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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六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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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回到那个他并不想回到的地方,是对亲情的一丝牵挂或者一些责任,还是那个发生不久的梦。这是这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梦到自己的家,感觉少了些恐惧和憎恨,多了些他想象中家的感觉。

他只记得一些当醒来还残留着的片段。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地方,熟悉,但又陌生,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破旧的房子,窄窄的街道,只是这房子看上去就像岁月在人们脸上留下的痕迹,它也并没有幸免,依旧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楼道,墙壁上都是孝子踩的球鞋油火柴烧过的痕迹,家门前的防盗门没有换,还是那个淡绿色的铁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噪音,门上因为小时候淘气踹破的洞,已经用木板和胶带修不好。打开门,家具和它们的摆放完全没有改变,就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漫无目的地翻着抽屉、柜子,无意发现了那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相册,里面还存放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照片的颜色已经发黄,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地嘲笑着自己小时候的发型,从刚出生的照片,一直到走之前,他才发现,原来每一年母亲都会给自己拍很多照片留念,虽然去过的地方不多,大部分都是在家里拍的,但看到那些发黄的痕迹,心里还是有很多感叹。他继续翻找着别的地方,一个册子里,夹着他在幼儿园的时候画的一些蜡笔画,花花草草,动物,人,姐姐,妈妈…原来这些东西她都没有扔,尼尔想起来,在他接近崩溃的时候,也是他在离开家的不久前,曾经和母亲大吵过,而且也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不想给自己留下回忆,但是母亲没有。原来这一切都还在,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是痛苦的。

在梦里,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回忆也开始变得有一些颜色,当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原来这只是梦,梦都是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发展,尼尔开始嘲笑自己有一些幼稚,对一些东西还抱有希望,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像真实存在的,像种子一样,在心里生根发芽,他不想停止这种幻想,不想去想这些知识梦,想让它继续生长下去,这样会让他感觉好一些。

尼尔和母亲算起来有十六年没有见过面,这期间没有通过一次电话,起初的几年会有亲戚偶尔打来电话问候一下,随着时间的推移,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到最后便再也没有。不管是第一年还是现在,让尼尔回忆起从家出来的那一刻,都像是在昨天,这种感觉不疼不痒不清不楚,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对于他来说早已失去意义的家便不再是家,也不需要再留恋,亲戚的冷漠与势利,童年生活的不幸,亲眼目睹的邪恶,这对于那个应该沉浸在玩耍快乐中的年纪来说,来的太早,也许这就是他从不信任任何人,性格孤僻的原因吧,但在这种时刻,他还是愿意再把它当做一次家,去做一些自己应该去做的事。

尼尔的母亲住在市郊,车程并不近,沿途的景色早已不是印象中的那些,但空气中的气息却是如此熟悉,虽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但深深藏在心底的家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舒适。途中会经过一条很宽的河流,这条河是尼尔小时候唯一的游乐场所,有着他印象里仅存的一点点轻松的回忆。那时候河面上还没有这座大桥,现在多了这座桥,反而觉得生硬。尼尔把车停在桥上,漫步在桥边,趴在上面望向河流,这里已经没有了孝在玩耍的情景,只剩下一些老人在那里钓鱼,河水在远处与天空连成一线,云朵在天边泛着橘红色,迎面的夕阳拉长了身影。这一切的景象感觉离自己并不遥远,就像不久前刚刚浏览过这些景色,很熟悉。

尼尔的回忆里并没有什么好事,过去的始终已经过去,回忆只是徒增伤感。他停留片刻便继续驱车前往那个度过了十五年的地方。

楼前多了几个指示牌,便道上多了一些矮松和柳树,多了一条盲人道,几十年的老楼被重新刷了遍漆,但残破感似乎越来越明显。家家户户的窗户上挂满了灰尘,楼下的那道木门换成了铁门,信箱上布满锈渍和蜘蛛网,看样子很难再打开,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尼尔时快时慢的脚步就像他矛盾的心情。

