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第一支舞终了，杨兰陵迎着众人上前，或指正，或赞誉，又再次叮嘱一番第二舞要点，几句话完，又该上台了。兰彩只合《采薇》曲，此刻得闲，走到杨兰陵身边，斜觑一眼台上霍兰玉，又循着杨兰陵目光朝台下那边望去，低声道：

“都收拾妥当了？”

“都妥了。”杨兰陵扭头看看屏风后的庆三娘，拉兰彩徒幕帘边上，“兰凤进益很大，只要她今晚胡舞一曲镇住了场，日后清心街上必有她凤先生立足之地。至于庆班，全看你与兰凤今后如何操持。莫强求，若其余人都无心于此，倒不如干脆些将班子散去，总比众人离心强。”

兰彩颔首，看着台上翩跹起舞的霍兰玉，道：“我看玉娘子也收心不少，这几明显敛了风头，成日练舞。想是自己也明白过来，魁首名位不是靠人多追捧就能轻易得来的。”

“实话，若我照旧留在坊里不走，以玉娘子之才，今年魁首我还真没把握胜出。她但凡肯静下心来精进技艺，日后名气怕会远胜过我也未可知。但她欲求太多，又要出名，又要独揽风光，还想万事称心——她太急了，心急就容易不管不顾，寻捷径弃正途。”杨兰陵稍一顿，不屑道：“急功近利得来的名气，怎能及沉心钻研来得稳当？”

“可不么——”兰彩冲台上旋舞的婀娜身影一扬下颔，“你看她，锋芒太过，不容他人，定难以长久。我只怕你走后她恃宠独大，行事愈发没了分寸，牵累了坊中其他人。”

话间第二舞终了，众人鱼贯下场，杨兰陵叫过兰凤，见她心态尚佳，颇感欣慰。待兰凤重定丝弦拧紧弦柱，霍兰玉已换好西域舞衣走出来。只见她轻纱飘罗裹身，尽显腰肢纤细；头戴飞云假髻，宝珠璀璨，流光耀目，眉心一点朱砂痣，秀眉细挑，愈显面庞风情无限；手腕脚腕上各一副银铃，但凡活动便铃声轻响。台后嬛乐伎都是头一次见她这身装束，皆看得两眼发直，杨兰陵淡淡扫一眼，又嘱咐兰凤道：

“可看见玉娘子此舞妆容了？自己想想，你这一曲该怎么弹，才能将玉娘子托起来。”

兰凤自若点头，当先上台。霍兰玉轻抚鬓角，向这边飞过一眼，似笑非笑，取过嬛奉上的彩绘琵琶紧随其后。兰彩见状，轻一扯杨兰陵低声问道：“怎么玉娘子也拿琵琶？”

“这一舞最考舞者功力处，便是最后三段以反弹琵琶式做舞。玉娘子自恃才高，定要在第一擂压服众人，不然以三娘性情，怎会让她行此险着。”

“我知道玉娘子选《莲台》专为反弹琵琶式。但我记得为防做舞时不慎勾动弦搅乱乐声，妈妈特为她定了一把无弦琵琶伴舞。”兰彩着眉心拧起，“你方才没看见？玉娘子拿上台的，分明是正经四弦琵琶。”

杨兰陵面色微变，疾步走到台侧凝眸望去。厅内灯烛辉映，堪堪照在戏台正中，恰逢霍兰玉飞身旋起，怀中琵琶落在光束下，丝弦淡淡发亮。她看得真切，心里陡地抽紧，回头看一眼兰彩，两人面上均似落了霜一般。

霍兰玉身为舞姬，平日再散漫，到台上也必得正经起来，似这般错拿舞具的失误，不亚于乐伎唱曲临时倒嗓，后果不堪设想。她会是无意拿错？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存心携四弦琵琶上台，所图为何？杨兰陵脑中飞快晃过无数臆测，尚未理出头绪，忽闻一声裂帛，是第二节终了，霍兰玉持琵琶翩然摆好反弹式，眸光流转处，恰与台侧杨兰陵视线撞了个正着。霍兰玉忽露出一抹得意笑容，未及杨兰陵回神，她便籍着第二节与第三节之间，不足半息的短暂停顿，反手挥弦，拨响手中琵琶。

曲声突起，铮然如金戈铁马，旋即就是一串加速的轮指抹弦，正与霍兰玉舞步契合，让人仿佛身临极乐世界，亲眼目睹飞神女翩然歌舞莲台下，万千信众朝拜礼敬。霎时间，台上台下众人皆瞠目无声，济济目光只顾追随着一边反弹琵琶曲音琳琅不断、一边轻舞袅袅如飞仙的霍兰玉。台侧伴曲的兰凤，值此陡变，彻底失了对策，痴愣愣抱着琵琶，犹保持着第三节起始姿态。

事发突然，兰彩脑中刚闪过“凤官儿栽了”的惊觉，便觉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只见杨兰陵从一旁发愣的兰蕙手里夺过琵琶，径奔戏台。兰彩未及唤出一声“十三”，杨兰陵已举步上台，迎着霍兰玉满是惊诧的目光，垂眸应和琵琶曲声按徵位，依着霍兰玉曲音弹过几句，再抬眼睫，寻间隙反手稳住四弦，顿开喉咙，清亮的唱腔响起：

“三千红尘一朝破，无归又如何？怀慈悲，草木一念怀般若；念恩亲，殊途同归是和。”

三句唱罢，犹听霍兰玉拨得琵琶轮音不迭，余音回绕屋梁。猛然间，她下按三弦，曲调陡变，乐声转为轻灵，舞姿也一改之前激越昂扬，飘飘如飞举。杨兰陵面色无动，眸光流转，捻手如法印，慢慢走着圆场戏步，嗓音婉约下来，徐徐唱道：

“且端详，梵音仙乐无休止，精越难言。善子礼诵多欢颜，神女曼舞自喜乐。但揽取，九霞彩做宝衣；只拣选，三川须曼结璎珞。则看那宝镜大光明，何须常磋磨；又见这莲华七宝色，中生明焰火。光耀着清净中妙宝盖，白象龙头缨，绀马阎浮锁。”

几乎同时，两人手中琵琶曲音转急，嘈嘈切切，错杂琳琅，霍兰玉带着满眼决绝舞到台中，飞快旋转，舞衣上纱罗飘起，渐渐仅剩一抹虚影，同时仍反弹琵琶不停，乐声愈急，旋舞愈快，最终一声铮鸣，飞旋戛止，霍兰玉盈盈长立，双颊润红，胸口犹起伏不定。

台下静默片刻，众人恍然回神，正待要叫好，琵琶声又起，却是兰凤极娴熟地挥出弦音，杨兰陵从她身侧缓步踱到台前，待兰凤弹罢前引，曲声散去，杨兰陵浅笑淡然，悠悠开口，一时间，厅中只有她清亮的嗓音萦绕：

“莲台九转，上有明凤据华盖，下有灵兽敬宝?。绕生菩提树，婆娑纷树影。祈愿无诤念，缘灭——亦、长、生。”

最后一声拖得分外绵长，久久在厅堂回旋。杨兰陵下颔微扬，傲然而立，虽与霍兰玉同在台上，浑身气势却远远盖过，反衬得霍兰玉一出绝舞如同专为她最后几句清唱作陪的。须臾沉寂后，满厅看客轰然起身，瞬间叫好拍掌声如雷动，众人目光里的钦赏惊艳，叹服震惊，俱都投注在杨兰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