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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白最害怕牙痛。连着太阳穴的末梢神经,连续不断,痛得他直不起腰来。
最难受的是,牙痛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妈妈。二年级那年,好像也是这么牙痛,妈妈带他去到镇上一家小牙科诊所,说师傅,帮我儿子拔颗牙。看牙大夫说哎呀,真不巧麻醉用完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妈妈大手一挥,没事我儿子忍得住,你快拔吧,一会儿他上学要迟到了。
就这样,从没有看牙体验的他,对那个小小的,黑乎乎的诊所,有了最可怕的回忆。妈妈似乎总是很忙,忙到忘记问他疼不疼。八岁的小小少年咧着嘴上了一下午课,也没想到哭,就是偶尔舌尖抵到牙床空空的缺口,嗯,空空的,跟心似的。
妈妈爱打麻将,不分早晚地打。刚开始是翘班,刷个签到卡就溜,后来索性把工作辞了,以相夫教子的名义,从一张麻将桌换到另一张麻将桌。她的朋友总是在变,换一轮牌友,换一轮朋友。赢了钱阳光明媚天下太平,输了钱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认识谁。
麻将的赌注越来越大,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坐在麻将桌上的八卦越来越浓,和爸爸的争吵也一天比一天加剧。
张白白特别爱发呆,坐在长长的弄堂口,一坐就是整个秋天。爸爸老是唉声叹气,这个秋天,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为了你,我根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是啊。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他带着这个问题睡着,又带着这个问题醒来。很想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墙壁不会回答他,变形金刚也不会。
被拔掉的那颗牙好像没那么疼了,不疼的时候他也想不起来回家,依然没心没肺地活着,和夕阳说话,和芦苇谈心。
班里的同学都很羡慕她,说张白白你好厉害,怎么每次都能考第一呢。他微微一笑,心里想着大概真的是因为太空了吧,你总要拿点什么去塞满安静的家。可是一张张一百分的卷子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没有人分享,没有人在意。认真折成纸飞机,飞到不知道哪里可以容纳的地方。
十六岁的时候,张白白认识了樊花花。
她和所有见过的女生都不一样,生动,活跃,爱恨分明。即便考出无比难看的分数,也从不皱一皱眉。她把一切都看得很轻,轻得让他忍不住想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
一次高数课结束,张白白的牙齿又开始不合时宜地疼起来。
樊花花敲从身边路过,好心多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大概是张白白的脸色实在难看,樊花花顿时就明白了,她咧开嘴巴,你看我,也经常牙疼,后来一气之下自暴自弃了。
张白白笑了笑算作回应。
隔了一会儿,樊花花递来一块鄙糖,“以毒攻毒,试试看。”
从来没有人在乎过的蛀牙,在那一天,因为含着鄙的清甜而突然站上了人生的舞台,打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当然知道,樊花花全部的心事都在班里最帅的那个男生身上啊。
可是即便从来不是视线的着陆地带,也总在孤独时分抵御了自我否定的日子。那些一百分,都是以毒攻毒的呐喊。他的目光追随着樊花花,像是一场没有目的又心满意足的旅行。
有天,樊花花来找他,红着眼睛哀求,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尽管帮忙的内容,是把第一名当家常便饭的张白白根本没试过的,作弊。
第一次写纸条,他紧张地全身湿透,捏着小纸条一路小跑,与对面的樊花花快速完成了交接。那种共享秘密的快乐,一下子冲撞了之前所有的忐忑,没有什么原则,对面的女孩就是原则。
蹩脚的作弊还是被发现了,张白白背上了警告处分。
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他为什么啊,凭他的成绩考个985完全没有问题啊。回到家,妈妈依然在麻将桌上游荡,她甚至懒得问一句,发生什么事情了。爸爸在一旁哀怨又绝望地抽着烟。
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
这个被处分的下午,和往常考满分回来的家,一样。
不知道未来的人生通往何处,只是沉默着没有告诉老师,自始至终,那个姑娘点亮了他全部的生活。
那时候天很蓝,姑娘的笑很明媚。
有人说他是传说中最惨的那一种备胎,樊花花虚荣的高分不就是为了最帅的男生么。
有人说辜负了自己没资格谈爱,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轻率,一腔情愿只为了感动自己。
他不在乎,卯着劲儿复读了一年,愣是考上了启大。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被放弃的未来,才逐渐醒了过来。
大学第一次聚会,他见到了程一朵。
她有张和樊花花一样干净的脸,虽然不张扬,眉宇之间却是一样的温馨平和。聚会结束,程一朵给站在最远处的他递来一块口香糖,虽然没有任何对话,却唤起了内心深处久违的悸动。
她就像另一朵樊花花,让他的世界照得色彩斑斓。
他从来不是什么乖乖仔,课业之余浪迹酒吧和宾馆,玩世不恭地对抗被麻将桌吞噬的人生。父母在他考上启大后摆了三天的宴席,激动地说把你养到这么大真是不容易,以后的人生就靠你自己了。台下泪水涟涟,他努力配合着表演母慈子孝。
除了丰裕的生活费,父母没有更好的人生箴言给他,只在偶尔聊到敏感话题的时候,爸爸意味深长地提醒一句,“做好措施。”
只有在程一朵面前,他想做个好人。
跟着她去福利院,和她一起上实验课,偷偷摸摸在她课桌下塞几粒糖。尽管幼稚,他竭尽所能对她好,以换得她目光里的一丝向往。
但程一朵似乎在逃避他的莽撞。
也对,他是个成绩倒数且生性不羁的男生,同学们背后议论最多的可能是,“就凭他,怎么考上的启大?”“太掉咱们学校的范儿了!”
甚至程一朵,流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深深刺痛了他。
他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解开的物理题加起来足足能绕地球一圈。
他也是个温柔的人,看到落单的候鸟都会驻足目送。
只是为了喜欢的女生,做错了一件事儿,走错了一步,从此人生就再也没有耐心去找到“对”了。
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张白白突然想考研究生。他发疯一样的用功学习,想以此磨去自己身上所有不合时宜的痕迹。那年家里开了一个麻将馆,爸爸说读书有什么用,毕业了赶紧回来帮忙记账!
见他没反应,爸爸又补充了一句,要读书的话,学费你自己挣!
光是赶上功课,已经很难了。
准备研究生考试,剥夺了他几乎全部的睡眠。
但他就是想试试,找回曾经那个满分的自己。满分也许无趣,但却是站在空旷教室里最安心的底气,他能够因此不惧怕任何不可预知的分离。
当年他不就是这样潇洒地挥挥手说,花花我走了,但我还会回来的。
花花你别哭了。
他知道那一天她的眼泪是真的,他也知道她更多的眼泪还会捧给另一个男生。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的人生,心甘情愿浪费。
但是这一次考研,张白白失败了。
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受到了爸爸妈妈的热情欢迎。麻将馆发展得很好,他会记账,脑子好,点子也多,没多久推出了电子会员卡和积分业务,营业额翻了几番,争吵没有了,相互指责也消失了,整个家庭前所未有的和谐。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坐在前台点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样也好,沮丧了很多次,落空了很多次,这一次,让我成为先荒芜的人。
满分不再庇佑我了,但十六岁的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