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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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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纯和殿内气氛有如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乾帝暇眸看着端正坐在下首的宇文曌,面色喜怒难辨。

“端王,”他声中不乏威严,听得一旁高衍直冲宇文曌使眼色,“你方才当着众臣的面拒了户部差事,可是嫌任命太轻配不上你端亲王的身份?”

“儿臣不敢。”宇文曌面不改色,态度安然。乾帝一看他这副神情举止心里更不是滋味,强忍住不悦道:

“朕看了这两个月的奏报,端王,你倒是清闲自在,把差事都推给你三皇兄去做。庆王向来体恤兄弟,朕也他不得,今日是朕亲自把这差事交予你,你却只管推诿。端王,朕问你——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宇文曌平静地看着乾帝,恭敬禀道:“户部主掌我朝钱粮大事,乃六部之重,父皇委任的录税又是秋季税赋中最要紧一节,非德能兼备者不能担任。儿臣恐负圣恩,不敢贸领此任。”

乾帝见他脱口而出应答迅速,眸色一冷:“朕记得太和十四年春,税赋就由你主掌,户部尚书和太傅相佐,办得极稳妥。怎么长了这八年,竟还比不得当时了?”

此言一出,殿内沉肃,高衍跟门口侍立的安福临对一个眼色,神情凝重。八年了,乾帝头一次主动提起旧事,言辞有退让意,若宇文曌把握良机委婉应承,则圣心可留,复宠在望……

宇文曌静默半刻方轻轻拱手,缓声道:“旧时年少轻狂,得父皇看重忘乎所以才贸然领此重任;如今回想方知当年愚昧可笑,再不敢腆颜受父皇高看。且儿臣蹉跎这些年学识业力皆已荒疏,再不敢妄断朝政,更无心蠢,故父皇此令,儿臣恕难从命。”

乾帝面色陡变,忍了半刻,终拿起案头一本奏折摔在他面前,冷笑道:“无心政事?朕看也是!你一门心思都在白氏那几个余孽上呢!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暗地里跟宁王那些勾当?边境藩王公然维护流犯,就差把人接近王府好生供养,朕怜他孤儿寡母,便由着他如此,你往北疆去的书信朕也没管;还有你那王妃暗地里将白灼华的灵位供在白龙寺……一桩桩一件件,朕清楚得很!本还想睁一眼闭一眼随你去,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非但毫无感沐皇恩之心,还越发得寸进尺,竟明晃晃要把清祥也送去北疆!朕若允准,只怕你不等几日便以接王妃之名再请离京,一家正好都去北疆团圆了罢?!”

宇文曌眼中掠过一抹隐忍,起身跪倒在内阁正中,低声道:“父皇,儿臣送清祥往北疆,只是想让她看看我朝河山;不受父皇任命,也是儿臣再无少年鸿图异志。八年了,儿臣都已放下,您却一直念念不忘,却是何苦来呢?”

乾帝双颊陡然涨红,急促呼吸着不出一声,高衍慌忙上前刚要劝慰,被乾帝一把挥开,恼怒斥道:“大胆!朕看是你执拗难改!多少年了,但凡朕有意给你派些差事你就推诿不受,还不是心有记恨,一味跟朕赌气?!枉朕从前举全力请名师鸿儒教导,你竟这般不识大体,为一点私怨连家国都不顾了!你心里就没有君父二字么?!”

宇文曌面色微白,叩头下去:“父皇容禀。儿臣虽是臣子,但于国无法大义灭亲,于家不能孝尊长友弟妹;既失忠孝在先,有何面目再保家国?”

乾帝剧烈咳嗽起来,抖着手道:“好C极!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觉悟!你是拿定主意咬着旧事跟朕犟到底了!朕……朕怎会生出你这般不肖之子!”

