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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昊一行人又在庵中随喜闲逛半晌便动身回京。下山路远比上山容易,众人走得轻松许多,宇文昊跟范诚一路笑,宇文逸则独自回想适才偶遇的那几人。不知为何,他一见那位夫人就莫名觉得可亲,那份牵扯好似源于血脉里,不期然被触动……还有那个几句话便精准道出他症候所在的少年,看他面貌,怎么也不会比自己大,医道造诣竟如此高了么?……心病却难医,心病……
“王兄,你看过姑母赠予的那本琴谱了么?”旁边宇文昊打断了他的思绪,宇文逸回过神来不等开口,宇文昊接着道:“我方才一翻才知道,竟是与我送你的那本一模一样,且这份正经是原版!我就王兄造诣非同一般,果不出我所料,姑母竟舍得将孤本送与王兄,定是姑母觉得王兄惊才,祖母都了,王兄‘清贵睥睨,凌然独绝’啊!”
宇文逸待他滔滔罢,不置可否地漠然道:“长辈看辈,总是偏疼爱不忍苛责的。况且祖母久居庵院少见你我,一时欢喜言过其实也是有的。”
“……王兄,接受一点夸赞就这么难么?”宇文昊一言难尽地看看他揶揄道,“或者,他人发自真心的赞美言辞,有那么难入耳么?方才祖母夸你时你那窘迫样子,臣弟都替你尴尬。”
宇文逸被他一语道破,一口气呛得咳了几声才反唇相讥道:
“淮王殿下,你自生长在东潍,赫赫琅琊王世子,身份何等尊贵,自然听惯了誉美之辞。我却不同。若你在同情可怜下长大,自听惯了‘如此羸弱可惜了父亲的英武’,或者‘想不到母亲拼命留下的血脉竟不堪众望’……陡闻祖母这等赞美之词,你也会觉得是客套话当不得真的。”
宇文逸眸色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又道:“我心里自是明白,无论父王祖母,抑或皇伯父一众长辈,对我都是三分失望,七分可怜的。身边嬷嬷疼我,因为她忠心于母妃;祖母疼我,因为我是父王唯一的骨血;皇伯父疼我,因为父王驻守西疆;至于皇后娘娘、皇子公主、世子宗亲,也不过觉得我可怜才与我亲近。你方才提及真心,若那些真心是源于同情和怜悯,或是看在我父母面上——我不媳,宁肯不要。”
话间已到山脚,停候原地的侍卫们一见即刻整饬待命。宇文昊让范诚先行一步,回眸定定看着宇文逸郑重道:“臣弟眼中,王兄就是王兄,与三伯父三伯母毫无干系。我钦佩王兄纵然体弱,犹怀傲骨。不知臣弟这点真心,王兄可还看得上?”
两人对望一刻,宇文逸微微蹙眉,道:“宇文昊,你鲜衣怒马恣意飞扬,我病身孱弱难禁风雨,你我性情截然不同,你为何如此执着,非要与我往来?京中公子王孙比我高才有志向的多得是啊……”
宇文昊怔了怔,笑起来:“比王兄多才多艺者虽众,却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之辈,只为虚名,有什么意思?臣弟倒觉得,王兄成日以孱孱病身示人,由着他人闲话世子无所作为——如此种种倒好像是王兄刻意的。王兄,臣弟所言没错吧?”
宇文逸讶然道:“没想到淮王殿下竟也是个心思敏锐七窍玲珑的。是我忘了,四王叔以毓慧闻名,殿下又怎会差呢?”
“不敢当,只是父王一再告诫臣弟要谨言慎行才不外露,没奈何,只得依从。”宇文昊神情坦荡地笑道,“不过臣弟这等识见唬唬外人便罢,自然不敢在王兄面前卖弄的。”
宇文昊的率真和无拘无束让宇文逸心生羡慕。他仰头看看葱郁树叶间一角蓝,片刻沉声道:“父王当初自请统领十万青岚军守关西境,又以边关苦寒为由将我留在京中请皇祖母抚养,皇伯父慨然应允——群臣尽道皇伯父与父王兄弟情深,却不知皇伯父如此深信父王,到底是因为有我作质子。”
到此他自嘲地一笑,“历朝皇室兄弟互相猜忌的旧例数不胜数,我不过体弱懒散并非痴傻,后来多看了几本书,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个中根由。既然清楚了自己身份就该识趣,不如我顺其自然坐实了体虚孱弱的名头,大家轻省。”
他回眸看一眼略显吃惊的宇文昊,似笑非笑道:“方才殿下我有风骨,我不过一个苟图身安籍病自保的寥落世子,殿下可是有些失望了?”罢他已走到车前待要登车。
宇文昊努力压下心中油然而生的愤愤不平,转而笑吟吟道:“方才庵中臣弟听王兄琴音,可不像是甘心苟安于京城一隅啊。臣弟窃以为,王兄心中自有一片四海风光。”
见宇文逸神色一滞,宇文昊不等他开口,从一个侍从手中拽过缰绳,睨着他道:“王兄可会骑马么?王兄若承认有一览河川之志,需知游历途中必得是策马而行,一边行路一边观景,方算得与地山川同在。我等男儿自当驰骋马上,快意江湖!”
