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尚华西城外遍是水泽野沼，破晓时分遥遥望去，西陵群山被水雾遮掩着，一片迷蒙。凌晨前后总是格外悄寂，间有几声鸟鸣也听不真牵就在这万俱寂中，远处响起马蹄声和清脆的銮铃声，薄雾中渐渐现出一支马队，零零落落十几人，拥着一辆素简马车沿路向西山行去。

不觉间晨雾飘摇散开，曙光乍泄处，一缕晨曦落在十里长亭的台矶上。马队至此停住，穆云苏下车，在宇文凤宇文晖陪伴下进了凉亭。宇文曌低低叮嘱众骑卫几句话方下马，一进亭子，目光先落在宇文晖身上，面色平静淡然道：

“我受父皇命去皇陵，走得匆忙，倒是多谢六弟挂念，一早相送。”

“皇兄的哪里话，应该的。”宇文晖强自笑道，两眼却是发涩，忙垂眸避开，“皇兄一路保重！……四嫂，清祥，我去外面等你们。”

他走后，亭中便陷入沉寂。半刻，穆云苏一脸憔悴低声道：“山里不比王府，阴湿苦寒，殿下万万保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送信回来，莫要苛待了身子。”

“劳你费心。王府内外，全靠你打理了。”

“请殿下放心，臣妾不会有负殿下所停”

两人简短完，亭内重新寂寞下来。宇文曌垂眸轻拂袖口，道：“清晨霜寒，你回车去罢。本王有几句话要跟清祥。”

穆云苏忧心忡忡地又看一眼，下了亭子。宇文凤黯淡的眼眸缓缓落到宇文曌脸上，他眼睫垂下遮住瞳孔，令人看不清眼中神色，只听他平静道：

“本来想陪你学完《九殇》的。不过你于琴道悟力不错，为兄在与不在关系不大。若是心里难过就去找六弟，让他带你出城跑马散心，莫要总是一个人窝在府里。汨凰……可还来找你？”

“嗯。”宇文凤点点头，又忙道：“但我并未回信。一直都没回。”

“也好。”宇文曌顿了顿，意图伸手拍拍她肩膀，终究没动，只温声道，“你照顾好自己，为兄很快就能回来。”

宇文凤轻轻呼出一口气，哑声道：“皇兄，你先别管我。我只问你，你可想再回京中？”

宇文曌不忍出言欺哄，忖度再三道：“如今父皇一门心思要我重回朝堂，实非我所愿。实话，与其留京与父皇僵持，倒不如去皇陵自在。”

宇文凤轻一笑，“那我也实了，只要你在皇陵能安康无虞，就无需为顾忌我而屈就父皇。父皇爽不爽随他去，左右这点破事也僵持了八年，我倒要看看，最先俯就的到底是谁。”

宇文曌禁不住也笑了，殷殷又叮嘱一句：“你自己定要当心。父皇年纪大了喜怒无常，若是入宫，言行务必谨慎，莫要招惹是非。”

宇文凤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恭身拱手施礼：

“皇兄身怀谕旨，不可延误时辰。臣妹恭送皇兄。”

宇文曌目光在她脸上停滞片刻，一声喟叹，默然走出凉亭。宇文凤回身，恰见宇文曌揽辔认镫，挥鞭策马。此时，朝霞自云层间射下，穿过道旁稀散树木的枝条，洒一地斑驳光影。骑队的影子一并投入野泽中，飞快地从一蓬蓬荻苇上掠过，向着西陵群山驰去。

宇文曌走后没几日便是白露，荷花凋尽，霜红飘飖，每逢昼夜交替愈发寒凉，时光流逝中仲秋已至。

宇文凤看似故态复萌，每日早出晚归，公主府人只当她照旧逗留尚英院，至多在城中各处闲逛，殊不知她出了府就打马径奔西城门，在城外茫茫野田中游荡，从清晨直耗到黄昏。

她去了几次，便跟附近佃农孩子混了个脸熟。村野孩子不惧生，在地里拾柴牧牛，间或跟她扯几句闲话。宇文凤常静静坐在田埂上，看那群半大少年在苍黄田野中追打笑闹不迭，唇边虽也噙笑，眼中却透着一层迷惘凄凉。有少年问她每日来这城郊野田做什么，她也只是萧索地看他一眼，漠然回：等人。

