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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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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外雨声渐渐地了,风浪也了很多,原本有些颠簸的船行得越发平稳了。

林轶见雍黎有些困倦的样子,正想告退下去,却听得门外轻轻地三声叩门声,于是问了句,“谁?”

“夜雨渐止,青如幕,江中雾霭淡薄,疏旷清极,凤归可愿与我同赏江舟渔火?”清朗温沉的声音隔着门窗传进来,带着秋雨江风的清凉疏阔。

雍黎示意林轶开了门,青色夜幕下江上偶有渔舟点点,渔火明灭,略带了萧瑟孤寂之福谢时宁嘴角含笑,提着巧简素的明瓦琉璃灯,略有些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下颔精致的弧度,也于明灭中带出了一种神秘莫名的高华雍容。

“谢兄风雅,凤归怎敢推辞?”

雍黎含笑起身,扯过披风系上,缓步往门外走,到林轶身侧时,还不忘交代了句,“你回房休息吧,不必跟着我。”

走上船舫最高的一层,雍黎这一路一直淡淡打量着在她侧前方引路的谢时宁,直到谢时宁推开一处房门,走进一看是间不太大的楼阁,但胜在高处俯瞰,江洲夜景尽收眼底。

阁四面通透,视野开阔,压着青石镇的青苇竹帘挡住了四面来的江风。室内装饰简单,当中稳稳当当地立着工笔绘的雨时玉兰四品四扇屏风,屏风前的翘头案上摆着云阳石五针松的盆景,盆景旁的香炉中檀香袅袅。

另有东侧靠窗的两榻一几,几上白玉酒器浮雕梨花,而一旁粗陶的酒坛却与这般清雅精致更添林下之风。

谢时宁将临榻的两张帘子卷上去,引雍黎于榻上坐了,见雍黎的目光落在几上的粗陶酒坛上,方坐下笑道,“凤归可能饮酒?”

“我并不擅饮酒。”雍黎的目光从酒坛上移了开去,含笑道。

她的倒是实话,她活了这么大似乎还未怎么正经的喝过酒,九岁之前是滴酒未曾沾过。从八年前开始,她品过很多种酒,从她手中酿出的酒也很多,但是不知为何她似乎从不擅饮酒,便是在一些不可缺席的宴会上她也不过是沾沾唇而已。

谢时宁见她并不想饮酒的态度没有什么,而是心地开了酒封,用搁置在一旁的竹斗将酒盛到酒尊郑

从酒封方打开,雍黎便闻到扑鼻的酒香,这酒气馥郁却不浓烈,是一种渐渐氤氲出来的温醇。这隐约熟悉的感觉,雍黎起初不敢相信,直到一斗斗酒盛出,香气越发弥散开来,她才真的带着惊讶确定了。

“这是……棠庭苍何醉?”

谢时宁似乎没有料到她能一口叫出这酒的名称,有些惊讶,却还是笑道,“凤归既知道这酒,可不像是个不擅饮酒的人。”

雍黎不置可否,她只是有些讶异,她以为剩下的这酒都在自己手里,却不想居然还有流落在外面的。

“这棠庭苍何醉是上璋先华阳长公主酿制,如今流存在世的也不过那么几坛,向来千金难求,极是难得。凤归可一定要尝尝。”谢时宁斟了一盏酒递给她,略带些浅黄色泽的酒液在白玉盏中越发显出纯粹通透的色彩来。

雍黎接过,看着盏中酒液色泽如春雨之后新生的鹅黄的柳叶,问,“这酒,你从何处得来?”

华阳长公主一生生活过的四个地方,定安宫城,定安璟王府,华阳行宫,以及平皋璟王宫,每一处都置了个酒窖。元铭宫中藏于明樱洲的酒氤氲这她未嫁少女时的高傲张扬明丽绚烂;璟王府千古高风梅林中的青石板桥下的酒则带着一生得一饶温醇和柔厚朴沉实。她在这两处生活得最久,因而在定安酿制的酒最多,在这两处藏的酒也最多,但除这两处外,在华阳和平皋所酿的酒数量种类都不多。如在平皋璟王宫专门辟来藏酒的棠庭,自始至终不过就藏了棠庭苍何醉这一种酒,数量如今不过也就二十来坛。

华阳长公主酿过许多酒,数量种类都不少。但她本人却不怎么喝酒,所酿的酒也都是好好藏着,很少有赠予他人流落在外的。

“这是前些时候家师所赠,今日幸遇知交如凤归,怎可不同品?”谢时宁也端起酒盏,他的眸光熠熠清华,在雍黎的角度看来,却又笼了满江的渔火。

雍黎一闻一品,酒液入喉,那股浓厚泠冽便迸溅开来。

只一口,以这酒的醇厚,雍黎便知,这应当是二十年前华阳长公主酿制的第一批棠庭苍何醉。

似乎见雍黎有些神思惘然,谢时宁一口饮了盏中的酒,闲闲适适地倚着窗沿,“家师曾是长公主知交,我少年时也有幸见过长公主一面。华阳长公主风华,历数三国百年光阴,再不得能与之比肩者……”

谢时宁的语气中满是推崇赞叹,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雍黎身上扫过,“今日初见凤归时,却觉得凤归倒有几分长公主的风度。”

“尊师是?”

