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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有无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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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本是前朝大族,却因当时的谢家族长识得本朝开国高祖之大才,在其落难时曾鼎力相助过,开国高祖起兵而反时谢家亦是极力割断与朝廷的牵连,不但倾尽家财人力支持高祖斩皇之刃,还四处为高祖搜罗可用之人,极力为其笼络一些大族。高祖登临九霄宫的最大助力便是谢家,当时天下人皆以为高祖只是一个傀儡,将来真正统领天下的将是谢家后代。

九霄宫和天下最终还是姓吴。

谢家在这场角逐中竟真的甘当高祖的走卒。新朝建立,损伤极大的谢家只求落地浔州,高祖给的赏赐他们东西被他们恭敬地供奉起来。

直到谢家踏着战后的血泥举家迁到浔州后,依旧有人认为他们只是在观察时局,如同猛兽一般等着对猎物最致命的一击。有几家经谢家收笼的大族终归是不服高祖的新朝廷,闹过一段时间,谢家不闻不问,高祖安抚、赏赐、威吓,终究压下去了这些所谓的大族,而谢家这般做法才真正让人相信了他们没有任何反叛之心。如果他们极力打压大族对高祖的不服,才会显得他们手伸的太长了,赏罚打压,全是皇帝的事,与谢家可无关。

当年极力支持高祖的谢家族长,名繁,字文长。其子有三,长子言,次子先,皆死于开国之战。幼子完,字启终,先时浔州建馆授课,后恐帝心疑谢家笼络南地学子,闭馆不开,终日山水为伴,自号山野老鬼。

谢家孙辈人众,男十女七。偏偏只有谢先遗腹谢五郎的生性同他叔父如出一辙。谢家五郎,名重旭,字随之。天下书籍虽众,但精华之份几近都入谢家,而谢家藏书,尽入他叔侄二人之眼。

因着谢家敏感的地位,谢家人也不曾出官为仕,谁也不知道谢家人到底有多少财富与智慧,因为他们除了写些文章和诗赋外之外并不显现自己。

如今,高祖的儿子召来谢繁文采最出众的孙子入宫,为的是什么?

我终于对这俗世的王朝感到深深的无力,什么也不会在比这样做任何事情都要老虑再三更让人感到窒息的了。九霄宫里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企图用他阴暗的思想控制着这片山河上的所有生物,可他却只会让人感到厌恶。他曾随着他的父亲率领铁骑在这片山河上,作为最年长的儿子逼死了自己三个弟弟,后来为了边疆的和平更是将自己的妹妹和女儿送到敌人的营帐,所谓的为万民牺牲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统治山河的欲望,他想让自己作为备受后人憧憬的帝王长存人心,可惜,他到底还不如他父亲那般有谋略,不如他父亲一样像个男人,像个能真正做天下主人的男人。试问哪一位帝王不会怀疑臣子的居心,可疑人不用,即便不信大可不委以重任或者直接处置,他未能像真正的帝王那样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他将怀疑林家和谢家的心思就这般坦露在天下人面前。或许有一天吴氏王朝可以消除掉谢家这个他们自以为的隐患,但那也该是几百年后,时光消磨得谢家的后人真正没有野心的时候,终归不是这个时候。

我父亲当年也并不是个靠什么清明之职起身的人,他是从最卑贱的一群人中爬出来的。在那个还算宁静的村庄,原先他并没有什大的野心,每日为主人家出去放放羊换得一碗饭和可睡觉的地方,他没有过去,一个从四五岁便被卖到村庄的奴仆不指望能有谁告诉他他的故乡、父母和亲人的事情。他不知道是被拐卖还是被家人买到那里的。他说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个很热的夏日,两个脸上冒着油气皮肤黑黄的人把他从驴车上抱下来,一把扔在一个农妇脚边,他们似乎是交过钱的,他不太记得了。

我的父亲从四五岁开始便给农户做奴仆,他给我讲的故事里极少提到他曾经受过的苦,他原意告诉我他的过去完全是为了教育我成为像他一样坚韧的人,那些回忆里的凄惶多数被他一个人藏在心上。可我没有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如果我经历他的曾经我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可以明觉的人,而是必定一辈子就那样为人奴仆,你不可能要求每一个奴仆都会脱离自幼便渐渐培养起的的奴性。