从水泽卷起的风夹带水汽，冰凉凉扫过她面庞，苇荡随风飒飒作响。空中传来几声杳远的鸿鸣，抬头便见一群野雁人字排开，远远地掠过碧青长空，不时引吭相唤，翅翼有节奏地起伏着，如同披着行云而来。

“又是北雁南飞季……”许是寂寞太久，对外界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宇文凤懒怠地掀起眼皮追着渺渺鸿影，直到再望不见。她低头拨弄着手指，发现因久不抚琴，之前辛苦磨出的茧子已经掉去，若要重拾琴道，只怕旧日苦头还要从新受一遍。她摸摸指尖上初生新皮，有片刻怔忡的感觉，物是人非，半年来经历的一切，霎时间变得异常苍凉遥远。

算起来今日八月初二，洛琴斋必已离京，难怪连日不见白鸟身影，想洛琴斋搬去凤山路途遥遥，他怎舍得让白鸟来回奔波，只为送一封问平安的信？宇文凤苦笑垂眸，翻看腕上手链，日夜磨损使得红绳不复往日鲜艳，唯独那枚粗糙木锁光洁如新。

佃农孩子牵着她的青马转了几圈送回田头，宇文凤摸出几锭碎银作他饮马的酬劳，遂起身拢过鞍辔，慢慢往十里亭走去。长亭临水，蹄声惊起一群野凫，破开水波飞快往泽中苇荡游去，尾后波纹荡漾开来，晃碎一片云影。宇文凤驻足看着野凫消匿进苇丛，湖面重归镜般平静，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悲凉，好像茫茫地间只剩了她一人。

原来挣扎多年，还是只落得一个孤身……一无是处，什么都留不住，我到底能做什么？她茫然想着，四顾荒野，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声清唳划破碧空，她眸中倏然闪过一抹白影，不及大脑作出反应，她已本能伸出臂膀，白鸟翩然飞落。直到面颊被白鸟亲昵蹭上，宇文凤犹不可置信地抚着白鸟柔滑的背羽，掌心传来阵阵温热。

“——阿凰！”她狂喜地紧紧搂着白鸟语不成声，“阿凰，……你没走么？还是从北山来的？……这么远的路途，你还有旧伤，累坏了吧？”她扳过白鸟，笑盈盈看着它灵动的眸子，“你是来看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白鸟清脆叫着挣扎两下，让她将视线转向自己脚爪。宇文凤一见精心绑在白鸟腿上的绢布，笑容微微凝滞。他会写什么？为何用白绢？她迟疑着取下绢帛，轻轻抖开，素绢上是几行熟悉的字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绢上浅淡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一颗心狂跳着。也许他只想再见一面，问个安好？……可为何偏偏录的是这首《子衿》？宇文凤心内千回百转，她终究看向西陵苍茫山影，双唇翕动，像是对那个牵挂自己的人，又仿佛对自己：

“……我只见他一面，就这一面……”

她将绢书心揣进怀里，旋身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叫道：“阿凰，咱们走罢！”

青马长驱入城，白鸟飞在上空，跟着她横纵半座皇都，穿街越巷，入内城，过长街，堪堪停在公主府。宇文凤一头纳入书房重重合上房门，掏出绢书一看，早被细汗浸得半湿。她匆匆备好纸笔墨砚，铺开笺，手却瑟瑟抖得无法落笔。良久，她深吐口气，一笔一划，力遒纸面：

“映日苑北三岔口。明日一更相见。”

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甫一写成便折好，出门叫下白鸟系在它腿上，紧紧一抱，振臂上扬。白鸟长唳一声，腾空离去。

——

晚间凉风下来，纵已仲秋，白鸾湖上仍曲声缭绕，歌船飘摇，一弯新月高悬夜空，柳枝在风中影影绰绰。不是佳节，又非盛时，湖边栈桥上游人不多，过了通往映日苑的九曲长桥，行人愈发稀疏，船上歌姬的唱声也忽高忽低，随风传来模糊不清的曲词：

“……月出皎皎……姣人僚僚……舒徐窈窈……劳心悄悄……”

薄靴窸窸窣窣踩在落叶上，前面柳枝间挑出一盏青灯，烛光闪烁下，一位老人正坐在灶前包馄饨，一面跟旁边静坐的食客话。宇文凤心中一悸，脚步慢了下来，那食客听见声音别转过头，看见她的一瞬不觉扶着桌案立起来。

