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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天晚上的飞机。那时候,你已经下班了,来送我好吗,和我说声再见,我就上飞机了。”章之梵道。在这样晴馥的阳光里的一个风日,他却不动声色地提到了离别。
我忍了忍泪。想起八岁的时候,那天晚上爸爸出门时对我说:“宝宝先睡觉吧,和爸爸说再见,爸爸出去了。宝宝明天一早起来,就到爸爸房里来喊爸爸起床哦。”
可是,自从他那天出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此后的清晨,我常常独自一个人走到爸爸的房里,对着空旷的四壁喊:“爸爸,起床了,爸爸,起床了。”
爸爸,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早上从来都睡不安枕吧。因为,我每天早晨,都在心里喊你起床呢。
“章先生,我这个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离别,”我站起身来,迎着他那略略讶异的目光,说:“我觉得这世上最让人悲伤的句子,莫过于李后主的这一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众人星散,由灿烂归于尘埃。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还不如就让我一直都深埋于尘埃里,在尘埃里枯萎腐烂,然后在腐烂里开出星星点点的楔来吧。
“你要走就走,我是不会和你说再见,也不会去送你的。”说完,我撇下他,扬长而去。
不是赌气,不是撒娇,更不是使性子,而是,我是真的不能接受离别。
章之梵走了。自从销声匿迹五年。五年后,当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曾经有人问过他:“章先生,在你的散文《隐居的时代》里,引用了一段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请问,这里面的‘君’是不是有所指的?”
章之梵王顾左右,笑而不答。像往常一样,只是轻轻地磕了磕烟斗里的灰。
章之梵回美国之后,我很失落。有时候下午有闲空的时候,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晚上倒还好,可以和妈妈聊聊天,或者带着妮妮出去玩。深夜,我常常找出爸爸的书,慢慢地一页一页地读着。
爸爸曾经这么写道:“我喜欢喝普洱。普洱的第一泡必须洗茶,洗掉那种沉渣,可第一泡往往最浓郁最为醇厚,只是渣滓太多,不能喝;这就像是婚姻一样,第一次婚姻也是如此。在我们还不懂得如何做妻子或者丈夫的时候,我们却早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和丈夫。可等我们真正懂得的时候,很无奈,也许,那已是最后一泡了,已然清淡如水,所有的激情与热力,大概早已被岁月清洗的干干净净了。”
那么,我是不是也是注定会被清洗掉的第一泡酽茶?
天文还是每天下班都会来,和妮妮一起玩,和妈妈聊天,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是满安居乐业的样子。有天等妮妮睡着了,他进了我的房间,问:“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理他,顾自低头看书。他坐到我边上,叨叨地说:“昨天我替你去买了一套彼得兔的限量版茶杯,很可爱,你一定会喜欢的。买这玩意儿竟然还要排队,我边上有个大婶问我,你给你女儿买吗?我想我有那么老吗,看上去像是有女儿的人了?后来一想,你也就和我女儿一样,和妮妮都差不多,永远都长不大。”
说着,他过来抚了抚我的肩:“回去吧,我把茶杯都洗干净了,放在柜子里,回家好不好?”
“别碰我。”我拂开他的手。他的手很烫。
“怎么了?”他锲而不舍地又把手搁在我肩膀上,温存道:“老夫老妻了我们都。”
“我让你别碰我,”我叫道:“你很脏,你别再拿你的爪子放在我身上。”
“我不脏。”他极其认真地申辩道,那脸上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可以用皎洁和坦荡来形容他,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不是龌龊的,他低声补充道:“我可都是带套的。”
“你真贱,真是个贱男人,”我听了,不由分说对着他的头,还有胸口,肩膀,腹部,狠狠地乱打了一气,我的手腕上带了一条粗粗的带吊坠的手链,不小心勾住了他的头发,一把拽下他好一缕头发来,那一下一定很痛。他的眼里立刻流过痛苦与忍受的表情,我的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既有点快心,又很是心恸,但是嘴里依然骂着:“贱男人,贱男人!”
