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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看山楼内一片空寂,大门敞开着,却没有掌灯。从今晨开始,前来用餐的食客们便被告知今有贵客包下了整个看山楼。纵然有人不忿,但见到看山楼掌柜那副紧张中带着几分哀求的表情,也都愕然把火气压下,暗自在心里揣测这豪客究竟是什么来头。
相比一楼寂静,二楼却是灯火通明,整层楼上只有靠栏改一桌摆着酒菜,仇斯年坐在那里自斟自饮,显得怡然自得。蒙归元坐在他右手边,没有动酒菜,看着外面夜色越来越沉,道:“就算她会来赴约,也没有明是何时。你要在此一直枯等?”
仇斯年问道:“离子时还有多久?”
蒙归元看看色,答道:“快了。”
“那她该来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楼下传来咯吱咯吱地登楼声,人还未到,就有一串银铃般地笑声飘了上来。
“帝师都开口了,一尘岂敢不来?”
紧接着,一道倩影施施然走上楼来。顿时,整个看山楼仿佛都明媚了起来。
柯一尘还是手持折扇做书生打扮,衣服特意买了新的,穿在身上洁白干净,一尘不染。她去了伪装,把头发放了下来,肤色也洗回了原来的白嫩。猛地看上去,哪里还是公子哥?分明便是一个巧笑嫣然的妙龄少女,飘然若仙子,美得让人心惊。
仇斯年愣怔般瞧着柯一尘,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一尘?清淑公主好顽皮,学令兄昭明太子玩微服私访的游戏吗?”
柯一尘笑吟吟道:“可惜再怎么变装,还是被先生一眼瞧破了。”她款步走到仇斯年面前坐下,放下手中折扇,笑容不减道:“不过我却比皇兄幸运。能取下先生人头,可就抵过父皇的责骂了。”
仇斯年哈哈大笑,拿手点指柯一尘,像是在看一个顽皮地后辈,“年轻人。本事不大,心气倒高。仇斯年的人头启庆尚不能取,何况是你?”
柯一尘眨眨眼,调皮道:“都是时势使然。非是一尘要取,是先生偏送给一尘。”
“哦?”仇斯年笑道:“未免想得太美了吧?你现在赴约,可就已经输了一半了。”
柯一尘听闻此言,不以为意道:“先生尚不知我的计划。这么是否托大?”
仇斯年道:“我真不知你的计划吗?”他用筷子挑着盘中怖:“那日你桌上两道线,守备军军营——西门,金景颜宅邸——黑龙卫。是想从军营里救人,自西门出。其间派人大闹金州府家,引黑龙卫前去保护,以免他们支援军营。是不是?”
他仅凭两道水线便分析出这些东西。不得不极为骇人。可柯一尘依旧脸色不变。在她看来,堂堂帝师若无这点本事,那就未免太烂虚名了。
仇斯年有些失望道:“可惜。你明明见了我,还敢按原计划行动,一点都不知推敲改进。虽然想夸你勇气可嘉,但我实在不出口,这份自以为是迟早要让你吃大亏。”
柯一尘嫣然一笑,浑不理会仇斯年告诫,自负道:“衣无缝的计划,自然不需要改进。”
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几乎让仇斯年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悠悠道:“这世上或许有衣无缝的计划。但绝不是你的计划。我了,你现在赴约,就已经输了一半。”
“何以见得呢?”
仇斯年手指翘起,指着外面夜色道:“首先,我与你约定今日,你一旦应约,那就是将自己动手的日子限定在了今。在你原本的计划里,最先行动的环节应该是攻占西门。西门守军不多,但每两个时辰会有一拨交接。因此攻占的时机非常重要。”
他目光闪烁,像是一头狡猾的老狼,“子时。你选在了子时动手。是不是?”
柯一尘微笑颔首道:“正是。”
仇斯年道:“你就不好奇,如果我出手干预,那该在落处发力吗?”他双手一摊,“太多了!你衣无缝的计划里太多值得推敲的东西了。子时攻占西门,城里有没有人望风?四周需不需要安排警戒?该怎么潜入到城楼里?若打斗时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不用多,只消有一个打更的路人经过,只要他大喊一声,下一刻半个阜平都会被惊醒。这时你又该怎么办?”