父亲说他在十三岁时忽然醒悟,凭什么别人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命令他去做所有事情,他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生老病死,吃饭穿衣。有时候你很难界定许多你生命中的事情,可是你却会给这些事情一个你认为很合理的解释。生命和身体的苦难其实很容易打垮一个人,可终会有那么几个能与之对抗的人,如果要算的话,我父亲算那样一个人。

他明觉的时候是他正被主人用荆条抽打的时候,那是他十三岁的一个夜晚,夫人带着小主人们回了娘家,老爷喝醉了酒,一见他就顺手拿了荆条来抽打他。他杀了那个男人。父亲说这话时眼神很平淡,不似以往对着我时的严厉,这么多年来死在他阴谋下的人着实不少,可我总觉得他其实一直恨着,恨着过去。他拿了那家的钱跑了,出了村庄,爬过一座山,忽然就到了乱世里。

父亲说他并没有想过山外的日子比山里更苦。拿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乱世里什么东西似乎都比人命值钱。他亲眼见着原本繁闹的市集瞬息四下无人,血流成河,亲耳听到父亲盘算着怎样将儿女卖出去换点粮食,他见过老母亲被烹煮,老父亲被送进死人坑里,见过原本生龙活虎的人被铁骑生生踏成肉泥。起初他还会做噩梦,可到后来便可泰然处之,人情冷暖,血缘疏淡,人逼到绝处终究是还是禽兽。

“我不能让我的后人过这样的生活,至少,我要保证自己能活到留下后人的时候。”说这话时,父亲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这样举止极其优雅,很难将一个自幼为奴,少年在乱世中摸爬滚打的人与他联系在一起。

后来他去投军了,一个瘦弱的少年踏着烟尘血泥进入一个真正以杀人为功绩的营地,帮助最上层的人去夺取可以名正言顺生杀夺予的权利。等他爬到可以为当时的慕王,如今的皇帝做幕僚时,遇见了我的母亲,一个被慕王赏给他的女人。

即便如今父亲已是不惑之年,却依旧能看出他年少时是何等俊朗,他的谋略之深沉足以往当今王朝上深深插上一刀,那时他也将自己变得拥有一个足以指挥千军的人该有气度风仪,可那个别人赏给他的女人却瞧不上他。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被从营里大牢里放出来,该是被里面脏乱的人和一些事吓得不轻。人有点恍惚,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要娶她,原本送来的女人不必说娶,喜欢的话留着便是,不喜欢依旧可以送给别人,可我当时看着那双黑的纯净的眼睛,点了点头。或许我其实是太害怕孤独了,我想至少要让自己以后有个伴。”父亲终究是提起了母亲,那时他的眼睛有些水润,他这一辈子最不隐藏的事情就是爱我的母亲。

“她是前朝的郡主,都说一代积财,一代集权,一代学文,一代出贵女,前朝历经数百年,她一个郡主是从骨子里透着高贵的,即便是从大营牢房里那样灰暗的地方出来,也未曾因惊慌害怕而减弱一点贵气。固儿,我与你母亲是不是真的有如云泥。”他虽这样问我,却似乎并不想要我给他答案,他与我母亲之间的事从来不需要别人评判,他自己心里有答案,他也愿意一辈子守着那个答案。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我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与她相见,更遑论娶她。她问我的姓名,我说林戈。”父亲说到这时便不再继续了。那时候的林戈对高祖之兵来说是极受尊敬的人物,对前朝军士贵族来说便是毒蝎毒蛇一样狡诈阴狠的人,我想我大约能想到母亲的当时的表情。

他们军中成亲一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几乎把自己能寻遍的死法都寻了几回,也试图杀了父亲,却几乎都被阻止了。直到后来有了我,她安宁了几年,最终还是自绝了。一个曾有这尊贵教养的女人,如何能接受自己嫁给一直憎恨的敌人?可她真的不爱他吗?

“固儿,你的性格不像我和你母亲,林趾却像,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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