尼尔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门铃,不久便听到拖鞋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显得慵懒沉重。门开了,是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身高和尼尔差不多,黝黑的皮肤,头发不知道是用发蜡还是头油背在脑后,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双黑色夹脚拖鞋,这双拖鞋尼尔还记得很清楚,是他在走的那年母亲买的,自己没有穿过几次,本来想带走,可最后还是没有。男人肥大的肚子垂在短裤外面,看不到皮带,下巴和两腮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痘痕,就像是受过酷刑一样,紫黑色的嘴唇让人担心他的心脏。

“你谁啊?”男人眼神中透着不友好,甚至是敌意。

“苏珊。”尼尔不想正眼多看他一眼,也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用手帕捂在嘴边,眼睛望向房里说道。

“我问你是谁?”男人有些气愤。

“开门。”尼尔继续说。

“你找死啊!”

“她是我的母亲。”尼尔声音有些低沉。

“早说啊。”男人瞪了尼尔一眼,把门打开了。

尼尔走进去,看见苏珊躺在床上拿着电视的遥控器,正在搜索哪个频道有好看的节目,看见尼尔走了进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没有高兴的表情也没有感到惊讶,甚至皱起了眉。苏珊看起来比以前老了许多,这种岁月的变化让尼尔感到心痛。

“想跟你聊聊,咱们出去吃个饭吧。”尼尔走过去说道。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没等苏珊开口,一旁的男人便说道。

“衣服还是在那个柜子里吗?我去给你拿。”尼尔并没有理会那个男人,继续看着苏珊说道。

“嘿!跟你说话呢。”男人的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走过来拍着尼尔的肩膀。

尼尔并没有回头看他,用手帕拍了拍肩膀打开了衣柜。

男人对他的这个举动感到很恼火,走上前推了尼尔一下说:“嗯?什么意思啊?”话音未落,尼尔转过身一脚踹在男人的小腹上,这一脚完全没有让那个男人料到,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沙发上,尼尔上前用膝盖压在他的胸口上,反手一个巴掌,男人的嘴差点歪到脑后,响亮的声音吓了苏珊一跳,这几个动作来的太快,让她刚刚反应过来,忙从床上下来,叫嚷着在旁边拉扯着尼尔的胳膊。茶几上放着几碟凉菜和几瓶啤酒,尼尔看见这些,火冒的更高,随手拿起一碟凉菜扣在男人的脸上,用盘子使劲的按住他的脸,男人身体使劲地挣扎着,脸被盘子压住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双手胡乱的向前撕扯,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撕扯中男人抓住尼尔的领带,尼尔一只手按住盘子,一只手掐在他的虎口上,掰开之后反手往前一顶,只听见嘎巴一声,胳膊就像是被切断的蚯蚓,无力的摔在一旁,手掌一动不动,任凭胳膊在沙发上独自挣扎着,这一声清脆的声音和这个男人的尖叫声同时发出,让尼尔心头的怒火消了一大半。尼尔把盘子扔到地上,一只手掐着他的两腮,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把脸贴到他的面前说:“以后跟别人说话要有点教养,耍混蛋最重要的是找对对象。”尼尔拿起茶几上的酒,把整瓶酒倒在了他的嘴里,男人被呛得说不出话,嘴巴像堵住的下水道口,酒不停的从里面和鼻孔里喷出来。苏珊在一旁大声喊着:“你不是要出去吗?走,出去吧。”她一如既往的冷漠的态度让尼尔突然感到心里很难受,更加觉得十五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尼尔慢慢站起身,对苏珊说:“我到门外等你。”说完便整理了一下大衣,走了出去。

尼尔在楼道里抽了五六只烟,这段时间里,男人的叫骂声一直不断地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时大时小,也有一些苏珊安慰的话。

苏珊穿着简单地走了出来,也没有擦香水,看了尼尔一眼便走下了楼。

“去哪?”苏珊只是说了一句,并没有回头。

“就前面的那个饭馆吧。”尼尔本想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可从进门到现在看见的和发生的事情,还有苏珊的态度,让他感到很疲惫。

一路上两人只是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中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谁也没有说话,苏珊一直看着窗外,尼尔也是一样,只是会时不时的看一眼苏珊,

“又结婚了?”尼尔低沉的问道。

“没有。”苏珊语气显得很冷漠。

“呵呵,又是男朋友?”尼尔无奈的笑了一下。

苏珊并没有做声。

“怎么认识的?介绍?”