柯一尘表情有些凝固。她曾考虑过仇斯年会对西门下手,会增加西门防御,会改变守卫轮班时间。但之前有约在先,不可惊动陈连川。他若在西门布防,势必会违反约定。因此柯一尘对西门颇为放心,这也是她信心满满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柯一尘忍不住问自己。如果真像仇斯年所的那样,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跟本没有考虑过会被人发现,所以也没有后手。如果仇斯年真的做了安排,那么西门势必会提前暴露。更坏的情况,黑龙卫会直接去西门镇压...
柯一尘开始觉得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了。
仇斯年见到柯一尘模样,呵呵笑道:“当然,我没有在西门动手脚。”
柯一尘心情一松,忽升起如释重负的感觉。但紧接着又沉重起来,仇斯年放弃西门,只意味着后手将更加厉害。可他究竟在哪里动了手脚?
仇斯年慢条斯理道:“搅乱金景颜府邸。要动静大到引起黑龙卫的注意。如果只是单纯的行刺,人手上会捉襟见肘。不定还没等黑龙卫收到消息,人就被州府家的护卫杀光了。最好的方法是放火。在黑夜里,火是最显眼的东西。如果我在金景颜家宅外面安排几个人带着水桶呢?一看到火立刻扑灭。你怎么办?或者我安排人守在金景颜家外面,只要看到你的人潜入,立刻向侍卫示警。你又该怎么办?”
柯一尘僵在原地,讷讷道:“我...”
她自己就是从宫里翻墙逃出的。因此觉得潜入潜出这些把戏都是儿科,那些自诩轻功无双的江湖人士必定得心应手。从未想过墙头翻到半途被人叫破该是怎样的尴尬。顿时不出话来。脑中千回百转,却终究发现眼下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实在没有可以弥补的后手可以利用。
仇斯年喝了口酒道:“当然,我也没有在那儿动手脚。”
柯一尘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恨恨瞪着仇斯年道:“先生何不明了!”
仇斯年无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这两处动手吗?因为没有必要啊。你太年轻了,做事不考虑可行性。其实只要做事就会出现问题,若没有预先准备对应之策,那么你设置的环节越多,过程越复杂,成功的几率就越。”
柯一尘不甘道:“我这两处凭什么会失败?”
仇斯年酙满酒,一口倒入喉,“细节上我不想,你恐怕也没机会学习了。只一点,你可有识人之明?洪武聪慧的清淑公主。自幼在深宫里长大,又可曾学得到人心?”
他缓缓道:“人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就算心里怕的要死,也总能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没有彻底了解一个人究竟想要什么,怎么可以委以重任呢?”他伸出两根手指道:“就以这两处来。西门需要死守,金府需要拖延。这两处的人马最危险,最容易丧命。如果你派遣的人里有贪生怕死之徒,那么他真的甘心被你拿出去送死吗?”
柯一尘如遭雷击,脑中瞬间闪过三日前部属任务时的画面,想起蒜头黄瑟瑟发抖地脸。
仇斯年笑道:“棋手再高明也不会成为将军。因为人和棋子不同,人总有感情,总会有贪恋的东西。我希望你派去执行任务的人里,真的能好好履行你的命令。”
一滴汗水划过香腮,滴落在桌上。
仇斯年凝望着柯一尘,瞳里倒映出的是她煞白地容颜。笑眯眯道:“子时,快要到了。”
子时夜班,西门的守卫三五成群地在城墙上闲聊。虽然金州府曾叮嘱过要加强戒备。可这连日下来那群反贼连声屁都没樱将士们都觉得八派联盟那群反贼多半见势不妙,都作鸟兽散了,哪还敢跑到阜平城撒野?
值班的队长今日心情愉快,拉着手下几个兵眉飞色舞道:“今儿白我在城里看到一个俊俏后生,哎呀那个漂亮啊~又勾勾又丢丢!那要是个雌儿,我拼了老命也要娶回家去!”
旁边的兵也附和道:“没错,我和郭队长一起看见的。他还去买了新衣裳。我见到他把头发放下来。你猜怎么着?我的呐!比姑娘还要水灵!”
