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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常明芬依然笑着怀抱婴儿走进病房,张小强觉得自己像根木头,机械地跟在嫂子身后撞入病房之内。嫂子抱着婴孩笑着跟众人打招呼,众人围上来看,对着婴孩有说有笑、指指点点,整个病房笼罩在一片大好氛围中。
张小强依然保持着沉默,适当地咧咧嘴表示自己也是快乐的,看到大家越是欢乐他越是感到冰冷。他偷眼观瞧,竟发现那些围着自己婴孩的人们的眼睛里和行为上均含着冷漠的表演成分。右边孕妇躺在床上吃着水果乐呵呵地看着大家,时不时插几句俏皮话,她的婆婆还是妈妈早过来围住婴孩,白白嫩嫩的脸上笑出了褶儿。左边孕妇躺在床上手举汤匙在精精细细地吃蜂蜜,眼睛连带着睫毛绽出一朵花儿。那位挖掘机丈夫也不闲着,伸出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戳向小婴孩软嫩如水的脸庞。
“你住手!”左边孕妇制止道,“就你那手,脏得、粗得就跟烧水棍似的,你能摸人家像鸡蛋清儿一样的小脸儿么!”
这是个好比喻,无论针对手指还是小脸儿,挖掘机听到这话,迟疑一下,似乎自己的老婆说得有理,便将手抽了回来。当然,即使他不抽回来,常明芬也要抱着婴孩向后撤的,她也害怕挖掘机丈夫的那根棒槌似的手指头,弄不好,会给戳个窟窿眼儿的。
病房里响起一阵阵暴烈的欢笑声。张小强在忍受着。
终于,大家表演够了,也累了,认为作为病友来说,已经差不多给了婴孩的父亲大面上的足够关怀,便各自撤去,回到自己的婴孩和产妇身边,开始营织自己的温馨、幸福小天地。常明芬这才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放在床头上,然后走了出去,应该是去厕所了。
张小强坐在床头,看着那个婴孩,觉得那不是真的,但她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又一个女儿。张小强当然不能对她表现出失望,也不能让自己的失望和失落表现在脸上暴露给大家。于是他竭力抑制住悲哀,表现出跟之前毫无差别、根本无所谓和欢乐的样子,望向面前那个婴孩。
他看得很仔细,从她的头发、眉眼、鼻子、嘴巴和身高。刚生的婴儿鲜有给人以漂亮、扎眼的印象,但无一例外可爱、柔弱、娇嫩,使人无意识间便生出疼爱之心。面前的这个婴儿亦是如此。稀疏而亚麻黄的胎发,偶尔惘然迷茫睁开、无方向无目的打量的一双眼睛,柔柔弱弱、睁开闭上,偶尔打一个哈欠。小巧的鼻。弯弯的小嘴巴。清可见毛细血管的小脸儿。如水般质地的肌肤。这就是面前这个婴儿的样子,纵然有人说刚初生的婴儿全都一样,但从其眉眼间,张小强亦能看出那种基因传承的强大,这的确是自己的女儿。一点没错!
就像听到婴儿降生这个重大消息后的李芹儿的第一反应却是:“你可得看好了,你确定那护士真没抱错?”
