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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时,在省城念书的启勇突然回来了。这些年为了省下来回的盘缠,无论寒暑假启勇一直都在省城打零工,自离家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启勇回来的时候,进财正在院门口的水道边撅着屁股洗萝卜。把萝卜洗好,燕儿就可以剁饺子馅了。进财正埋着头洗萝卜,突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爹!”。进财回头看到一个手里提着黑皮包,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的高个子后生正冲着他笑。进财看了许久,才认出是启勇。几年不见,启勇已长了一头高,他原先白晰的面孔此时已变得黑里透红,嘴巴上也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启勇宽厚结实的身板高大的个子,让进财一阵欣喜,这小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启勇的变化太大了,进财心想要是燕儿看到他肯定认不出来。进财冲灶房大声喊道:“屋里的,你看谁来了!”
燕儿从灶房出来看到院里站着个生巴人,疑惑地说:“这是……”
“娘,是我!我回来啦!”
启勇说着走到了娘面前,燕儿哆嗦着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说:“真是我的勇儿,娃你可回来哩!我和你爹都快想死你啦,前些天你爹还言语你……”燕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打起了转转。启勇擦着娘脸上的泪水,说:“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燕儿这些年一直惦记着启勇,这也难怪,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几个儿子里启勇最小又在外面念书,一身不在爹娘身边。做老人的一般都心疼幺子,几个儿子里燕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启勇!他离家的这些年,一到过节燕儿就要提起他,不知道他在学堂能否吃饱穿暖。燕儿哆嗦着手在启勇脸上一遍遍地摸着:“我不是在做梦吧!”
启勇看到娘的额头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头发也白完了。娘佝偻着身子站在院子里,一阵寒风吹来头上的白发像蒿草样乱蓬蓬的显得越发老态了。几年未见,娘竟变得如此老弱,启勇鼻子一酸哽咽着:“娘,你老了!”
燕儿欣慰地说:“娘要是不老,你还能长大?”
启勇的归来给这个家增添了莫大的惊喜,到了腊月二十三家户里杀猪过小年的这天,敢为也带着柳莲回来了。一家人除了启智,全都聚齐整了。柳莲和谷氏依然不说话,见面了低着头就绕开了。进财看得出来,柳莲已不像当初那样恨谷氏了,她只是碍于面子不肯主动给谷氏说话。倒是谷氏显得大方些,年初一这天吃早饭时她红着脸轻轻叫了柳莲一声“嫂子”。原先柳莲一直称呼谷氏嫂子,这回全倒了过来。谷氏的一句“嫂子”,化解了两人内心所有的疙瘩。看着两个儿媳又和好如初了,进财宽慰地心想只要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待在一起不闹别扭,这日子也就过全活了。庄户人家不图金山银山就图家里和气,家和才能万事兴!
世间的事总是不尽人意,进财想过全活日子的想法再次落了空,还没出正月十五启勇又打算要出去了。那天吃晌午饭时,进财特意杀了只鸡。启勇舍不得吃,净夹咸萝卜条吃了。进财把盘子里的鸡肉往启勇碗里扒拉了几块,娃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吃喝不敢拉下来。启勇不好意思地说:“爹,我自己来!”
进财把盘子递到启勇手里试探着问道:“娃,过了年还去不去省城念书?”
启勇说:“爹,我已经毕业了,不再去了!”
进财宽慰地说:“不去了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也长大了,让你大哥在城里给你找份差事做,你念了一肚子书也能派上用场!”
敢为插了句嘴说:“老三有自己的打算哩!”
启勇悄悄看了爹娘一眼,嗫嚅道:“我打算去广州报考军校!”
“咋?又要出去?”进财惊疑地问着敢为:“军校是做啥的?”
“带兵打仗的!”敢为说:“从军校出来直接升军官,干不上连长也能混个排长,将来出息着哩!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
进财叹着气不再言语了,三个儿子出了两个吃粮子的。启智是被人家强拉去的,启勇却是主动要去,这让他说啥好呢。倒是燕儿忍不住了,她舍不得启勇离开,红着眼睛骂道:“才回来又要走!你屁股上长刺了,家里坐不住你?”
进财安慰着燕儿:“娃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想去外面闯荡,这是好事!”
燕儿默默起身收拾起了桌子上的碗筷,她是想到灶房里抹眼泪。进财在启勇的脑门子上拍了拍说:“娃,你要走爹不拦你,把媳妇娶进门来再走!”