几个士兵不信,嬉笑道:“岳你别和队长一起骗人啊。哪有男人能长成那样!”
那个叫岳的兵急道:“你们别不信!队长当时口水就留下来了!是吧郭队长?”
他一转头,只见郭队长黑胖的脸上还带着笑,表情却凝固了。忽然自他胸口喷出大股鲜血,染得众人全身殷红。士兵们刚想大叫,一个黑影便从郭队长身后蹿出,寒光闪烁间,几人霎时人头落地。与此同时,不断有黑影奔出,每个人都是精干好手,守城将士只有十余人,全然来不及抵挡,片刻间便被杀得干干净净。
费九关抛下手中钢刀,长吁了口气。他虽见惯了血腥,但杀人还是第一次,心里难免会有些惴惴。他挥手示意众人换上士兵的衣服,扮作守城的士卒,自己向城东远眺。
城墙上冷风瑟瑟,吹得他心里有些发毛。目力所及,阜平东街一直延伸到黑暗郑虽然瞧不见,他知道那里有黑龙卫的驻地,还有陈连川的宅邸。现在,他在等一场大火。
柯一尘紧咬贝齿,盯着仇斯年那张老脸,不甘示弱道:“敢请教如果先生出手,又该如何?”
仇斯年嘿然道:“清淑公主倒是要强。”
柯一尘盯着仇斯年,默不作声等待着他话。
仇斯年拾起筷子,用筷尖挑着怖:“布局做计。最先考虑的永远不是把局做巧妙,而是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明白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追求什么。什么是他在乎的,什么是他不在乎的。人活于世上,都有七情六欲。如果他有所好,就以好来诱之;如果他有所惧,就以惧来迫之。抓住这一点,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金景颜这个人善隐忍,心思也算缜密。再考虑他处心积虑迎娶火狐部女儿,可见此人醉心名利。这样的人多半贪功。他既需要功劳来保证仕途,又因为入赘火狐,刚刚上任,急需政绩来堵住族内非议,稳固自己地位。如果是我,我会把你们的据点透露给他。”
柯一尘立即反应过来道:“调虎离山!可他怎会上当?”
仇斯年轻叹一声,似乎不满柯一尘如此愚钝,“不用太过刻意。只需做出一副打算撤离到别州的样子即可。金景颜需要功劳,他绝不会允许你们逃到别的州府,让剿灭反贼的大功落到他处。所以只要你们一有动身离开的打算,他就难免会心急露出破绽。只要他一动,剩下的事还需要我吗?”
柯一尘颓然道:“妙,妙啊。呵呵,贺兰帝师果然不凡。露华今日总算心服口服。”
仇斯年摇头道:“你的确口服,心服却还未必。我看你似乎对今夜的结果还抱有一丝幻想。这是个致命的缺点,你若把性命交给别人,往往会死的很惨。”
柯一尘强颜道:“我有吗?”
仇斯年望向外面夜色道:“你不是还在期盼着那仇吗?子时已经到了。”
军营外,崔明良等人黑衣劲装,潜伏在军营外围各个角落之郑他把握时间,瞧子时已过,握紧手中钢刀,带头冲入七位掌门的藏身之处。数十条人影紧跟其后,从四面八方闯入。顿时军营喧哗一片,士兵叫喊声此起彼伏,阜平城西边刹那间灯火如昼。从远处观望,依稀看见无数披甲士兵像血液般川流涌出。
费九关站在城墙上眺望,见军营方向忽然喊杀声起,忍不住又望向一片漆黑的东街。目光微闪,满脸凝重道:“火还没有起。”
陈连川家宅附近的巷子里,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整了整衣服,慨然道:“时候到了。黄老大,我去找黑龙卫报信了!”
蒜头黄点点头,“好。你自己心点!”他身后还有五个身材削瘦的汉子也是黑衣劲装,身上都携带了引火之物,个个神情肃穆。
青年郑重道:“黄老大,你们也要心。”罢便转身要离开。忽然间听身后一阵惊呼,正要转头,猛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去,却见一把长剑从自己胸膛透出!
青年艰难转头,看到的是蒜头黄那张扭曲的脸,他难以置信道:“黄老...”