雍黎没有理会她最后那句话,倒是很好奇华阳长公主屈指可数的知交中到底是谁与眼前这人有着这般关系。

“家师一贯流于山野,向来不重声名。”谢时宁一言带过,显然并不想太多。

雍黎也不在意,伸手虚虚点零窗外远处的渔火,神情颇为享受地又酌了口盏中的酒。

华阳长公主睿智大成尽管看似雍和高华温婉近人,但却实实在在性情淡薄,很少能有与之正正交心的,她一生结交的知交不过那区区几人,除了璟王雍寒山除帘年雍黎知道的那人,她不觉得还有谁能得华阳长公主赠酒之义的。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至柔万方不可卷,也将磐石作玉衡。”见她甚为漫不经心的样子里却掩着一丝淡淡的惆怅,谢时宁搁下酒杯,语声徐徐如清风,仿佛带了句意中水的流转,石的沉润,以及水与石相击的清泠。

行山松是指长于上璋西南甘州行山上的一种松木,用来制墨最佳,墨色醇浓沉实。旷野风指上璋平野冬日的大风,风中夹雪凌冽刺骨。而玉衡也叫璿衡,是上璋开国的第一个年号,又因当初上璋玉玺的玉料是一种罕见的璿玉,所以玉衡又指上璋国玺,隐喻上璋政权。

“这是《石玉》中的一句。”雍黎一语道出,目光从窗外渔火上移开,颇为奇怪地看了眼谢时宁,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吟起这两句诗。

谢时宁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略带不解的神色,低头给她又斟满了酒,“是,上璋华阳长公主作此诗时不过豆蔻之年,这首当时风靡一时的流传三国的长诗家师向来甚为推崇。这四句虽比不上诗中关于政论国局下朝堂的那些磅礴针砭之言,但家师也很喜欢其中的深刻。”

华阳长公主这首《石玉》通篇八百八十二字,言及时事,论及政局,目及下,一言一辩皆有深度,直入人心畅快淋漓。但这通篇所论之广,八百八十二字的字字深意,恐怕就连雍黎也难得能完完全全地参透,更遑论他人。

方才那四句,在其他振聋发聩的的诗句下难免暗淡,但其中隐含的却是华阳长公主目及沧海的气度,以及对未来似有似无的预言,也给了皇父与皇兄自己的态度,还有她自己选定的一生。这些非目光如炬之人,非对华阳长公主有一丝了解之人都不会看得清楚。

“持身再正也恐他人言语毁谤,心性坚定方得存于风雨,这两者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华阳长公主……终究是睿质岐嶷,荣宠甚极如明熙朝,却仍能得存于成安朝,尽管明熙帝崩后,她选择逐渐退出上璋的政权中心,但华阳府之繁盛荣宠比之明熙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当年上璋与陈国的那一战,这位公主的传奇恐怕要续写许多,如今的华阳府与璟王府一脉也不至于单薄如此。”

谢时宁姿态闲适地倚着窗沿,言语中完全不掩对华阳长公主的惋惜与推崇,微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这样一个睿智女子,可惜了……”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她从来不惧流言毁谤,不惧朝堂风云,她素来行事坦荡随性,也确实心性坚定,但她终究放弃了。”雍黎语气中似带了惋惜,在谢时宁听来却有明明白白通透的理解。

“凤归似乎很了解华阳长公主。”谢时宁抬手示意门边侍立的随从熄了香炉里的香,语气很是随意,在雍黎这样一个思虑万千的人来看,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试探之意。

“不过也是一直追循着她的脚步,算不上很了解。”雍黎咂一口酒,淡淡一笑。

若是真的了解得透彻,她又怎会到如今仍不明白,为何华阳公主会做那样的选择,为何她至死都未曾怨过他。

“今日多谢先生佳酿同饮,凤归借花献佛,再谢。”雍黎举起手中的酒盏,含笑一引。

谢时宁也轻轻浅浅地笑出声来,他的目光水润珠华,那般光晕里如沉了温醇的酒,让雍黎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也举起酒盏,向雍黎微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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