的确没抱错,这眉这眼儿的,的确咱家的孩儿。
望着面前这生命尚在两可之间的婴孩儿,张小强蓦然感动起来。这孩儿柔柔弱弱的,毫无自生能力,倘若无人照顾她,她便会慢慢枯萎;倘若有人呵护她,她便经过女大多变,则会成为婷婷玉立的美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处在两可之间的生命,在被张小强长时间的观望之后,他竟然忘却了失望、失落和天不佑人的愤怒和不甘,被她感动。他的精神被她吸引,仿佛经过酝酿之后,终于从糟糠里沥出新鲜醇香的酒液,使他突然觉得生命如此伟大和珍贵。
不管怎样,面前这个婴孩都会继承着父亲的血脉、智慧和名誉而将生命传承下去。无就是无,而有,则延续出生命的生生不息。现在有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这同时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消失,而会借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婴孩儿,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于是,张小强慢慢想着,被自己、被面前的婴孩感动着,眼泪盈满了眼眶,唰一声突破睫毛的束缚滚落下来,仿佛晶莹的瀑布。此时,常明芬推门而入,踢踢踏踏来到床前。张小强连忙擦干了眼睛。他可不想让别人误会他是在为失望和自己不堪的命运而流泪。
当将眼泪擦干之后,张小强蓦然变得倔强、豪壮,他蓦然站起身来,在床前豪迈地踱步。
“这下好了,”张小强边走边豪迈道,“我的人生中共四件大事:盖房、结婚、生子、工作……迄今为止,我这第三件大事终于完成了,以后就只剩下全力搞工作了!”说完后,张小强转头望着嫂子常明芬,等待着她劝他不要放弃,既然这胎是女孩,还可以生第三胎么,只要花十万元就可以。但常明芬听后微笑不语。
在张小强印象中,她在他面前再没提起过只要付出十万元便可以再生一个孩子这件事。常明芬只是微笑不语,然后俯身就床,开始逗弄着婴孩儿,口出喃喃自语:“听到了么?小宝宝,这下你爸爸要大干一场喽……”
张小强为此感到疑惑,难道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为何绝口不再提十万元这件事呢?但他不想再想,因为与他无关,反正他也不想花费什么十万元再生个孩子。倘若嫂子真要提这茬儿,他还得想办法给碡去。所以,既然她不提,他也作罢。
这时病房外面传来了护士凄厉的、不满的喊叫声:“吴清韦的家属,吴清韦……跑哪去了,都这么长时间了,咋不赶快拿被子过来给产妇盖上……难道想要冻死产妇么!”张小强听闻一惊,慌忙转身四处找被子,边找边委屈:你啥时候跟我们要被子了?我们怎么知道产妇需要被子?难道婴孩不需要照顾了?常明芬也起身帮忙,找到后,张小强抱起被子冲出病房外。
“怎么搞得,慢腾腾的,”在深廓的走廊里,护士虎着一张脸训张小强道,“不知道产妇产后怕冷么,之前不是嘱咐你们了么9不赶快把被子拿过来!……即使生个女孩儿,也不能这么对待产妇吧!”
你……嘱咐我了么?张小强暗想,另外,这都哪跟哪啊,什么叫就是因为生个女孩儿就不善待产妇了!纵然你是在真心为产妇抱不平,说话也没必要这么刺耳吧!
“呃……”张小强递过被子后道,“你可真是心直口快!”护士没理他,没好气地接过被子,转身踢踢踏踏走了。
“吴清韦什么时候能出来?”张小强忽然想到这点。
“再等半个小时,”护士头也不回道,“我们得给她做产后妇科处理……多等会儿吧。”说着,护士消失在门后。
“哦C的,谢谢哈!”张小强对着一团空气道。
还有半个小时呢,不用紧张,再等等吧。张小强转身走进病房。挖掘机男人此时跟张小强开玩笑道:“你可不要光出来进去的,你要好好看着宝宝呵……我可听护士说了,这医院里有小偷,会趁你不注意把孩子抱了去!”
“什么?”张小强惊讶道,“真有这么厉害?这大天白日的。”
右侧产妇的家属搭话道:“我也听说了,的确有此事,不过……那些小偷不傻……虽然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儿,但他们也想尽量做得不那么缺德些……据说他们只偷男孩,不偷女孩儿!”
“这么说,”张小强望了一眼自己的婴孩打趣道,“倒是你们两家,得时刻注意点儿……至于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众人笑。但笑声中,张小强也能咂摸出两家男宝的家人话语中隐藏的傲娇和对拥有女孩家属的同情和不尊重。这令张小强感到尴尬。他们在中间,一个女婴孩,一左一右生的都是男孩儿,他们的欢声笑语和抑制不住的骄傲和放肆仿佛两张夹板,在默默向他们靠近、挤压,让整个屋子的气氛异常的压抑和尴尬。为了掩饰和驱散这种尴尬,同时,为了表现出自己是开心的,并不是失望甚至绝望的,张小强站起身来,开始给亲戚们打电话。
先打给谁好呢?