宇文曌垂首听乾帝在御座上无休止的斥责呵咄,再不出一言。乾帝见状,心头火愈盛,到词穷,手扶桌案喘息片刻,看着宇文曌自始至终淡漠如水的面色,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倦乏,他忽然意识到,当年那个最受自己疼爱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朕……问你最后一遍,”他眸色晦暗,语声低哑,“你把心里执念放下不再跟朕对着干,好生入朝受命,朕就许白老夫人在北疆安养,由宁王抚育白永明成人,也准你和清祥日后前去探望——只要你从此认清本位,对得起端王之称,臣子身份。”

宇文曌油然升起一股心累的感觉:就放纵这一次罢,隐忍多年,实在是……太累了。

他抬头定定看着乾帝,语声决然道:“儿臣固然是父皇臣子,然而除去臣子外,儿臣更是母亲长子、清祥胞兄、白氏宗嗣。儿臣自降生以来,无时不受缚于臣子身份,为此眼看亲族倾覆母妹离散。父皇无时无刻不耳提面命家国二字,儿臣却实在不能两全。父皇尚有皇长兄、三皇兄竭诚秉忠,儿臣只剩清祥了。儿臣甘愿舍国而顾家,万望父皇洪恩宽宥,释儿臣于朝堂,儿臣……感激涕零。”

他一番话字字句句直往乾帝心尖上捅,乾帝强忍下涌上喉头的腥甜,一声长叹:

“执迷不悟,难堪大用。”他脸上似一瞬间显出苍老颓败之相,“看来还是太宽纵你了……皇陵年久失修,礼部工部刚呈上修葺的折子,你就去监管罢。到了皇陵后,对着祖宗灵位好生想想,怎样才算忠君,家大国哪个才是重要的。”完乏累地闭上眼,片刻,挥挥手道:

“没想明白之前,就不必回京了。”

——————

纯和殿外一片沉寂,宇文凤制止住欲禀报乾帝的内侍,默立院中凝神细听,不放过殿内丝毫动静。没有呵咄,没有怒斥,只听见些含混不清的低语,她暗生庆幸:应该不会出事……哥哥若一味谨慎微,父皇能从何处寻错?

然而,乾帝怒呵声骤然响起,夹杂着阵阵咳嗽,宇文凤瞳孔猛地一缩,目光直射向紧闭的内殿窗格,她急忙唤过殿外内侍让他快去请安福临。不过半刻,一直候在外殿的安福临悄悄闪出来,疾步走到她跟前低声道:

“殿下,您好端端过来做什么呢……您还是回去罢,这事儿谁也管不了。”

宇文凤眉头紧蹙问道:“皇兄不过替四嫂递一份请旨归省的疏文,又触动父皇哪件心事,值得如此动怒?”

安福临面带难色,踟蹰着看一眼金殿,含混道:“不过是陛下想给四殿下派个极好的差事,四殿下执意不肯,两下便争执起来,又将旧年事牵扯其中,陛下才动怒至此……”话犹未尽,殿内又传来乾帝的呵斥声,些许字词落在安福临耳中,他面色微变,心打量着宇文凤,见她眸色愈发阴沉,更压低嗓音劝道:“殿下恕奴才多嘴,但请您细想,这些年来四殿下但凡有什么牵扯上白氏的地方,陛下哪次心软过?”

宇文凤冷笑着盯住令门:“我从未指望父皇会心软,我只想看看父皇能绝情到什么地步。烦劳公公为我通禀,我要见父皇。”

不及安福临再次劝阻,高衍已持拂尘出殿,见院中僵持的两人也是一怔,急急上前道:“殿下,这回陛下当真让端王殿下气狠了,任谁也劝不得啊!您——”殿中又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高衍忙招手叫过一名内侍,让他速去传顾太医,转头又看向宇文凤苦心劝道:“殿下,您请回罢。就算您要情也不该此刻去,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再替四殿下话,不正是火上浇油么?”

宇文凤狠狠攥紧双手不出一言。高衍怕她冲动行事再生变故,示意安福临在旁留意着,自回殿中照应去了。

顾太医很快便赶到,进殿不多久,宇文曌在高衍陪同下步出殿门。见庭中宇文凤眼角微红面色苍白,宇文曌眸色一滞,紧走几步过来对她安抚一笑,轻声道:“回宫罢,睿母妃该等急了。”

宇文凤哑声问道:“父皇什么了?”

