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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到六月十七了,陈清跟孙莫岚定下的祭拜日子。陈清生怕此事教红衣知道后又要怀疑自己执念未消,头两采办香料途中便跟红衣明,自己只想趁此在灵前祭拜一番聊表歉意,毕竟千道万,风波是因自己莽撞引起的。又再三保证日后再不会跟侍郎府人有往来,红衣听他絮絮了一路,最终笑着打断他道: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再解释了。你记得替我也上一炷香就好。”
她话是如此,心里暗忖侍郎府此番设祭怕也是故意为之。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对兄妹间的嫌隙绝非自己以为的普通误会,看这情势大有誓不罢休的走向,幸得自己劝动陈清抽身出来,等陈清跟孙氏见完最后一面,秦宛月和她哥哥争斗再厉害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只要我和陈清能平安就校”红衣偷觑一眼陈清的俊挺侧颜,心里轻轻念道。
六月十七早上,陈清告了半假前往白龙寺,孙莫岚稍迟一步到达,二人在僧人诵经声中开始告慰亡灵、行最后祭礼。孙莫岚依次供奉了香烛冷酒,祝祷叩拜,最后取出一摞诗稿,满怀伤恸向陈清道:
“姐生前最爱公子诗文,极为崇敬。姐去后公子追思不已,陆续作了不少缅怀诗文,趁今日送灵,一并烧化。”
陈清看着那叠纸笺,心中为之一震,深为秦侍郎的兄妹情深而感动。他将火盆往外挪了挪,一边由衷钦佩道:“侍郎如此深情重义,若姐地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
“是啊……公子最疼爱姐的。”孙莫岚着抽出最下面一张纸笺递给陈清,“公子十四岁学业大成,回府之日恰逢姐四岁生辰,特意作此诗为姐贺喜。后生看,这末一句还暗嵌姐闺名呢。”
她似是无意感慨,等陈清接过便将其他诗稿一张一张烧起来。陈清打眼扫了扫那纸笺上的诗句,面色陡地一变。去年议亲使团回京后呈给庆王一本璇玥公主的诗集,开篇便是这首。庆王喜爱其词藻精练,可见作者才思敏捷,曾三番两次跟他起,故此他印象深刻。却原来……出自秦侍郎么?他不由暗道:红衣的劝诫大有深意啊,王妃身份果然禁不起详查……
孙莫岚将手里剩余的最后一叠诗稿一并投入火盆中,退出祭堂去寻住持供奉香火钱,陈清随着也将那张纸笺扔进去,旁边超度的沙弥摇铃击磬阖眸念诵经文。诗稿慢慢被余烬蚕食,陈清盯着看火苗扑一下又旺了起来。最上面那纸赋月诗边沿焦灼的瞬间,他鬼使神差般伸手飞快捡起来,几下拍灭暗火揣入怀郑
“只是留个后手以防万一……”他对自己道,一抹额前虚汗,“毕竟世事多变……万一王妃有异举,好歹能挟制一二。”
手持关键实证,他一颗心终于稳妥落地,但在归途中又觉到有些惭愧。
“可不能让红衣知道,若她一多心气我出尔反尔,再重提各为其主的旧话,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他想着,禁不住自嘲一笑:“陈清啊……想不到你一介戍边卫国的铮铮男儿,也有这般心俯就的时候……”
未过几日,庆王表嫂、闵少夫人不耐京中暑热,欲往闵氏在尚华城郊的别庄去避暑。这位夫人好热闹,便约了几位交好的诰命同往住,美其名曰赏看庄内一片极好的九转莲浦。请柬亦下到庆王府,秦宛月思忖左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去住几日也无妨,但此一去王府空虚,必得好生安排一番。
“最好是你跟我同去,若萧氏有秦府情况,传递也方便。”秦宛月私下跟寒竹商议道,“按理我呆在王府不出城,才能让秦桓心有忌惮不敢妄动,但闵少夫人之请不好推拒,再者……在京里呆了这些时日,我还真想出去透透气。”
“去闵氏别庄终是为客,暂住几日回京也方便。”寒竹道,“奴婢自然随侍娘娘,王府里有掌事嬷嬷,留红衣在此足够了。至于秦府那边,眼见六月将尽阿昀还没有消息传递,想是未见异动,应该不会有差池。咱们尽量早去早回,只要不耽搁初五进香就好。”
秦宛月听她得在理,轻颔首道:“那便这样罢。我写封回执给闵少夫人,你去安排随行扈从。”
寒竹应命退去不提。单红衣,有寒竹在秦宛月跟前应承没什么事需要她插手,唯能成逗留香房,倒是打理得井然有序,又选了两名可靠的丫嬛帮忙,左不过每日清扫桌案而已。
两人里一是柳溶,一是羽环,柳溶伶俐多言,羽环恬静却聪敏。三个人在香房各司其职,红衣常有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当初跟桂风秦宛月一起的日子。旧事于她是心底最珍贵的一点记忆,不时回想流连一番,缅怀少时单纯无忧、相携扶助的姐妹情谊。
这下午她照旧闲坐香房看《香经》,一耳进一耳出地听柳溶羽环话,忽有嬛来报,是受陈清所托,请姑娘东廊一见。
“今日归府这么早?”人未到声先至,红衣脚步轻快,眼中笑意盈盈,“你不是随三殿下去内武营巡检么?我还以为得一呢。”
“殿下又去兵部了,让我先回来。”陈清看上去怀有心事,叹口气与她并肩坐在廊上,道:“今日巡检内武营,唉……现在的兵校实在不如旧年了,多是朝中官员将子弟塞进去混军功声誉的,那些少爷们娇养惯了,谁肯好生操演?那些校尉又不敢责备,只能凭他们混日子。似这般怎能上战长卫家国?”
