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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花厅的装潢比李来亨想的要俭朴许多,但是当然依旧比李自成过去一切住所,都要来得堂皇华丽好几倍。
室内除了梨花木的桌椅茶几以外,还放着一些俗称“绣墩”的鼓形瓷凳。大家入室后都随意坐下,然后罗汝才拍了拍手,就有一队歌女捧着琵琶等乐器走了进来。
牛金星也坐下来,随手端起盖碗品茶,对罗汝才道:“这一部乐工好生端丽,不知道罗副帅是从何处寻来的。”
歌女们先向花厅中的众人行礼,接着就奏响了乐器,被歌女们众星拱月般捧在中间的一人,样貌清丽,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诱饶麝香香味。她是罗汝才近来最宠幸的一个歌姬,现在接过丫头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唱起来:
深秋时候。
帘幕西风透。
延伫东篱畔,
人比黄花瘦。
抛闪多才,
要见不能够。
便做话别临歧,
尚兀自牵衣执手。
何况蓦地教他无奔投。
野草闲花满地愁。
歌姬唱到一半,牛金星就闭起了双目,一边听着,一边敲击着节奏:“古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娘这般,可谓‘丝肉俱佳’”。
罗汝才却笑着:“什么肉啊肉的,难听死了!”
其实牛金星的“肉”,是和丝、竹等乐器相比,指的是歌姬的歌喉。牛金星心里正暗笑罗汝才没文化的时候,那歌姬却继续唱道:
穷途奔走。
累累丧家狗。
怎得还乡里,
何日功名就?
唱到这里,罗汝才就突然起身,对李自成拱手道:“自成,自打我们让洪承畴赶出陕西以来,过去了这么多年。那最初的几年,大家伙岂不正就是像丧家之犬一样?东奔西走,也寻不到一个立足的落脚之处。
拼杀了这些许年,终于收得中原做一块立足地。可是中原到底不是我们的故乡,我听朝廷都把咱们义军里的元老们,叫做老西贼、老秦寇。看来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朝廷那边,都知道陕西才是咱们的根子。
现在孙传庭已经被打败了,自成,我看咱们也是时候打回去关中啦!”
牛金星这才明白,原来罗汝才突然带来这一队歌姬乐工,并不是出于享乐,而是要借机表达自己对闯军下一步战略动作的意见出来。
他觉得以罗汝才的心思,是想不到这种剑走偏锋的办法,大概又是出于吉珪的谋划?此人心机深沉,迟早将为闯王的隐患啊……
李自成先是点了一下头,接着示意让罗汝才坐下来,这才转过头对着李来亨:“曹哥这件事先不,咱们今是迎接来亨回汴的嘛!就是有什么事情,那我也想听一听来亨有一个什么样的意见。”
李来亨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身前:“不敢。大元帅,我离开河南时间太久,对中原目下形势根本没有什么了解,哪里能提出什么意见呢?不过罗副帅既然这样了,那肯定有几分道理在里面。”
李来亨这番话让罗汝才露出满脸的喜色和笑意,坐在他身边的曹营诸将,除了杨承祖继续保持一张死了至亲的脸以外,剩下的人,像罗戴恩和赵应元等人,也全都拍着手连连称是。
可是这时候牛金星却反驳道:
“孙传庭尚且拥兵三四万,在黄河之侧虎视眈眈。我们难道能够就这样放任卧榻之侧的强敌恢复元气,纵兵西入关中吗?何况,关中虽然是元帅桑梓之邦,可是历年灾荒,已成焦土之势,闯军现在在河南的积蓄足够我们赈济陕西的灾荒吗?如果不能赈济陕西的灾荒,反而要夺秦人之粮来供闯军攻战需要,在座诸位多有秦人,又怎么能容忍父老乡亲受到这样的困厄呢?”
牛金星虽然没有直接出他的意见,但他反对罗汝才的原因,除了陕西连年灾荒,不利于大股闯军进入关中就食以外,又提到了孙传庭尚且拥兵在黄河北岸。
如此可见,牛金星的方略,大概还是以追击孙传庭为主——也就是先扔北,直捣京师了。
李来亨淡笑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孙传庭十万兵马,虽然只剩下三万余人,可那依旧是百战精兵。孙传庭又是目下明朝唯一一个能够统御大局的人物,如果给他喘息之机,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李来亨这样,似乎意见又偏向了牛金星一方。罗汝才眯起眼睛,略带不悦道:“义军缺乏船只,即便现在大造舟舰,也要花段时间,到了年底才能渡过河去打老孙儿吧?再了,我们直接渡过黄河,那就成了黑虎掏心、直捣北京的势头,有进无退,万一不胜,就是一个退无所归的结果。”
一旁的宋献策听到这话,却桀桀地怪笑道:“罗老帅,不要到年底,再过十几或者个把月,黄河就要封冻起来了,我们渡河北上还有什么费事的?”
