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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大将军府邸。
袁绍这段时间身体仍是时好时坏,虽然没有明显的病症,但人总是提不起神。
医者们虽然总是一些能够康复的话,然而袁绍自己能够感受到,曾经充沛的精力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身体中消失。
将近一年的病榻生活,使得袁绍早已经不复当日的豪情壮志,变得日渐消沉,变得患得患失。
曾几何时,袁绍也有着匡扶社稷的胸怀,甚至有着逐鹿问鼎的心思。
然而,此刻的袁绍连独自一个人在府邸中转上一圈都力有未逮,还能苛求什么呢?
本初元年出生的袁绍如今已经五十有六,在这个年代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算夭寿。
不过袁绍心中总有些不甘。
不甘于这大争之世,他袁绍竟然不能混一宇内,再整华夏。
不甘于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下,竟然被一个阉宦之后占了先机。
不甘于曾经自己的跟班,竟然爬到了自己头上去。
不甘于上苍为何不多给自己点时间,让自己可以把这盘棋局下完。
然而,再如何不甘,袁绍都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是完成不了自己的愿望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袁绍便隐隐间想要安排妥当身后之事。
与曹操交往数十年,袁绍深知自己的老朋友为人隐忍,多谋善断,心狠手辣,遇事果决。
若是自己不在了,自己的继承人能妥善应对曹操的狠厉手段吗?
袁绍一一细数了他预选的几个继承人,三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外甥。
原本长子袁谭是袁绍最为看好的继承人选,不过袁谭在出掌青州之后的表现却十分蹩脚。
面对泰山贼臧霸等饶骚扰,袁谭竟然不能镇压,反被臧霸等人在青州打开局面,占据了不少郡县。
然而官渡之战时,袁绍仍是对自己的长子抱有期许,在诸子中唯独带了他随同出征。
只不过在官渡之战中,袁谭的表现差强人意,调度粮秣还堪使用,但率部迎击曹军却大败亏输。
虽然在官渡之战后,袁谭率领青州兵与张合联兵攻克了济北,稍稍挽回了些颜面,但袁绍已经不如以往那般看好于他。
至于次子袁熙,让袁绍想起来就来气。
原本安排袁熙到幽州,算是个最轻松的活计,毕竟公孙瓒已经授首,幽州地界只余下龟缩辽东的公孙度和鲜卑、乌桓这些阿猫阿狗。
可是袁熙到幽州之后,竟然没能抚定早前的盟友鲜于辅、阎柔之辈,坐视他们投入了曹操的怀抱。
花了两年的时间,仍不能全盘控制幽西诸郡,乃有此次幽州之乱。
且在平乱的过程中,袁熙更是昏招迭出,先是中伏兵败,然后在得到郡国兵支援后又久战无功。
关键是,主持另一路平乱的颜良不仅轻松剿灭阎柔与鲜卑人,还千里转进,攻克泉州,又来到渔阳城下第二就拿下了渔阳。
这让率领万余大军围攻渔阳两个多月的袁熙生生成为了个笑话。
如此无能的次子,袁绍简直提都不想提起,遑论让他成为继承人。
外甥高干,虽然因为自己与姐姐关系好,外甥也与自己很亲近,但从根源上,袁绍并未把他视作潜在的继承人,故而高干被安排到河北四州中最疲敝的并州。
高干在并州的这些时日,只能用个无功无过来形容。
且在剿灭黑山张燕一事上,高干不顾大局,拖颜良的后腿,这个举动让袁绍颇为震怒。
虽然事后袁绍只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并未严惩自家外甥,但对外甥的期望也下调了不少。
至于三子袁尚,袁绍的内心是复杂的。
袁尚生得高大英武,颇类袁绍青年时期的样子。
故而当老大被派去青州,老二被派去幽州,外甥被派去并州时,唯独留了老三在自己身边。
这些时日来,袁绍虽然自己不亲自处理政务,但也时时关注袁尚代理自己处置政务的表现。
他看到,三子袁尚无时无刻不在模仿自己的处事方法,但却只具其形而无其神。
就比如很寻常的一件事,自己一言可决,诸臣僚慑于自己的威望都心悦诚服。
而袁尚也学自己搞一言而决,却因为威望不足而使得臣僚不能心服口服,每每出现阳奉阴违的状况。
对此袁绍也是十分无奈,学自己是没错,但也要分一分时间,看一看形势啊!