他到此处苦笑道:“殿下巡检时虽没表露出来,心里却不满得很。你别看殿下如今回京安定下来,却时时记得西境戍边那些年。西境苦寒,最初几乎年年都有外族骚扰,纷战不断,那时殿下根本没有娶妻成家养育子嗣的念头。他那是奢望,沙场无情,不该再牵连一个好人家女儿。”
“现在都好了啊!三殿下从西北回来了,也成家了,跟娘娘情投意合,再过些时候等娘娘身子调理好,兴许马上就能有世子了呢。”红衣轻笑道,果见陈清眉边忧色消散开。
“是啊,现在都好了,看殿下每日精神奕奕上朝,回府家和美满,我确实为殿下欢喜。”他沉默片刻,再开口,声中带了一抹怅惘追怀味道:
“我跟在殿下身边已经十二年了,西塞风沙、血染征袍,我都跟殿下一起亲身经历过。我到现在还记得出兵前的心情,那时已不论身份尊卑,但求能平安而归。西塞青岚军男儿十万,都是这般指望。”陈清顿了顿接着道:
“殿下十四岁封王,从金吾卫里亲自选出四人做近身侍卫,其中数我年幼,我们四人从那时起便一直追随殿下左右,情同手足。边疆六年,一个战死,一个失了左腿留在西北,只有我跟贺沅跟随殿下回了京。”
红衣从未见他意气这般低落,待要开解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起,只好默默相陪,听陈清继续道:
“回京后殿下入朝理政,我留在王府,贺沅调去内武营,我只当兄弟间再不会分离,谁知今日巡检,贺沅向殿下递了辞呈。一问才知,原来他乡中尚有青梅苦等,多年的守候之情不可负,如今他为殿下巩固好营中军务,打算回乡成亲过安稳日子。”
到此处,陈清有些恍惚。昔日少年兄弟纵马驰骋,如今物是人非,故人四散。他回想起上午庆王接过辞呈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向贺沅道声恭喜,又满怀诚挚祝福道:“去罢,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和美终生。你忠心跟随本王十二载,也该过一过自己的安定日子了。”
这句话一直盘旋在陈清脑中,他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失落惆怅兼有,堵得很是难受。“红衣……”陈清忽然轻唤道,心翼翼唯恐冒犯般看着她,“你可想过日后打算么?”
“我啊……我这人一向是得过且过的。”红衣往廊柱上倚了倚,“日子还长着呢,想那么长远做什么。”
“我想过。”
红衣心中一动,抬眸望去,正对上陈清的坦诚目光。
“初回京时,我只想跟从前一样为殿下尽忠,不负殿下多年恩情。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想法有了变动,许是因为……认得了姑娘你。如今贺沅解甲回乡成家立户,让我下了决心,我也想跟寻常人一样,去过有日短情长儿女牵挂的日子,平淡安稳地终了此生。”
红衣沉默片刻,回视着轻轻笑道:“心里若有牵挂就丢不下了。你以后可别后悔。”
“军中男儿一诺千金,绝不食言。”陈清如释重负般舒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枚碧翠雕牌,极爱惜地抚过光润边缘,郑重呈在红衣面前:“这是我初到贺兰关时在神祠里求来的平安符。神祠供奉的是当地部族的祖神,你看这上面刻纹,是部族古语写就的祝词,可解作‘逢凶化吉,平安喜乐’。”
他见红衣迟迟不受,不禁忐忑起来,低声又道:“姑娘从身居王公高门,金银珠宝见多了,只怕未毕看得上这个粗简物。我一时寻不到更好的,但请姑娘放心,我以后定能……”
红衣双手接过玉牌贴附于掌心,定定看着陈清道:“这是命符,陪着你出生入死六年的东西,你就这般轻易地给了我么?”
“是命符不假,但我心甘情愿以此为凭,与姑娘白首同归。”
红衣娇羞一笑将玉牌揣入怀中,再抬头,一双清莹的眸子锁住陈清,郑重道:
“你只管放心罢。我自被卖入越王府孤苦无依地长大,这世间,我红衣最看重最在意的便是情谊。你的这份心,我定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