“父皇只是身有不爽,为兄敲赶上,被父皇教训了几句,无甚要紧。”宇文曌淡淡略过,回首向高衍点一点头,“还请高公公好生照料父皇。父皇年事已高,若留下病根,只怕后患无穷。”

高衍待想劝几句,见宇文曌无意停留,只好轻叹一声,微微笑道:“四殿下仁孝,奴才记下了。”

宇文曌拉过宇文凤,转身欲行,却被宇文凤挣脱开,他诧异回眸,宇文凤极力隐忍的怒目映入眼底。

“你父皇只是因病迁怒,教训几句……”她语声轻颤,“那我问你,父皇为何罚你去皇陵?”

宇文曌一时失语,落在宇文凤眼中便是默认。她心中一阵抽痛,转身径往金殿走去,不料被宇文曌一把扯住,几番挣扎也没能甩开,反将她心底戾气逼出,一股热流骤涌进眼眶更令她烦躁,发狠去掰宇文曌的手。宇文曌双眉蹙起,咬紧牙关毫不松手,硬是拽着她一路出了宫门,才低声呵咄道:

“清祥!别闹了!”

宇文凤力道乍懈,拼着一口气将他搡开,踉跄几步狠狠瞪着他,面上已泪痕狼藉。宇文曌见状,嘴边严词再不忍出口,唯能一声喟叹,语气缓和下来道:

“父皇听闻我想让你也同去北疆,怕是多想了些,只当我……不知悔改,设法赚你去北疆好与白氏往来;之前朝堂上父皇又派给我一项差事被我回拒,益发不爽,就此大加斥责,我既然不肯为君父分忧,那便监修皇陵去,看我是否连祖宗也不放在眼里。”到此处,他轻一苦笑,“皇陵年久失修,九月便要秋祭,确实得修整,只是你……本来好送你离京,这一耽搁只怕再难复请……虽非我所愿,终是我背约,清祥,这次是为兄欠你的。”

宇文凤用力一抹眼泪,狠狠道:“不去拉倒!谁媳去北疆,寒地冻,物薄人稀,穷山恶水——”

宇文曌静静等她发泄完,才又温声道:“清祥,此去皇陵不过两个月,为兄很快便能回京,你就不要再去找父皇争讨了。今番变故,任谁出面都无济于事,你求情非但无益,反有可能令父皇怒气更盛。你听为兄这句劝,忍一时风平浪静,待两个月后为兄回来,父皇气也消了,咱们照旧安安生生过日子。”

宇文凤此时已冷静下来,哑声道:“你不用好听的开导我。我不傻,父皇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你自己想想,八年来,但凡涉及外祖家,你哪次没落个幽闭在府的结局?若真如你所言轻轻省省两个月回京,父皇惩治意图何在?”

“……你太多心了。”

“我多心?”宇文凤凄凉一笑,“皇兄,你当我耳聋昏聩么?我分明听见父皇轻易不得回京!”

宇文曌眼睫轻垂,避开她痛楚的目光,轻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莫管。父皇已下定决心,绝非你求情几声便能轻易挽回的。”

“不试试怎知不能?”宇文凤面无表情道,“我服个软哄得父皇舒心,就此松口也未可知。你是你,我是我,这事由我作主。”

“清祥——”宇文曌沉声道,“我记得曾跟你过,不如意事无穷尽,你要学会审时度势,当忍则忍。凭一腔激情一时冲动做事固然爽快,但依你公主身份行不得。我不能护你一世,你若一味行事如此不计后果,让我怎么放心离京?”

他眼里蓄满的忧虑和焦灼让宇文凤心底的坚持慢慢瓦解,盈聚眼眶的水光晃了晃,到底没掉出来。“好。”她在宇文曌凝视下终于缓缓吐出这个字,“这次我依你不去找父皇。可你也记住,你答应过两个月后便回来。”

“我会,你放心就是。”宇文曌郑重点点头,内心却带了一丝愧疚。“好了,快去见睿母妃罢。”

宇文凤勉强一笑,随宇文曌往怋甄宫走去。安福临一直心看着他兄妹二人在宫门前的争执,见好歹消停了才长叹一声,待要进殿伺候,忽然一阵风起,院中百年老槐浓密树叶窸窣响着,悠悠落下几片泛了黄的叶子。

“……这可是凉就凉了呐。”安福临喃喃道,垂眸袖着手步入殿内。又是一阵风过,槐叶更洒下来,半青半黄地在宫苑中轻轻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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