“你别管了。”

尼尔点了一支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今天不应该回来。”

苏珊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电话。”尼尔说。

“我没有你的电话。”

“全世界只有你没有我的电话。”

“我知道你也不想让我给你打。”

“对,你知道。”尼尔的胳膊离开桌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揉着脸,低声的说,“所有的事都是你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不是我认为,是本身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你只会考虑到你的感受,永远不会在乎别人,就算最亲的人也一样,可能‘最亲’也只有我是这样认为。”

“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

“请不要用‘养’这个字,我听着觉得很恶心。”

“好,你不是有事要说吗?”苏珊皱着眉看着尼尔说。

“刚才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

“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离异?”

“不是。”

“有老婆?”

“怎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再这样下去了?”尼尔失望又生气的说。

“哪样?”

“你到现在都没觉得你的生活有问题吗,如果你没觉得,那就是你的心理有问题,多少次失败的婚姻了,难道你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感觉吗?还是你觉得这些都只是小事。”尼尔向前探着身子,胳膊支在桌子上比划着。

“我做的很好,是他们对不起我。”

“对,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你,包括我。”

“对。”

“在我走的时候我就明白,对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无论什么事,都不是你的责任,都与你无关,我一直都觉得,我的出生…只是意外。”尼尔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是你一直都看我不顺眼,你这么说,我没有办法。”

“我想我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但是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哪怕一丁点,都没有。”

“我不了解你?你是我生的!”

“这不是你用来炫耀的,你应该觉得很可悲,我是你生的,这世界上第一个见过我的人就是你,而你却是最不了解我的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你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伤心吗?”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的伤心,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十多年前我是为了你才跟他离得婚,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跟他现在会过的很幸福!”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跟他会过的很幸福。”这句从苏珊嘴里说出的话,在尼尔很小的时候便经常听到,这句话在当时像针扎一样刺着他的心,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当听到这句熟悉的话的时候,依然会感到心痛,原来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变。

这句话让尼尔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不得不像孩子一样把话题纠缠下去,“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打你,你会这么做吗?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你说以前怎么样,也不是吵架。”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整个家都靠我一个人,你什么时候管过我?”

“家?你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吗?像你这样只有一个人的‘家’,也算是家吗?你这种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管。”

“我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而且我不觉得我生活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想过的舒服开心,你觉得找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开心,那就是生活,你不觉得以男人为你的生活中心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吗?真正的幸福是家庭、事业、感情这三者的平衡,你要知道你在这个社会里是一个什么角色,你在家庭里是什么角色,当你有了家庭,你的开心快乐幸福应该是通过家庭和亲情来充实的,它可以让你变得勇敢坚强充满动力,你觉得你很脆弱很软弱很楚楚可怜,这完全是因为家庭根本不是你的中心,你也从来都不知道家庭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的快乐是你唯一考虑的东西,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快乐。”尼尔激动地对苏珊说,他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了看苏珊的眼神,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了,停顿了几秒,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我说这些也都是废话。”

“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你拿自己当过母亲吗?你做过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吗?”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每天脑子里想的事就只剩下自欺欺人了吗?每天都告诉自己是个好女人是个好母亲,你自己就真的信了吧。”

苏珊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别处,双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在一起。

“刚才那男的穿的是我的拖鞋吧?这些年有多少人穿过那双拖鞋?”

“你穿过吗?不就是一双拖鞋吗。”

“我不穿…你懂这代表什么吗?你懂不懂什么叫亲情?什么是感情?”

