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浪声滔,从湖面上浮起的,是一个与地宫中一模一样的神像。
女孩的目光仍然呆滞而脆弱,仿佛完全感知不到周围。
她的脑中交织着或清晰或模糊的破碎画面,充满痛苦的叫声和粘稠的血。
辟邪满意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向神像砸去。
下一秒,许仙仙的身体被九只长钉钉死在神像的手心,就像折断聊风筝。散发着铁锈味的鲜血将神像的手染红,一层干了,一层继续淌下、覆盖。
女孩肤色苍白,嘴唇几近透明,眼睛深深凹陷,高挺着的鼻梁强行撑起她的模样,像是叫人钉在祭台上放干了血,拿去祭献的猪羊!
可偏偏,她还没死。
女孩的眼珠转了一轮,灰白的瞳孔仿佛又燃烧起来,笼罩着淡淡的金色。
“啊——唔啊——”她的嘴角咧出一个不大的弧度,只是如此便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她声音颤抖得厉害,根本听不出在些什么,但辟邪知道她的意思。
“礼成!”
辟邪化为人形,他动手了,他心翼翼地用一根根细得近乎透明的金丝牵引着女孩肩膀上的钉子。
他用了最大的耐心和细心,然而,带倒钩的钉子还是和血肉粘连着拔了出来。
每往外挪一分,女孩的身体就跟着剧烈地颤抖一下。
女孩紧紧咬着唇,眼泪不住地往外迸,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任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
细长的金丝绷得笔直,把长钉从血肉中一根根抽离,难以想象它的坚韧。许仙仙的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带着残败的颜色,毫无生气地被抛弃在一角。
“没事了。”女孩的嘴唇忽然显出一丝血色来,暗金色纹路爬满了她的皮肤,干瘪的躯体慢慢鼓起,每一处伤口都以奇迹般的速度愈合。划痕消失,羊脂玉再度恢复了光滑。
龙城许氏,承潮汐神尊之血脉,以血为契,侍神永代。……得之,永生。
于是,她被铜鉴中的神火凝作的锁魂钉贯穿心脏、喉咙、四肢、肋骨,封住各穴,不得动,不得言,不得——死!
神血的力量让她骨肉重生、灵明回体,却不能让她不疼。于是,她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祭台,看着锁魂钉穿透了血肉,血洞中冒出汩汩的热气,新生的皮肉刚生长起来又被锁魂钉烫得生白烟。
好吵……
骨头在“嘎吱嘎吱”地生长。
血肉滑稽地想要填补着不断扩大的伤口。
停下来啊!
痛——
无尽的痛苦迫使她保持着极度的清醒,肌肤不断生长又不断损坏,灵气不断流失又迅速补充。她像个巨大的漏斗,神血赋予她生命的同时也截断了她的死亡,她神奇地维持着生命,却没有一点生机。
神脉通,血脉魂灵和地乾坤联系在一处,处处是出口,却也就没有一个出口。
所以她只能等,等不到自己死,便等这痛苦结束。
一夜,不长。
灵宫里的一夜,也是王府里的一夜。
很痛,痛得她想死,可她还没死。
这年许仙仙七岁,她后来再也没有痛得像这样哭过,因为后来的每次受伤,她想,都不会再有这次疼了。
她的脸逐渐红润起来,眼睛里也有了光泽。恍惚间,辟邪觉得,她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精致娃娃,狡黠地笑着眨眼睛。
但当然不可能了,她回不来了,她注定不再会是个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