话未完,蒜头黄一抽长剑,青年哼了一声倒毙在地。身后五人诧异道:“黄老大,你做什么!”
不及反应,蒜头黄回身舞剑,巷中剑芒流转,那五人咽喉中剑,嚯嚯叫了几声,便都不活了。
蒜头黄瞧着满地尸体,忽地嘿嘿笑了起来,他眼神狠辣,面容已经扭曲狰狞。他将长剑一扔,闪身奔出巷,嘴里喃喃道:“想让老子送死。老子又不傻Y嘿嘿,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柯一尘向陈连川家宅的方向望去,没有火,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西边却已锣鼓喧,崔明良他们已经动上手了。
仇斯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总结道:“你输了。很奇怪吧?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最后你却输了。毫无后手,却敢把身家性命赌在这里。这样的人如何能称得上聪明?”
柯一尘喃喃道:“我...我输...了...”
“没错。”仇斯年道,“如果他们现在逃跑,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跑,那就是个死。正常人都该知道怎么选,或许你不该责怪他们抛下你。”
柯一尘听了仇斯年的话,额上汗水密布,脸色苍白。她不甘地想:“如果怀渊哥哥在,如果怀渊哥哥在的话。他一定不会抛下我!可是怀渊哥哥,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仇斯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道:“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周蛮也死了。是死在这一位的手里。”他一指蒙归元,蒙归元朝柯一尘微微颔首示意。
“过河卒,洪武的武林神话。我本还很好奇,为什么他要留下和我们死磕,原来是为了掩护你。很不错,虽然是个老兵,但留在世上终归是个麻烦。”
仇斯年语气平淡,好像谈论的根本不是周蛮的生死,而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山楼下,东街青砖铺就的地面开始颤抖,在楼上看,漆黑的夜里有几个火把闪烁。柯一尘身子一抖,急忙朝火光出眺望。那几个火把自东面越来越近,渐渐地,还能听到马蹄声响。
柯一尘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灰败。
仇斯年呵呵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这里?因为黑龙卫如果要去支援军营,就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好好牢记贺兰武饶雄姿,对公主你来是件很有教育意义的事。”
马蹄声仿佛踏破了柯一尘最后的心理防线,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要死了吗?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马蹄声越来越近,从楼上可以看清是八名飞骑呼啸而来,最快的一骑已经驰过看山楼,向更远处奔去。
柯一尘的心绪完全恐惧和慌乱占据,甚至于她的眼眶都湿润起来。她低着头,咬紧嘴唇,又倏尔放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朱唇微启,用颤抖而细弱地声音道:“我...”
“嗯?”仇斯年眸子沁满笑意,侧过头来,仔细倾听这位洪武公主想要些什么。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飞骑突然一声厉喝打破了楼上的谈话,
“什么人...啊!”
声音戛然而止,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只见黑暗中骤然闪出一片灿烂银光,那名跑在最前的飞骑连人带马断成两截,血像喷泉般泼洒,诡异而又恐怖。后面的七名飞骑急忙勒马,朝前方戒备。
仇斯年微微挑眉,似乎这变故他也未曾料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蒙归元忽然嘴角翘了起来,半夜的无聊对话早让他索然,现在却终于有了一丝趣味,饶有兴致地朝楼下看去。
看山楼正下方,一片血雨之中,费九关手持利刃,从黑暗的街道走出。
他手里横举一柄利器,用布缓缓抹掉刃上的血迹,目视黑龙卫,一字一句道:“我乃洪武过河卒周蛮座下大弟子费九关,今夜看守此街,请诸位不要妄动。”
布抹到武器尽头,带出一声铮然轻鸣。暗夜中,那武器闪着烁烁寒芒,似乎有摄人心魄的杀气。
费九关目光扫过剩下的黑龙卫,语气忽转狠戾,“谁敢过去,我就杀谁!”
“嘿!”仇斯年在楼上讥笑一声,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看了蒙归元一眼,蒙归元的目光落在那兵刃上,淡淡道:“照胆!”
柯一尘依然低着头,她没有看到楼下那一幕。可听到那声音,身子却奇迹般地不再颤抖。楼下那坚定的话语,每字每句,悄然印在她心底。让她再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