苏珊似乎并没有明白尼尔所说的意义,也许她也并不想明白,“这话应该我问你,这么多年你找过我吗?我是你妈,你什么时候拿我当过你妈?我生日的时候你有问过一句吗?”

“我完全说服不了自己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关心你。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没有考虑过别人,你什么时候拿我当过你的儿子,我被打的时候你在哪?你只会在旁边看着。你今年多大了,还把自己当成孩子吗?还不愿意为你的称呼,你的年龄负一点责任吗?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反思过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嗅儿,我知道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我太了解你了,我小时候,包括这十几年,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改变,只要你肯承认自己错了,之前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当没发生过,可是你没有,你一直以为你这么自私的活着是对的,你面对每一个男人,哪怕是每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母亲,自己是曾经有过丈夫的人,你没有,但凡你有一点点想到或者只有一瞬间想到,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想用任何词来形容你现在的生活。你始终是我的母亲,我不想这些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更不希望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哪怕那些人只是想想,我也觉得恶心,心痛,你懂吗?”

“你什么时候被打过?还有,我告诉你,我做的事对得起我自己也对得起你。”

“刚才的那些话你就当我没说吧。”尼尔看着别处,低声的说,他知道这些话对于苏珊来说就像是废话,没有任何意义,也只是自我发泄。

尼尔的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

“你在哪呢?”马特在电话里说。

“我在吃饭。”

“法证那边的报告你都看了吧,我按你说的去查了很多宗教的资料,在基督教的象征系统里,雄鸡是耶稣受难的象征,在被罗马士兵逮捕之前,耶稣预言彼得在第二天早晨将三次不认主,耶稣被捕后,彼得在追问下不认耶稣,但在雄鸡高叫的时候,彼得记起耶稣的话,他便开始痛哭。后来彼得成为早期教会的领袖,并被追认为第一位教皇,所以雄鸡在后来代表教皇的警觉,再加上雄鸡有报晓的习性,所以后来成为光明战胜黑暗,善战胜恶的一个象征,是基督宣告精神上的黑暗和绝望终结的象征。那根褐色的羽毛也证实是属于公鸡身上的,我想这个和基督教里雄鸡的象征应该有很大的联系。”

“知道了。”尼尔只是说了简单的说了一句便把电话挂了。

“好了,没什么事了,我走了。”尼尔整理着衣服站起身,苏珊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着尼尔,只是默默的看着一旁。

尼尔走出了几步,停顿了一下又走回来,把一张名片放到桌子上,“有什么事的话给我打电话吧,我是以警察的身份。”

回去的时间总是感觉比来时的时间要快许多,可能是因为马特的那个电话让尼尔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分析错的话,那根羽毛代表着这一切的结束,不再有如此恐怖的事件发生,不会再有其他的受害者,包括苏珊。尼尔知道苏珊从来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身边基本没有朋友,也不会关心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所以没有告诉她这件案子,更不想说死者,不想再多一个人为了这件事情感到痛苦或者害怕,虽然表面上说的无关痛痒,但有些事情永远都不能改变,有些关系也是如此,还是会让人有所牵挂。

这件事情预示着结束,这让尼尔紧绷的情绪稍微得到了放松,而自己应尽的责任,应做的事情和他心里所猜测的凶手的性格又让他开始纠结于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前进还是停留,前进又要如何决定方向,此时此刻,尼尔只想马上回到塞西莉亚的身边,吃一顿她为他做的饭,好好地睡上一觉。

很快尼尔便开到了家,他把车停下,在那个每天都相同的位置上,事实上,他住的那栋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开车。尼尔关上车门,正准备朝他的“公寓”走去,忽然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他朝思暮想了两年的身影,这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心快要冲开胸膛,脑袋像被重击一样晕眩,身体也不听使唤的僵直的站在那里,这一刻,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清醒,这个身影缓缓地向他走来—维多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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