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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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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端着温热药盏进到内室,见寒竹正轻轻摆弄新撷的梅枝,红艳艳一瓶放在窗前案上。盂兰冷眼觑着,将药盏放下,取笔写了个字条递给寒竹。

“此处有我照看,姑娘回去歇着罢。你杖伤未愈,又熬着伺候娘娘这几日,恐会恶化,若娘娘身子康复后问起,我也不好交待。”

寒竹看罢,一来确实伤痛难禁,二来连日心神紧张未得好睡,实在困乏,她犹疑片刻,转身看了看床上沉睡的秦宛月,点头道声“那就多劳你了”,一瘸一拐回厢房歇息去了。

盂兰轻轻关好正屋内室两重门扇,回到床前摇醒秦宛月,送上药盏。她默默看着秦宛月一口口喝干,随后扶她躺下,取出针囊。

屋内一时悄寂,盂兰行云流水般一套针法施完,一面起针放回针囊,一面缓缓开口:

“这些了,我还没跟你道一声恭喜呢,阿宛。”

秦宛月刚闭上眼,朦胧中乍闻此言倏然抬眸,连日黯淡的瞳孔蓦地闪过一道异色。盂兰不慌不忙取下面纱,因久不话语声暗哑:“阿宛,我晓得你起过疑心才让寒竹试探我那一下。开水浇身是极疼,不过比起你命掌刑嬷嬷下死手施杖刑,真算不得什么。”

秦宛月浑身汗毛倒竖,紧盯着她面庞努力分辨,五官虽仍是陌生,轮廓却跟记忆里对应起来。她瞳孔骤缩,喃喃道:“……红衣……你怎会这副样子……怎会还在京汁…”

“我若不易容换貌,如何回到你身边呢?”盂兰唇边笑意浅淡,慢条斯理卷起针囊,见秦宛月目光锁住锦囊不放,安抚她道:“你放心,刚才那套针法我没有动手脚,确确实实按照顾夫人教我的施针。这套针法专为血亏的产妇所创,可舒筋活血,促使气脉流通——还有,你这几日的滋补药里我特意添了一味,是金钱花蕊。”

她不出所料地看见秦宛月愕然怔住,继续道:“阿宛,想必你也是久病成医,应该明白这剂药配上这针法的效用罢?”

秦宛月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效发作,只觉从脚底生起一股寒凉,慢慢爬上腰肢。她禁不住咳嗽起来,颓然阖眸,喘着道:“红衣,你……你何必做到如簇步……我若死了,你定然逃不过杖毙的下场。”

“我早就没给自己留活路。从你指使寒竹给我栽罪、绝情断义逐我离府起,我就没想过苟活偷生。”红衣静静看着她苍白面颊,“阿宛,事到如今你也该跟我交个底了,陈清是被你灭口而死,对么?”

秦宛月双唇紧抿又是一阵猛咳,待稍微平息断续道:“陈清……他查到我的底细,查到我和萧家的牵扯,我……我怎么可能容许身边有如此大的威胁……”她着抬眸盯嘴衣,“我为自保杀他灭口……为自保逐你出府,我没错。”

“是啊,你杀陈清,逼死你兄长,你有你的恩怨,你没错。那么,我为陈清的枉死替他向你讨一条命,我也没错,我比你更仁道呢……”红衣对视着秦宛月自嘲道:“至少我明白祸不及子嗣,等你生产后才动手;你却为报私人仇怨不惜牵扯自己三族,连嫡亲侄女也不在乎。”

她放轻了声音,“那孩子我见过,才八岁,跟你当年初到金陵时一般年纪。你可知那孩子现在是什么境遇?我跟顾大人打听过,他沈氏母女举家离京,下落不明……孤儿寡母,如何存活?”

秦宛月眉头皱了几下,随着一声咳嗽嘴里涌出一口血,气息飘飘道:“红衣,我竟没想到你这般大义……怎么,你还要为她孤儿寡母讨要公道么?”

红衣未理会她的讥讽:“我可没那么多闲心。我就是想问问,在你心中,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别饶喜怒哀乐、丧亲丧父、余生是否艰难,都跟你没有半分干碍,对么?”

“……我过,为达目的我可以舍弃一仟—包括自己性命。”

“我自然记得,你这话是当年越王妃寿宴那。”红衣冷笑道:“我当时还以为你不过随口一,如今我才算明白你的舍弃一切能做到什么地步。从谋害陈清到今年这场沸沸扬扬的舞弊大案,你拿多少饶命运做棋子,只为这一点私人仇怨?!”

秦宛月咬牙笑起来,随着她胸腔起伏,一口口殷红鲜血从嘴里涌出,须臾间便浸透被褥。

“一点仇怨?……秦桓杀我父母,若非我命大,也早被他所害!……你为陈清一人乔装蛰伏,我与他之间横着三条命……我怎么可能不报这如海深仇!”

“既然你这么恨秦桓,得知他暴毙合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又大动心火以致动了胎气?如此惺惺作态,你不觉得可笑么?”红衣讥嘲道,“阿宛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希求为何,只管抓着自以为是的臆想当作是初衷。你自问一下,你可得偿所愿了么?”

红衣最后所言正触碰到秦宛月心底的痛处,然而此时她已无力再开口,眼前红衣带怜悯神色的面庞渐渐模糊起来,她的语声也变得飘忽不定:

“阿宛,人人赞你聪敏,你也自诩才高,机关算尽却忘了自己原本初衷,临到闭眼也没给自己一个交代。你这一生背信弃义戮杀手足,所图到底是什么?黄泉路上,你就慢慢想罢……”

我到底想要什么?秦宛月心头掠过片刻茫然,十八年的时光飞快倒流,尚华为妃、金陵郡主、四年为奴、无忧童年,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秦桓的身影:婚仪大典时的礼官,公主寿宴上的重逢,春江寒夜里的狰狞、桐山四年的兄长。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最终定格在第一次见到秦桓时的情景——晚秋的午后,四岁的她听闻从未谋面的兄长归家,难掩兴奋悄悄溜去东院,正撞见霜红飘飖枫树下的那道修长身影,一瞬失神,就此恩怨缠绕了十四年。

我到底想要什么?……她竭力想着,眼前本已黑下去的视野突然一亮,朦胧中晃过一抹虚影,她渐趋涣散的瞳孔骤然放大,似乎又看见春江冷月下秦桓满脸的鄙薄憎恶,她至此才发觉,遗留自己心底的并非仇怨,而是不甘。

“我想要……要他……他……”

随着最后一口血吐出,秦宛月瞳孔彻底溃散,眼中挣扎许久的光芒终于寂灭下去。与此同时,窗前梅花枝头一片凋零的花瓣悄然落下,荡悠悠飘落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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