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客人

祁过进了正厅，就见父亲坐在厅子正中的座上，右手边首席坐着个白衣客人。祁过打量了他几番，那客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要比父亲上几岁，显得彬彬有礼，满是书生气，看起来并不似他在庄子里常见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好汉们，反倒像一个官家子弟。

这人就是静口中的琳琅境强者吗？祁过在心底寻思着。

琳琅境，已经可以算的上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了，四十年间能达到这个境界的高手也屈指可数，祁过虽然没有闯荡过江湖，但是庄子里客人往来频繁，他也多少听过一些儿。前有黑白子、美芹先生、金门羽客与紫云太傅，这四人同时于江湖中成名，亦敌亦友，之间交手数次，互有胜负，其中黑白子与美芹先生更是人中之龙，要高上另外两人一头。而长江后浪推前浪，近几年来，江湖中又人才辈出，许许多多的年轻人物展露锋芒，少许人物也踏入了琳琅境之中，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才刚刚年过三十，在粤地颇有威名。

祁过分别给二人行了礼：“路上耽搁了些，来了迟了，还请见谅。”

那白衣客人看祁过一眼，便已猜出了祁过的身份：“不打紧，不打紧，你父亲刚刚正与我品尝茶茗，相谈甚欢，正到你呢，你就来了。”

“白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便是犬子，年十六，双名过。”祁连伸手指了指祁过所在的方向，“过，这位是……”

“诶，祁兄，”祁连话还没完，却被那白衣客人给打断了，只见那白衣客人笑笑，“和孩子那么多干嘛，江湖上的事，他又不懂得，反倒教他拘谨。”

祁连是主，他是客，客人随意打断主人话本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是祁连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也知道每人各自有各自的习惯爱好，他猜测也许这白衣客人生性低调，不爱外露名号，所以才匆匆打断他。祁连本就是一个粗人，生性豁达，所以也未在意在着细节上。

白衣客人回过头来看了看祁过：“在下姓白，读过几年书，学了些粗浅功夫，年纪较你父亲要，如果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白叔叔便好了。”

“白叔叔，你叫我过就可以了。”祁过朝那白衣客人作揖道。

“过，过，是哪个，哪个过呢？”白衣客人问他。

“是大的，过错的过。”祁过道。

那白衣客人沉吟了一番，口中念道：“在下才疏学浅，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过二字，大概取自《周易》，是那八八六十四卦之一，震上艮下，雷山过。祁兄，可是这样？”

“白兄所言甚是，犬子的名字，正是取自《周易》。”祁连回他道。

“象曰：山上有雷，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衰，用过乎俭。意思是将这卦拆为上下，下为艮，艮为山；上为震，震为雷，山上有雷，君子惧畏雷，所以不敢有过失，因而行事不过于恭谦，居丧不过于哀伤，用度不过于节俭。”白衣客人自顾自地吟道，“过，过，可真是一个好名字呀。”

祁过听他这么，不觉一愣，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名字的含义，他之所以把“过”二字从“大”、“过错”二词中拆出来，也是因为自己先前接触的好汉中以粗人居多，大半又没看过《周易》一书，要是自己直接回答是“八八六十四卦中的过”，定叫人觉得云里雾里，于是他便习惯从“大”、“过错”这两词中生拆出来，给自己的名字做解释。但此刻眼前的白衣客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名字的来历，也确实算得上博文广记。

“白兄果然才学渊博，祁某佩服，”祁连赞叹道，“别人还道是我之前有一个叫大过的儿子，所以才把犬子取名为过的，实属大谬。”

祁过也点头回道：“我父亲以前跟我过，我出生的时候，正巧有一个道人途经庄上，父亲便邀那道人进来，那道人觉得我与他有缘，便为我卜了一卦，卦象正是这过，道人这是一吉卦，于是我父亲大喜，就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了。”

“过，你过来一下，让我仔细看看你。”那白衣客人冲祁过招了招手，让他再靠近过去几分。

祁过不知他想干嘛，但刚刚那番对话下来，祁过对他的印象极佳，又瞧得对方双目晶莹如玉，总觉得他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更何况父亲就在一侧，便也放下心来。

“不知过你这几年在家里，读过什么书，师从何处，又有什么别的爱好呢？”只见那白衣客人双手握在他的手上，轻摇了几下。

“读过些圣人经典，四书五经什么的，父亲还叫我读过前朝词人稼轩先生的词传，稼轩先生文韬武略，忠君报国，是位人人敬仰的英雄好汉……”祁过着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只觉得莫名生来一股热气，在自己周身游走一样，略有些痒意，淌过自己周身的奇经八脉。祁过他抬头直直地看着那白衣客人，那白衣客人也看他，笑而不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原来白衣客人手上看似只是轻摇几下，未用什么力气，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白衣客人不愧为琳琅境的高手，单是二人双手一握，悄无声息之间，就有一股温热的内力从他掌间发了出来。