当然是先打给婴孩儿的爷爷奶奶,毕竟是孙女出生了嘛。给他们打电话,张小强不必假装欣喜,只是向他们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除了母亲李芹儿怀疑是不是护士给抱错了之外,两人没有表达出不悦,只是在平静地倾听着事实,然后不断重复着“好哇好哇!”此类的话语。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莫名想起曾在舅舅家对表哥说过的豪言壮语:倘若生个男孩儿的话,你姑姑心情高兴,一定能多活几年;而要是生个女孩儿,那么你姑姑也许就……
想到这里,张小强不禁黯然,无尽的愁怨袭上心头,思绪更加烦乱。他甚至在想:娘在听见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很快死去呢?想到这里内心一片悲凉。
苍天呐!
接下来,张小强打给姐姐张玲儿。打给能说得上话的表妹。打给了最要好的同事。打给了同属“四人帮”成员的三位发小。在打电话时,他的语气尽量表现出欣喜,力图能让人感受到他对新生命到来的欣喜倾吐在唇边。在打电话时,张小强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左右产妇、以及她们的家属,却发现她们的眼神和动作一半隐着疑惑、一半露着同情。
之所以疑惑,大概是她们不明白,不过就生了个女孩儿嘛,而打电话这人怎么却这么欣喜?
之所以同情,是因为她们看透了张小强的虚假:那种欣喜只是一种表演,是一种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绝望和冰凉的虚假表演。看到这些后,张小强突然不再想演下去,有种想把电话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社会在面对男孩女孩问题上的敏感上,简直真真是无聊透了!
但电话总得打下去,要不然,有人通知了,有人没通知,那算怎么回事儿?那么,还有谁没打呢?
最后,张小强想来想去,想到本着家庭大团结的原则,他需要再打给六叔家的张海。于是他犹豫再三,终于拨通了电话。
“哥啊,”对面的张海道,“打电话有事啊?”这不奇怪,因为张海常年在外打工,除了过年之年和其他人很少来往,若非添了宝宝打电话的必须性,张小强仍然不会给他打电话。
“海啊,”张小强道,“你嫂子生了。”
“生了?”张海惊讶道,“这么快?……生了个啥孩儿啊?”
“女孩儿。”张小强道。
“哈哈哈……”张小强听到对面的张海用无比欢快的声音欢笑了几声,听得出,他是真心欢笑的,可是,张小强怎么感觉到那么刺耳,简直是在嘲笑,对面的张海也仿佛意识到这样笑不对,于是赶紧敛了笑,道,“女孩儿就很好啊……毕竟时代不同了,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当前这个社会的大舞台,对于男孩儿女孩儿的机会是均等的,只要你有能力,都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跳舞!”
“是啊,是啊……”张小强礼貌地回应着,而他的内心却仿佛被无端捅了一个透明大窟窿,不断向内沁着寒风,既疼又痛,令人不堪忍受,恨不能当场死去。但张小强语气仍然平静,有礼貌地回应着张海的口若悬河。
挂上电话,张小强心情无比沮丧,呆呆地站在那里。张海的一番话、周围人的目光、嫂子不再提十万那事整个把他挤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打完了?”嫂子常明芬在一旁问。
“打完了,都通知到了,”张小强道,“就等着为孩子办十二天了。”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位护士眼睛向着天空喊着:“吴清韦家属,来个人,将吴清韦推到手术室做护理!”张小强闻言跑出病房,看到空阔的走廊里多了一张移动病床,床上铺着一张被子,从被子的凹凸程度看,底下应该躺着一个病人,那个病人一动不动,似乎感不到任何生命力,那个病人应该就是吴清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