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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所言吕不明意转话茬,究竟所言何事,且看今次分解。
吕不明夹了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漫不经心说道:“莫捕头终年为国效劳,走南闯北,我想定是结交了不少江湖好汉吧?”
莫弃疾低头细语:“说来惭愧,弃疾无能,好汉们岂能看觑得上。”
吕不明咽下肉又道:“哦,好似我湖州的录事参军温有才对您有些格外,但不知是否鄙官未老先衰,竟有点老眼昏花了。”
莫弃疾听罢,脸颊绯红,呢声道:“大人是在取笑弃疾了。温参军一表人才,忠心赤胆,而湖州懂得相夫教子且又秀外慧中、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又岂会在意我这么一个游南闯北、居无定所的粗俗女子呢?”
吕不明接道:“莫捕头谦过了。鄙官以为莫捕头才是鸟中之凤,华而不虚,雅而不俗。倘或大意错失,断然会追悔莫及的。”他端起桌上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口,又自道:“温参军的赤胆忠心倒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他还是个大孝子却是鲜为人知的。”
莫弃疾点点头,表示赞成他这说法,并继续等他说下去。吕不明眼中闪过一丝宄笑,说道:“有道是久病无孝子,然这话却并不适合于温参军。他八旬老母抱疾近有十载,但他却从未有过丝毫怨言。路人皆知,我等为官之人所拿俸禄有限,然其为老母求医问药自是少不得一笔巨额开销。温参军惟有节衣缩食,以求治老母病痨。最可贵的是,温参军能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细心呵护,矢志不渝。这如何不令吾等感生敬佩?”吕不明情绪变得激动,仰头喟然长叹一声:“唉,只苦了温参军,这足够令他债台高筑,惭愧的是我等又乏力助他一臂。”
莫弃疾听他说完,并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深思着。夜风敲击着窗棂,肆无忌惮地击打着莫弃疾澎湃的思绪。这一夜她想了很多,长史吕不明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设宴的目的为何?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录事参军温有才的经的确如此难念吗?如是这样,这十多年来他又是怎么过来的?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实际上给芸芸众生安排的命运却是如此不公。莫弃疾思绪纷乱,辗转反侧,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自家的这本经。母亲为了念好这本经,终日殚精竭虑,事必躬亲,任劳任怨地付出了她毕生的光阴,终死后已。莫弃疾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昨日即成往事,翻开它只有无尽的痛苦,何如不好好珍惜今天,憧憬美好明天。
莫弃疾一早起来,匆匆洗漱完毕,刚跨出房门,就看见温有才在门口的石阶上蹲着身子,不知在忙碌些什么。他见莫弃疾开门,即刻丢下手里的小铲,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莫捕头早!”
莫弃疾满脸诧异,伸长了脖子问道:“温大哥,你,你这是在干嘛?”
温有才指着地上的几盆迎春海棠,道:“这海棠总是含着花苞,久不开放,想来是泥土不够肥沃,所以才给它追加点肥料。”
莫弃疾若有所悟地点头道:“温大哥喜欢花吗?”
温有才期期艾艾地说了些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搪塞了莫弃疾的问话。
莫弃疾嫣然一笑,又道:“其实我也喜欢迎春海棠的。敢动问大哥,何只种此一种?”
温有才点了点头,道:“闲来无事,但却种的不甚好。”
莫弃疾看着这些迎春海棠,柳眉一皱,缓道:“既是温大哥所栽,怎的会摆放在这,而不是摆在你的门口?”
温有才被她一句话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呆立了良久,才唯唯地回答:“我思想着,莫姑娘一定也爱花的,所以在你来之前我就搬这边了。哦……其实,在,在哪边都一样。”温有才缓缓低下了头,语声也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连自己都无法听清了。
莫弃疾尴尬一笑,轻声说道:“那弃疾就先谢过温大哥了。哦,对了,温大哥,斗胆拜问尊府所在?”
温有才随口说道:“城北若溪水畔东源村,说府实是谈不上,只是草寮罢了。”说罢,眉头一蹙,问道:“莫姑娘缘何有此一问?”
莫弃疾凝视着院中古老的梧桐树,颦笑着答道:“嗯,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她收回目光,睥了温有才一眼,又道:“温大哥,你先忙吧。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莫弃疾据温有才所说,径直来到城北若溪水畔东源村,并在村中转悠了几回。接近晌午,才向一老人打听得温有才宅邸所在。说宅邸是为了好听些,其实只不过是几进陈旧的屋舍而已。大门的朱红漆早已斑白脱落,硕大的门缝赤条条地谱写着岁月的沧桑。围墙上一簇簇干枯颓败的杂草,低垂在泛黄的墙壁上。推门进入院里,一片惨败的景象扑面而来,庭院没有一丝生机,周遭一片阒寂,令人不禁黯然神伤。但庭院打扫得还算干净,严重磨损的地砖翔实地记录着岁月的年轮。
莫弃疾长叹一声,轻轻步入院中。环顾四周,处处断壁残垣,凸显萧索,于是她浩洁的双眸中有一丝怜悯之色滑过。站在这孤寂的庭院当中,孤独之感便油然而生。在正房前的石墀上,隐隐绰绰有几盆迎春海棠。莫弃疾快步上前,走至石墀上,缓缓蹲下身,凝视着一盆盆娇艳的迎春海棠。暗红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抖动,她的思绪也渐渐被花苞的抖动所牵引,一股莫名的感伤使得她怆然泪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拉开房门,手拄一根竹杖,蹒跚走至莫弃疾跟前,温和问道:“这位姑娘,请问你找谁?”