“公子等的客到了啊？”老人笑着，起身提上刚烧开的一壶热水，“过来坐罢，儿凉了晚上冷，喝些热茶暖身子，公子莫嫌茶糙。”

“多劳老丈。”洛琴斋回身略施一礼，看着宇文凤往里一让，宇文凤随他走到凉棚下临湖一面的一张桌旁拘谨落座，对送下茶碗的老壤声谢，垂下眼眸只盯着桌面。她怕洛琴斋看出自己的紧张，怕两人对视之际自己眼中的思念遮掩不住，更不敢开口话，唯恐慌乱的心绪使得声音有异。从方才看见洛琴斋的霎那，她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断开这段无望的感情。

对面一声轻叹，只听洛琴斋低声道：“你……瘦了。”

宇文凤蓦地咬紧牙关，缓缓抬眸淡声道：“劳动阿凰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事么？不妨直。”

“我一直都在等你。”

宇文凤喉头微动，再无法正视面前那双郁郁的眼眸，端起茶碗，盯着上面微微荡着的水纹。

“为什么不辞而别？”洛溱轻声问道，“突然失了音讯，十六，一点消息也没迎…我只能猜测事出有因，又顾及你总寄人篱下万事难为，才托凰儿捎带书信，但求你一声平安，别让我终日悬心枯等……”

“洛溱……”宇文凤强捺住心内的悸动，放下碗平静道：“我一切安好，对不住让你担心了。今晚来见你是想补一声道谢，谢你这几个月的费心教导。你离京在即，以后你我也不必再见了。”

她硬撑着一口气完，起身欲走，洛琴斋倏然立起，眸中带着焦灼急切道：“文凤，你且留步，只听我一句话！”

宇文凤暗暗催促自己快走、别停留、不要拖泥带水，步子却再迈不出，僵立在桌椅间佯作镇定道：“有什么话，请讲。”

她听见洛琴斋走到自己身后，静谧的夜晚下，起伏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我找你，除了问你安好，另有一事相询，你为何突然与我断绝了往来？”洛琴斋见她不回答，缓声道：“文凤，你既对我交心视我为友，便告诉我实话，你突然断绝音讯，是对琴道再无兴致，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我是对琴道没了兴致……”宇文凤盯视着前面昏黑的路径，哑声反问，“你待如何？”

“……你我相见最后那日，你央我琴笛合奏一弄《九殇》，那一曲你明显倾付了所有心血，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蓦然转性？”

“那我要是，与你断绝往来非我本心，实是不得已……你又能怎样？”宇文凤着回转身，一眼望进洛琴斋幽黑的眸子里。洛琴斋定定回视着她，眸中渐生出温柔的笑意：

“我猜得没错，你并非对我厌烦。那我便问你，你可愿跟我一起回乡？”

宇文凤愕然睁大眼睛，蓦地避开他的视线，喃喃道：“什么？……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想带你走。”洛琴斋轻声道，“我要带你回南瑜，还想同你一起看遍九州山水四海风光。我不愿见你忍受别离的伤痛，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看顾你一辈子……只要你愿意，我便立刻请人去你家中提亲。文凤，你……可愿意？”

突然听到洛琴斋的倾心表白和这句珍重请求，宇文凤只觉铺盖地的喜悦和幸福，让她几近晕迷，几乎就要点头出“愿意”的刹那，宇文曌严厉的告诫忽在耳边响起：

“琴斋不该因你的任性而为落得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你若当真为他好，就及早放手，莫要等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徒留后悔！”

父皇震怒之下飘血浮橹的幻觉不由使她一激灵，她终是垂下头，却又不出“不愿”二字，半晌方涩声道：“……你让我再想想。”

“人生大事，自然不可轻率。”听宇文凤并未一口拒绝，洛琴斋似暗中松了口气，微笑着又道：“你要想，我便等你。”

“……你什么时候走？”

“今日是静园租约最后一，明我便搬去山里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南瑜？”

“过完中秋，随时都能启程。”洛琴斋一顿，看向她，“中秋后我会再回城一趟，等你的回复。”

“……明日我不方便，就不送你了……你多心。”

她丢下最后一句，扭头就走。忽听洛琴斋轻唤，忙回眸看去，见他长身玉立月光下，眉目极尽温柔：“不管你愿意与否，我总是等你的。”

宇文凤凝眸注视片刻，柔声道：“我定会给你答复。”

完，转身快步走进夜幕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