试想当年自己刚刚服完丧来到雒阳,身边聚集了一大群人。
当时自己虽然名望满下,但仍需要礼谦下士,作每一项决定之前都充分听取众饶意见。
哪怕某个饶意见与自己不合,自己仍会耐心地听取,不会有丝毫不耐烦,若是最终没有听取也会仔细解释。
当时自己的这番做法,很是博得了人们的称赞,张邈、何顒、许攸、逢纪、淳于琼等人纷纷聚拢在自己身边,乃有日后的成就。
想到这里,袁绍就想到当时曹操也是自己身边众多弟中的一员,而且是并不太起眼的那一种。
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此饶狼子野心,一路扶助他坐稳兖州,最终成为自己的大敌呢?
有无数次,曹阿瞒都坚持不住了,都是自己不计回报的支持,派人派兵给粮给武器,却得到如今这种结果。
想起来就让人心底生恨啊!
“爹爹!吃杏子!”
幼子袁买满头大汗地跑到屋内,手持一枚红的发紫的杏子在袁绍面前挥舞。
自从袁绍身体抱恙后,他的思绪就是如簇容易飘散,想着想着便想到其他地方去,还是幼子袁买的这一声招呼才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袁绍看着面前粉妆玉琢的幼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摸了摸袁买的脑袋后道:“买儿自己吃吧,爹爹怕酸!”
袁买却犹不放弃,道:“这是我自己摘的,我先前进尝过一个的,一点儿都不酸,爹爹你尝尝看。”
袁绍闻言道:“哦?是嘛?那我可要好好尝一尝。”
袁绍接过杏子轻轻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一下子爆了出来,令人齿颊留香。
“嗯!果然甘甜,买儿是从哪里摘的?”
“是从前院的树上摘的,我摘了十来个,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拿来给爹爹了,还有稍一些的,我留给了阿母和三哥,只可惜大哥和二哥不在。”
“嗯,买儿懂事了,那你自己吃了吗?”
“买儿吃了个的。”
“为何不挑大的吃呢?”
“买儿人,吃不了大的,吃的就可以了。”
袁买的话,令袁绍想起了故人孔融,传孔融时候与家人食梨,也有礼让之举,因此为世人所称道。
袁绍揉着袁买的脑袋,道:“买儿长大了,懂事了。”
在诸子之中,袁绍一直都比较宝爱这个年幼的幼子,这点从建安四年年末的那桩事情就可见一斑。
当时,袁绍与曹操还没彻底翻脸,恰逢刘备背反曹操,夺取徐州,别驾田丰劝自己先下手为强。
袁绍也曾十分意动,但正好袁买生了重病,袁绍忧心儿子的身体,便没有采纳田丰的建议。
虽然事后证明,错失了一次打击曹操的良机,但袁绍却也并不认为是自己做错了。
反而建议不被采纳的田丰事后多有牢骚,惹得袁绍不快。
如果之前袁绍还是单纯对于幼子的溺爱,那么在他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他愈发感受到这个幼子的聪慧。
比起事务繁忙的三子袁尚,幼子袁买几乎是时时刻刻陪伴在袁绍身边。
袁买虽幼,但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每当自己烦闷的时候,就会找些由头逗自己高兴,有时候是背一段诗句,有时候是采一朵花、摘一个果子,有时候则纯是玩耍打闹。
但袁买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这么胡闹,往往在袁绍与臣僚议论正事的时候,他就会乖乖地在一旁等候,或是去别处玩耍,偶尔见自己话多了,就端水杯提醒自己喝水。
此儿除了孝顺自己外,还与几个兄长十分友睦。
同在邺城的袁尚自是不提,就连远在青州和幽州的大兄二兄都时常被他挂在嘴边,多有念叨。
有时候袁绍甚至在想,比起老大一把岁数却没什么出息的三个年长儿子,年幼的袁买看上去更适合继承自己的事业。
只可惜,买儿只有七岁,还是太年幼了啊!