启勇回来后,进财瞒着他在驴蹄岭给他定了门亲。娃老大不小了,婚事不能拖着不办。趁他和燕儿这几年身子骨还结实还能干得动,他想趁这次机会把娃的婚事给办了。只要启勇成了亲,他和燕儿这辈子的任务就算交待完了。启勇不完婚,他心里总有个疙瘩,觉都睡不踏实。进财早谋算好了,启勇成亲就先借敢为的窑。家里地方不宽敞,按理说敢为做老大的早该搬出去单独过活了。
启勇听到爹要让他成亲,竟然着急起来:“爹,成亲的事先缓缓!当我考军校的事有了眉目再说!”
进财早猜到启勇是这幅态度,他狠狠乜了儿子一眼说:“这事由不得你!彩礼我已经送过了!”
启勇看到爹鬓角星星点点的白发不敢再吭气了。乡间的习俗,要是送了彩礼男方悔婚的话,彩礼是不退的。要是女方悔婚,彩礼则要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既然彩礼都送过了,再悔婚不是踢踏家里的银钱嘛,况且他这些年念书已花了家里不少钱。
启勇低着头不言语,进财知晓娃不乐意成亲,他气得从炕上跳下来铁青着脸和敢为到麦场上铡牛草去了。进财生了启勇的气,儿子大了竟然不理解做爹的难处。要是早上几年,他一巴掌就抡到他脸上了。在麦场上铡草的当儿,敢为劝说着爹:“启勇的事就先缓缓吧!”
“年纪都到山粱上了还敢再缓!”进财生气地说:“我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他把媳妇娶了再去上军校,没人拦着他嘛!”
“他不想成亲是怕屋里有了媳妇,念书分心哩!”
进财没好气地说:“家里有我和你娘哩,他分得啥心嘛!”
敢为没能劝得动爹,铡完草的当天他就带着柳莲进了城。进财则开始忙起了启勇的婚事,家具已来不及做只能花钱买现成的。好歹成亲的被褥,燕儿在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也破费不了多少钱。启勇成亲是借用敢为的窑,敢为临走的时候本想把窑里的家具留给启勇。进财不乐意他这样做,敢为窑里的旧家具他一件也不打算给启勇用。新家具、新被褥、新衣裳一溜儿的新,这才叫成亲嘛!敢为只好赁了二豹家的一孔闲房子,把家具暂时寄存在了他家。
当进财把一对红漆柜子和桌子从院门里拉进来时,启勇知道他娶亲的事已无法挽回了,他只能默默听从爹的安排。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扭不过他。启勇耷拉着脑袋像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爹要他成亲,这原本是好事。但他常年不在家,屋里留个媳妇守空房,这不是害了人家女子嘛。启勇从媒人嘴里得知,他未过门的媳妇名叫秀秀刚交十六。人长得倒也端庄,手脚也勤快,是个实打实过日子的庄户人家的女子。要是成了亲,媳妇以后就要守活寡了,启勇想一想都觉得于心不忍。
要成亲了,启勇一点也没有要做新郎官的准备,他像头吃了盐的毛驴一样焦躁不安地在院里转来转去。进财知道他急着要走,他心想当启勇成了亲让他和媳妇睡上两夜,这小子一旦尝到了女人的甜头就不会这样失魂落魄了,到了那时他怕是还会念他的好哩!
启勇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正月二十四,打个喷嚏拉泡屎的时间就到了。这一天是一年里难得的嫁娶的吉日,阴了多日的天空也在这一天放睛了,红哇哇的日头照得大地像铺了一层金子。启勇骑着雇来的枣红马跟着迎亲的队伍在唢呐声中上了路。到了太阳偏西时新媳妇坐着花轿回来了,新郎官却不见了。村人看到这情景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进财急得额上都冒出了虚汗,他隐隐感到出了事。去驴蹄岭迎亲的是明娃和村里几个半大后生。进财悄悄把明娃拉到院门外盘问起来,当他得知事情的原委,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启勇是在回来的路上突然逃走的,他和迎亲的人在丈母娘家里吃过丰盛的酒宴就领着新娘子上了路。一路上响器班子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两个轿夫也格外的卖力把一顶花轿晃得跟荡秋千似的。听着新娘子在轿里的大呼小叫声,这伙人全都大笑起来,唯有启勇阴着脸闷闷不乐地骑着马走在花轿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