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宫城北门一带是内廷六局、文绣院等掌管各宫事夷值所处。太和二十一年春，文绣院中几名绣娘针走游龙，飞快地在大红锦缎上绣着，衣领袖口已绣好了祥云如意纹，袍袂处的金爪游龙也仅余一二。眼见几近完工，绣娘们纷纷长吐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相互看看活计，一个年纪稍长的叹然道：

“想当初，端王殿下的外裳都是锦姑姑亲自动手，绣的纹样也是七爪龙纹，哪里轮到咱们？现在连殿下大婚的礼服都交予我们，真是……”

“我还以为万岁随便指门婚就算完，”一韧声道，“没想到新人竟是沐郡主，那可是北宁王的亲妹妹啊！宁王府一直驻守北疆，战功无数，如今的四殿下竟还能迎娶郡主，真是好福气。”

另一人心张望着，更压低嗓音：“我听上头的公公们，是宁王亲自上疏，求万岁许婚，宁肯不要赏赐，只求让沐郡主嫁入端王府。”

众绣娘相觑一阵，唯有声“四殿下真好运气”，埋头继续刺绣。头一人缝了几针，感触又起：“你们可曾听？万岁降旨，准端王殿下在大婚前出京探望生母，六年啊，终于能母子团聚了！可怜七殿下，白夫人出宫时还是个孩子，我那年撞见过……唉，这些年远离生母不，又失了万岁宠爱，真是可怜……”

一人嗤地一笑，道：“七殿下可比端王强百倍！万岁都予七殿下皇子待遇，学府武院照样去。去年七殿下十五及笄，万岁特令内廷司将英华殿更名清祥殿，收拾出来拨给七殿下，哪像端王，一年到头万岁难得召见几回，平日不离王府半步……这次大婚，怕是咱们大楚皇子有史以来最素简的一次！”

“你们别嚼舌头了！”头先那绣娘蹙眉道，“你们是没见端王殿下从前，上朝听政，猎赛头筹，何等意气风发一个少年！落得如今默默无闻，二十一方娶亲，娶的还是……唉，你们还是上心做活罢。”一声长叹，她低头细细绣着，针脚翻飞，很快手下便出现一片精巧细致的金鳞。

这下午，宇文曌从凤山文澈庵探望母亲后返回宫，径往睿夫人处，见礼后跪倒连叩三下，静静道：“这是儿臣受母亲之托，谢娘娘六年间照顾凤儿。母亲，娘娘养育之大恩自当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睿夫人眼中微有湿意，含笑道：“本宫知道了，起来吧。你母亲可还好？……吉日定的下月初六，还有十几，府里准备得如何了？宁王府的人已经进京，沐郡主……那孩子可是唤作穆云苏？本宫记得，她随太妃和你二姐进过几次宫，性子虽然直了些，终是王府世家的女儿，想来差不了。”

宇文曌只静坐其侧，一言不发，待她完，方低声道：“多谢娘娘挂怀，儿臣……无以为报。”

睿夫人默然一刻，挥退宫人，缓声道：“你虽不是本宫亲生，本宫却也视你与竑儿无异。这几年来，你心中难免郁忿，但事已至此，大婚在即，本宫只望你能抛开过往，沉心静气跟穆氏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就好。想你母亲必也是这个心思。”

宇文曌抬眸，一脸落寞：“儿臣这些日，时常在想……儿臣空有才学满腹，弓马娴熟，却无以施为。儿臣护不了想护的人，就连嫡亲妹妹，也得仰赖娘娘照拂……儿臣有愧于母亲的希冀，兄妹相亲和睦、一生平安喜乐，儿臣都没做到。”

“清祥始终挂怀旧事，她是被伤着了。只要你放低身段，用心安慰开解，你当年不该弃她不顾……真情相对，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宇文曌沉沉摇头：“当年凤儿选了母亲，儿臣选了外祖母，只是抉择不同，儿臣没错。”

睿夫人微怔，叹然道：“你和清祥，只要一个不这么执拗，怕也不会落得如今两两僵持的局面。”

“儿臣自知对不起凤儿，情愿今后尽全力弥补她。儿臣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能及早发现她私去武院，倘若及时拦下，加以教习，那野性许能收敛压住。”宇文曌着，面露忧色，“如今她成跟六弟为伍，六弟什么性情，娘娘也是知道的，只怕凤儿沾染久了，性子更加不可收拾！”

“你担心太过了！清祥正是少年，与和王性情相投，就算多些来往也无甚不可，难得陛下亦恩准；再不济，还能舒心怡神。你想想自己十五岁前后，不也是驾马驰骋，快意往来么？”

宇文曌眸中似有冷笑，道：“儿臣最恨的就是当年混不知事，自鸣得意。那时若看得再清楚些，许能以亲王名义警醒舅父，也不至落到今日地步。凤儿身为皇女，如今任她肆意，倒是一时快活；日后一旦出嫁，必会更耐不住为妇孤寂。娘娘试想，自由往来惯聊人，怎能忍受独守一院，相夫教子？”

“所以你这两年处处阻挠她出宫，关系一再恶化也不顾？”睿夫人双眉微蹙，“端王，本宫还是那句话，你操心太过了，心思这般细，不好。”

宇文曌不语，半晌问：“凤儿何时回宫？母亲有话，托我转告。”

睿夫人神色微变，道：“华城春狩，你和灼华也去过罢？来这般王公子弟们只会作乐，学着南瑜搞噱头……你今早刚领旨离京，她就同和王出宫走了，得了万岁允准，等这次春狩结束才回来……”

宇文曌猛然起身，声音微颤：“她打算在山里待三？！跟着一群纨绔子弟夜宿深山……胡闹，简直胡闹！”

“你先别急……”睿夫人神色淡定，“清祥性子桀骜，不听人言，又得了陛下首肯，本宫也不好阻拦。本宫问过德妃，这春狩明日上午开始，你提前赶去截住，无论寻个什么辞，诓她回宫，再晓之以理，慢慢教导也就是了。你可千万记住，凤山行苑中尽是王孙贵子，清祥极好面子，你需得给足她脸面，才有成算。”

“是儿臣心急了，多谢娘娘教诲。”宇文曌稳住心神，恭身行礼，禁不住瞥向窗上日影，心内暗自忖度：明早必得赶在第一波出城，快马加鞭，才能一个时辰内到达行苑；狩猎开始前都要行简单的祭告，应该来得及；明府里还得处理大婚的些许事宜，先暂且放着罢，把妹妹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