他听凭我不停地咒骂着,等我发泄完了,过来搂住我的腰,连连亲吻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什么时候和我回家呢?我喜欢你,真的,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从来只是喜欢你一个,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和你相提并论的。”
“吾生有涯,而爱你无涯。我对你,真的是爱一生都爱不够的,如果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一定是瞎了!”说着,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头发上,就像是,淋漓飞扬的细雨,滴落在久旱龟裂的心田上。
我说他是贱男人,可我觉得自己更贱。一直到现在,我对他还是很有感觉的。假如说爱就是夸张一个异性与所有异性的区别的话,那么,至今为止,只有他和江南,让我看到了这样强烈的夸张。
后来弟弟问我,那时候为什么还会原谅天文,我说:“我真的是很爱他的,从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种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的。不爱他就不会和他结婚。”
可是,他却在我完好的天空里凿开了一个洞,天崩地裂,掉下很多砖瓦泥石,迷离了我的双眼。他让我明白了很残忍却很真实赤luo的一点,那就是:女人的身体是跟着心走的,但男人不是,男人的身心可以完全分离。
那一个晚上,是心底翻江倒海,飞沙走石的一晚。也就在那个晚上,我告诉了天文妮妮的身世。妈妈和弟弟绝对不允许我告诉他,可是我说了,我想我应该说,都已经憋了很久了。
虽然就我一个人说着话,却像有满屋的人,心里闹腾的很。天文沉默着,一直都默默地垂头听着,他的表情也很像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的样子。终于,我说完了,他才半晌缓缓地问道:“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独自一个人回家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天文来的时候,妮妮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喊着“姑父姑父”,他摸摸她的小脑袋,掏出巧克力给她吃。
妮妮假装很懂事地说:“奶奶说晚上不可以吃糖。”
“吃吧,”天文道:“吃完姑父监督你去刷牙。”
妮妮玩了一会睡觉去了,天文便进了房,像摸妮妮一样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微笑:“昨天我走了之后,你肯定生我的气了?”
“我也很生气,气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以为,你有个孩子,我就认为你不再是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喜欢你?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成那些在爱情上都很功利,很势利的男人?”
“或者,你是还想着过去的那个人,毕竟和他连孩子都有了,想着以后要一家团聚,是吧?”
“你胡说什么?”我回答道:“妮妮姓贺兰,弟弟是她的爸爸,我,弟弟,妈妈,我们在一起才是一家团聚,和别人又有什么干系呢?况且,他也早就结婚了,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那就好,”天文道:“还有你少说了一个人,什么弟弟妈妈在一起才是一家团聚,那我呢?我不是你们的家里人吗?”
说着,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叠钱给我:“昨天回去之后,我想过了,宝宝,虽然你弟弟赚钱多,可是,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每个月都给你弟弟妮妮的生活费。你也知道,我现在只能出这么多,不过不要紧,我会努力的,我只要多赚到钱,我就会给得更多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就得看他愿意为她花多少钱。”
这是他那独特的固执的感情理论。每次,我都觉得他的理论俗不可耐,但是这一次,我却被他的“俗不可耐”所深深地感动。
和天文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在浴缸里倒了足足有半瓶薰衣草浴液,然后把天文一搡,推他进了浴室,我要他好好地洗一个小时才准出来。
起初,只要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做过那种事,生理厌恶首先排山倒海一般地压倒了一切。我记得小时候吃饭,菜掉在桌上,我就不肯再捡起来吃。妈妈用筷子敲我的手背,说要做一个淑女就得有仪态,要么吃饭的时候永远都别把菜饭掉出来;要么,掉出来之后就捡起来吃。我委屈的哭了,怎么都不肯吃,我说那已经脏了,我死都不会吃。常常是弟弟从另一边,悄悄地伸过筷子去,把我掉的东西捡起来吃了下去。
妈妈通常都会瞪弟弟一眼,说:“你就护着她吧,你看她以后怎么办,真不是个载福的人。”
最初对待天文,就像是一筷掉在地上的菜,再是好吃,再是合胃口,我都觉得他已经肮脏了,他不配我再去“吃”他。只是渐渐的,我想起妈妈说,我不是个载福的人;我为什么不是个载福的人呢,我这么问自己,就因为我不懂珍惜,就因为我任性,娇横,对别人要求太过严苛?就因为如此,我才失去了我最初的最纯真年代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