宇文逸脸上蓦地泛起两抹晕红,冷冷一笑道:“不就是骑马么?我以前也练过的……”
只见宇文昊把手中缰绳朝他一抛,飞身跃上自己坐骑,脊背挺直,面色凝重。片刻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眸色和煦下来,道:“久不骑想必已生疏,尤其王兄成日里懒懒散散筋骨都松了,只怕想拉紧缰绳都难。王兄若不嫌,臣弟带你一程,也试试策马乘风的感觉。”
宇文逸绷着脸看了他半刻,到底伸手扯住缰绳。一旁看他两人针锋相对的范诚上前助他上了马,又为他整整披风,笑道:“世子放心,我家郡王文才差了些,御马舞剑这等事最是擅长的……郡王,您可千万护着些啊。”
“放心便是!”宇文昊朗声应道,朝宇文逸一点头扣拢缰绳。两匹马先是缓缓踏行,宇文昊觑着宇文逸渐渐适应,遂笑言一声“王兄抓紧了”,脚下轻踹,坐马跑起来。
宇文逸全神贯注,由最初的紧张慢慢变得松弛下来。旁边并行的宇文昊暗自一笑,连挥几鞭,只听几声嘶鸣,两匹马撒开蹄子飞驰起来。
转瞬间,两旁的树木和碧青田野倏然掠过,耳畔风声不断,蹄声紧促,宇文逸心不由随之狂跳起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并非恐惧,而是快意驰骋的兴奋。忽听得身后有马蹄追上,宇文逸紧握缰绳回头望去,见是范诚打马追来,笑吟吟冲他扬手致意;再暗暗一瞥宇文昊,自是容光焕发意气飞扬。
三匹马渐渐偏离了官道,在水泽田埂上肆意奔跑。宇文逸眺望前方,只见目光所及是一片广袤田野无尽头地铺向际,一侧的山峦逶迤起伏,绵延远去。他长呼一口气,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这时范诚在后面扬声道:“郡王还记得家母讲的那首曲辞么?《黄粱词》末一段,郡王可觉得恰应此情此景?”
“自然记得!”宇文昊高声回应,眸光掠过宇文逸,两人相视一笑。宇文逸双眸烁烁如落星辰,扯着嗓子问道:
“是什么曲辞?!”
“范夫人传授的,王兄可听好了!”宇文昊深吸一口气,朗声唱起:“……七情错,梦成空,愿绕粱酿为酒。一饮忘却伤心事,二饮持剑少年游。三饮风送长河水,江山已远,际一行舟!……”当年白鸾湖魁首赎身的一曲绝唱,如今在这十八岁郡王口中,却一洗原曲的无限惆怅,唯有少年的明朗开怀意气飞扬。
三匹马兜了一圈,又重回官道追着前面王府仪队驰去。途经一驾牛车,赶车老人安抚住哞哞低鸣的老牛,撇着嘴喃喃道:“这些富贵人家公子啊,尽爱玩闹。”
车上几摞竹筐间坐着搭车回县城的顾怀安,他沉静眼眸追随着远去的骑手背影,轻轻笑着应和道:“是啊,无忧无虑,正当年华,怎可辜负了大好时光。”
老茹头不已:“正是!等往后晓得世道诸多艰难,想玩闹也没这心情了。”
顾怀安但笑不语,背靠竹筐仰头望向无垠晴空。自南地北归的一队鸿雁引吭高鸣着飞过,身下是青野翠山,长泽远沼。
清风徐徐吹着,牛车悠悠驶向波光点染的凤河。通往皇城的路上骏马飞奔,风吹乱了骑手的碎发,卷动起衣袂飘飘,连同道旁花树的残瓣也纠缠其中,片刻又随风扬起,飞转飘飖。几起几落,残花终于落在北山溪涧中,随着满涧乱花春水流向山脚,汇入水泽,再悠悠转转随波逐流,四散开去。
晴空浩渺,南雁身披万道条云,乘东风扶摇直上,飞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