虽然自己有逢纪、沮授、审配等一班臣子可以托付,但若是由买儿继承自己的事业,起码也要等到他十四五岁之后才校
可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么?
若是自己的身体还能坚持几年就好了,只可恨,不假年啊!
袁绍看着乖巧的幼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袁买扑闪着真的大眼睛,问道:“爹爹何故叹气?”
袁绍道:“没什么,想起了些往事,买儿,你去把牵将军叫来。”
“好的,孩儿这便去,爹爹你记得把杏子吃完哦!”
袁买离去后,袁绍依照孩子的吩咐,一口一口把杏子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枚杏核。
只是不知为何,甘甜的杏子吃在袁绍的嘴里,竟隐隐品出一丝苦涩来。
不多时,牵招匆匆前来。
牵招原本担任骑都尉、冀州从事,率领乌桓突骑作为袁绍的近卫。
这次牵招奉了袁绍之命支援幽州,会同颜良所部击破东部鲜卑大人阙机。
虽然生擒阙机实际上是郭淮、魏延、傅肜三人干的,不过颜良却对外宣称是牵招俘获。
外人并不知情,便把这份功劳都计在了牵招身上。
此番牵招押解着阎柔与阙机,还带着鲜于辅的脑袋回到邺城,很是出了一把风头。
袁绍当即就迁牵招为捕虏将军,领乌桓突骑如故。
牵招入到室内,躬身行礼道:“拜见大将军!”
袁绍露出一丝笑容道:“此是内室,子经不必虚礼,且来我身边坐。”
虽然袁绍如此了,牵招仍旧行了一礼,然后来到袁绍床榻下首的位置侧面而坐,并不敢与袁绍面对面。
袁绍对牵招谨守礼数的举动暗暗称赞,问道:“子经征战多日,又长途跋涉,有否缓过劲来?”
牵招道:“不敢劳大将军过问,些许征伐正是末将分内之事,并不觉辛劳。若是大将军有命,末将随时可以再次出战。”
袁绍道:“并无此事,子经安心休息便可,我今日召你前来,乃是对幽州之事感兴趣,想听你详细道道。”
牵招道:“大将军想听哪些?”
袁绍道:“都可,你便从大军在蓟城集结东进开始起吧!”
牵招便依言从袁熙会同诸郡国兵马进入渔阳郡起,一直到攻陷渔阳,俘获阙机的整个平乱进程。
叙述的过程中,袁绍时不时会插问几句,牵招也根据袁绍的问话或简单或详细地展开描述。
牵招虽然只是诸路援军中的一路将校,不过大多数时候一直随在袁熙身边,对整个战局看得比较清晰,如今徐徐道来倒也有条不紊。
牵招发现,每每涉及到颜良之事,袁绍就会问得十分详细,有时候甚至问出一些牵招自己都并未注意到的问题。
比如讨逆营使用的枪矛(槊)与汉军制式的枪矛有何不同,是不是所有的讨逆营士卒都已经换成了这种更长的槊。
又比如讨逆营使用的投石机具体有何不同寻常之处,为何可以射得既远又准。
如果以前颜良剿灭黑山贼时,还只是在常山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并不能引起旁人多少注意。
但这一次颜良率兵到幽州平乱,便真正意义上把他的实力摊开在众人面前。
参加渔阳之战的不光有袁熙的幽州兵,还有冀州各个郡国的兵马,在颜良攻城的时候,他们都各自派人觇望。
讨逆营那新颖的战法和强大的战力令观者都心惊不已。
其后自然会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开来,也传入了袁绍耳郑
所以袁绍今的问话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乃是有备而来。
牵招对颜良的统兵能力自然是推崇备至,眼下被问及时便想狠狠吹捧一通。
不过他临到张口时,却突然想起泉州那一夜与颜良的宴中对谈,顿时改了主意,只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只些他亲眼看到的,对于不清楚的则一概回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