祁过有点儿燥热难受，他试着把手抽回来，只感觉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你原来也读过稼轩先生的词传，很好很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稼轩先生的那一首词呢？”白衣客人问他。

“稼轩先生的……词吗？”祁过切齿道，白衣客饶内力这般强行进入他的体内，令他实在难受的紧，他瞪了一眼那白衣客人，眼神中莫名生来一丝锐利。

就仿佛干涸的河床上突然又生了水流，身体间十二经脉十五纬脉忽地生来力气，汇涓成流，硬生生地将白衣客人在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暖热内力给消融掉了，只见那白衣客人面色一沉，看祁过的眼神都变了几分。

两股内力触即之溃，散则再无踪迹，下武功流派何其多，不同派别之间内力千奇百怪，却再难见得如此针锋相对的两股劲力，就有如浩浩然阴阳二气。

祁过这才缓了一口气来，强忍着身体不适，咬牙硬答：“是稼轩先生的《贺新郎》一词，其中一句是，‘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不卑不亢，不挠不屈，心如石铁，九死难易！

但那白衣客人毕竟是琳琅境的高手，内力之量不知比祁过高了多少倍，祁过也就只能消磨了那么一下，再在一个瞬间，白衣客人掌间内力汹涌仿佛铁马金戈，他是再也没有的办法。

“好一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白衣客人忽地一笑，松开手来，开口赞道，“家父也喜欢这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他这一句笔健境阔，格调高昂，用典如水中着盐，浑化无迹，直叫人心生慨叹，当为千古名句。”

祁过已经不出话来，只得大口深呼吸几次，大汗淋漓。他知道白衣客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刚刚那下为的是考量自己的武功内力，自己如今的这炼气道初期的水平，怕是不用自己，对方早已经摸得清楚了。

又或者他早就知道了，刚刚那不过是在验证传言的真实性罢了。

“白兄客气了。”祁连在边上清清楚楚也看着，他也看得出来那白衣客人并无恶意，只是为了考量，才一直没有出手替祁过解围。

既然如此，祁过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了：“是我资质愚钝，于武艺上没什么赋，折了父亲的面子。”

先前无论对方对自己的印象有多好，一旦他听闻自己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还只是炼气道初期水平，立马就会板起脸来，重新打量自己，而后再交谈起来，语气中难免会有些轻鄙的意思。所以在某种方面来，他这“废物”的名号于江湖上远扬，也不全是坏事，多少能叫他少结交一些势利之徒，少了一些尴尬的场面。

“不不，你错了，”白衣客人摇首道，“武艺是末节，一个人最重要的反而是人品学问。纵是一个璎珞境好手，在战场之上，也难挡四五十人齐攻，你这武艺再高，又有何用？单单争强斗胜罢了，是十娶最多不过是百刃之道。”

璎珞境这般的强者，在他的口中也不过是好手而已，祁过已经确信此饶确是琳琅境的绝顶高手，他在努力地回忆自己曾经从别的客人那听到的江湖传闻，迫切地想明白眼下这白衣客饶身份。

“白兄这句话得极好。”祁连在一侧终于开口了，“武艺不过是十娶百刃之道，而读书却是千娶万刃之道，进可晓《六韬》、《三略》，行军用兵，退可明《商君》、《盐铁》，富国安邦，此皆非莽夫之所为。”

“祁兄，你这孩子生得我是极喜欢，也不枉我来个一遭。”白衣客人笑道。

“白兄的意思是……”祁连也是一愣，他先前也不知道这白衣客饶此番过来的目的，他庄中所接济的都是些潦倒好汉，像白衣客人这种武艺高强又家世显赫之人，以往从没机会结交。这白衣客人此番虽无名帖不请自来，他不怒反喜，以为是一个大好机会，现在他又对自己的孩子青眼有加，更是令他高忻不得了，“过，快跪下，叫师傅。”

祁过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听到父亲喝令，身子下意识一动。

可是他终究没有跪下去，他的臂膀被那白衣客人一扶，又起来了，只听那白衣客壤：“祁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此来的确是为了过而来，但却不是为了这一师徒名份。”

“那是……”祁连这下搞不懂了。

“我是来为过谈一件婚事的。”白衣客人缓缓道。

祁过和祁连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