莫弃疾被这问话惊回了神。她站起身,道了个万福,道:“大娘,我不找谁,只是路过这儿的,想讨口水喝。”
“噢,原来如此。那就请姑娘进屋歇着,待老身为你冲口茶。”老人笑眯眯地说道,显得格外亲和。但语毕,老人就不禁一阵咳嗽起来,呼吸也因此变得急喘难安。
莫弃疾望着眼前这位和蔼的老人,只见她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硬是把这张老脸分为上下两半。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虽然满挂笑容,但却丝毫掩饰不住她的病态。深深的皱纹就是对亲人永恒的思念的镌刻。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棉袄上满是补丁,一个打在另一个上面。握着竹杖的手青筋高高突起,根根筋骨好像就要破皮而出。莫弃疾看到这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触动,一股热流冲上鼻腔,双睛分明有泪花打滚。她强忍着这股冲动,道:“小女岂敢劳驾大娘,有叨扰之处,伏请恕谅则个。”说着她便把老人扶进屋中,在一张八仙桌旁坐定。
这是客厅,只是缺少了客厅所必需的摆设。厅的中问摆了这张八仙桌,绕着八仙桌零星散落地放了几个方凳。桌的正中放了个药罐子,药罐里的药渣还轻轻散发着一股热气。雕花的窗棂上,满是虫洞的窗花记录着它在时间的长河中所受的滴滴创伤。正墙上挂了一幅中堂画,画了一只翱翔的雄鹰,两边垂下的字联因为时间的久远,现已卷曲,字迹也因长年湿气的侵蚀而模糊不清,无可辨认。中堂下摆了两张大方靠椅和一个茶几,虽已泛黄,但也光亮十分,显然也常有人坐。客厅左侧靠八仙桌旁有一侧门,里面只有张床,再别无其他家具。床上被褥很是凌乱,且有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冲鼻而来。即使站在房门边,也被这股酸臭味熏得头晕心恶,但不过盏茶时间便适应了。
莫弃疾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关切问道:“大娘,就你一人在家吗?”
老人喘了口气,答道:“可不是嘛。”
莫弃疾接着又问:“那家里其他人呢?”
老人答道:“我唯一的犬子在湖州衙门当差,不过每天倒是会回来一趟。”说着又长叹了口气,道:“唉,我这把老骨头,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真是拖累他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苍老的脸上也悄悄滑过两颗热泪。
莫弃疾赶忙为了离座,凑近老人身旁,在她的背后轻轻拍了拍,等老人咳嗽止住,才道:“大娘,您可别这么说,您有这么一位孝顺的儿子,理应感到高兴才是。为人儿女的,能侍奉娘亲,岂不是一种快乐和自豪。”
老人呼吸稍微匀顺后又缓道:“落叶归根,丰泽后代,繁花萼片只是浪徒一时虚名。人百年之后,所能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这道理我很是懂得。唉,为了减轻犬子负担,我想过很多次,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不如尽早了却残生。”老人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莫弃疾示意老人别再说话了,老人却摆摆手,接道又说道:“姑娘,实不相瞒,我家以前到也富庶。可自从老身患疾,犬子为了医治于我,家里所有积蓄都付之一炬,就连值钱的家当也变卖了,真可谓是一贫如洗,倾家荡产。老身也多次劝说犬子,不要再在老身身上花心血了,可他哪里听得进半句。直到现在,他每月的那一点点俸禄都用在了老身这要死不死的身躯上。”老人语声颤抖着,两行老泪不住地往外弹跳。
莫弃疾只觉双眼发红,她咬紧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在这样的场景中,至少要有一个人表现得坚强。她嘴唇挪了挪,但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位老人。
老人稍平息,摇头道:“犬了今年已二十有八了,像这等年岁之人,本该儿子都抱了好几个,可我那可怜的犬子连媳妇的影儿也不着。”
“贵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只是缘分未到而已,大娘大可不必为此担忧。”莫弃疾柔声安慰道。
“姑娘不必宽慰老身人,自己抱着的是儿是女我还不清楚吗?就算有人相中了犬子,但一旦看到了这个家,也会退避三舍。前些年,还有好几个媒婆看中犬子的品格,但她们只要左脚刚踏进这个家门,便托事溜了。近年来,家门实是荒草丛生、门可罗雀,又有哪个姑娘会瞎了眼走近这家门。唉……天意弄人呀。”老人摇了摇头,又自道:“只可恨在我有生之年,不能看到犬子成家立业,不能享受到儿孙一堂之乐也!然这一切的罪过都只归根于我这把老骨头,这条贱命呀!”老人抚膺长号,泪水滚落胸襟,双手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脯,激动得连连咳嗽,浑身抖动不已。一丝嫣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深深的皱纹,点点滴落于胸。正是:天意弄人尤可恕,我累他人不可饶。
莫弃疾见此情景,大吃一惊,赶忙掏了块巾帕,为老人揩去嘴角流淌不止的鲜血,并轻轻抚摸着老人的前胸,令其平静下来。老人灰暗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位和善的姑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种旦夕瞬变的表情——是爱慕,是企盼、悲楚以及怨恨。这表情,孰轻孰重,根本无以区分。欲知老人后事如何,只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