罗汝才刚刚没有想到这点,等宋献策到一半他才立即醒悟过来,一下子就显得颇为尴尬,只好开脱:
“我大造舟舰,是义军要控制黄河,怎么都要先造好舟舰,以防万一吧?现在已经是十月底,我们造一个月船,就要准备过新年了,不如直接西取关中,打回老家。”
宋献策回道:“大造舟舰放到明年就好了,黄河即将封冻,我们又到哪里造得舟舰,到哪里下得水?罗老帅是听多了曲,把春夏时间搞混了吗?十一月黄河河水已经少了许多,十二月一定封冻,完全没有大造舟舰的必要。”
宋献策用词对罗汝才已经有些不尊重了,曹营将领中就连罗戴恩这样一贯的亲闯派都皱起了眉头,罗汝才本人更是拍案而起,对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人直道:
“不要管十月、十一月,还是十二月,难道闯军永远不造船吗?而且这和打回陕西老家也是两回事情!”
“十一月、十二月黄河就要封冻,造船干嘛?”
宋献策完,牛金星跟着走过去拍拍罗汝才肩膀,斜着眼:“罗老帅,西取关中还是直扔北,这件事我看先放放。不如先把来亨和老帅妹妹的婚事定下来再?这是一桩大喜事啊,老帅的妹妹嫁给了补帅的义子,大家才算是彻底成了一家人呐!”
牛金星重音强调了一下“老帅的妹妹”和“补帅的义子”这两点,不光是让罗汝才比之李自成辈分掉下来一级,简直是比李过都要再掉下来一级。
他这种有点过分的辞,让李来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牛金星这是在搞什么?他和宋献策一唱一和的,是要激怒罗汝才吗?
这是来自李自成的授意吗?
罗汝才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把冲到牛金星的面前,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驳斥牛金星一番,反而是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罗汝才居然在众人面前,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脸,一口气连扇了好几下巴掌。
“牛军师得对,还是牛军师得对。我老罗就是一个粗人,我懂什么?”
他一边着一边啪啪抽着自己耳光,这场面一下把李自成都惊了起来,其余诸将,包括牛金星本人也都围了上去,纷纷劝解:
“罗老帅别这样,别这样……罗老帅……”
罗汝才的表演更让李来亨心中的疑惑加深了,牛金星和宋献策激怒他,就是为了让罗汝才在众饶面前出丑吗?
还是他们想要设法在闯军进行下一步战略动作之前,激怒罗汝才,引蛇出洞,一口气解决掉曹营这个隐患?
可是罗汝才这样羞辱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直到李自成亲自下台把罗汝才劝住,才算是结束掉了这桩闹剧。看大家吵闹成这样一幅样子,李自成终于决定亲自拍板,但在这之前,他似乎还是十分看重李来亨的意见——毕竟现在的李来亨,其实已经具备了闯军第一大诸侯的实力,兵马之盛还在罗汝才之上。
“来亨,你觉得启动的直扔北和曹帅的西取关中,那一策较高明些?”
李来亨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他对李自成叉手道:
“西取关中,地方焦土,招抚流亡,亦需数年方能成功,此策失之缓;直捣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归,此策失之急。大元帅,依我之见,不若先遣精骑,趁黄河封冻,速瘸庆,以护黄河,再遣善攻之兵为偏师,攻取潼关,据关封堵陕西;而后大元帅便可以亲提十万之师,全据表里河山,先向晋阳,再向幽燕,进退有余,方为全策。”
其实刚才牛金星和罗汝才的争论里,稍有眼力的人就能看出那两个方案都不是李自成心仪的选择。当李来亨提出这个带有折中性质的新方略后,李自成剩下的那一目果然闪起亮光,他高声道:
“很好!我看事情就要这样办!刘芳亮可以为先锋,进破怀庆;杨承祖则督兵速攻潼关,据关封堵。而后我当亲提大兵,以临太原。曹哥……陕西方面就交给你了,闯军主力兵临太原以后,明军只能弃秦保晋,到时候就由曹哥督兵三万收取关中可好?”
罗汝才表面上还是刚刚那么一副自抽耳光的狼狈模样,但从他的眼神来看,显然是对李自成的安排相当满意。
毕竟就用兵的安排来看,李自成是给了罗汝才以极大的权限,让他独当一面,完全掌握义军的一个战略方向。
李来亨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罗汝才这样自我羞辱,再加上他主动提出让罗颜清嫁给自己,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以这种过分的低姿态获取李自成的信赖和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