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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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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

郭发把黑色塑料袋递给她,声音藏着淡淡的窘:“你把这个落下了。”

“谢谢。”齐玉露继续往下走,可郭发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怎么不回去?”

“我……我正好去湖边醒醒酒。”郭发紧接着打开手里的手电筒。

前路刹那间被照亮,这里每一层楼的灯都是坏掉的,夜路总是有人摔跤。齐玉露步步吃力,一瘸一拐拄着积灰的扶手,郭发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不扶她,也不超越,只是等待。

\\

湖滨公园的路灯也不甚分明,昏昏暗暗,夜气郁热,只有湖边是凉快的,双双走过去,微风起,吹醒了酒意,可还是装着迷醉。

郭发佝偻着腰,肘倚着栏杆,一脚搭在泥台上。湖面闪起微光,他的眼睛变得亮亮的,修长低垂的睫毛都有些湿润:“你又盯着我干啥?”

齐玉露端着下吧,略歪过头,有些俏皮:“没看你脸,看你下边。”

郭发大大方方地看了看自己的家伙,也不再羞臊:“你眼睛往别的地方看看不行?”

“生理需求就该解决。”齐玉露目色澄净,看向远处的湖面。

“你管得真宽,多管闲事儿死得快你知道吗?”郭发中指一屈,利落地弹走手里的烟屁股,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死?死得快?齐玉露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抬手看了看时间:“别抽了,从七点到九点,这已经是你抽的第十五根烟了。”

“你真可怕。”郭发不屑地晃了晃头,继续点燃一支,每一口都充分过肺,乳白的烟气从鼻孔里袅袅出去。

“当心得癌症。”

“那挺好,早死早托生。”

齐玉露欺近他,被风拂起的衣角擦过他的皮肤:“你喜欢我吧?”

郭发转过头来:“你犯病了?”

齐玉露搭上他的肩:“你上次做爱在什么时候?”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文质彬彬的女人能在男人的耳边平静说出这种出格的话,郭发以为自己幻听了,她难道很有经验吗?是了,她好像眼里只有那种事。

郭发耳边轰然,夹烟的手猛地扼住她的脖颈,却见掌中的人眼底乍出食草动物的凶光来,潋滟而难以抗拒,她顺势欺近,他的手投降似地松开,她停在他的嘴边一寸之遥,留白一个微妙的距离,叫对方退也不是,近也不是。

齐玉露的手绕住他露出来的腰眼:“十年前么?”

郭发喉头滚动,呼吸一紧,猛地放开她,跌坐在地上,一面大笑,一面狂咳起来,半昂起头违心地扯谎道:“昨天!和站街小姐……”他无由得想起母亲,悲戚一股脑地逃逸出来,为什么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会需要那么多钱?

“你认识杜楚楚吗?”齐玉露居高临下地发问,郭发看见她塑料凉鞋露出白净的脚趾,芭比娃娃一般透粉的细踝,他忽然好想被她踩在脚底,最好是当胸来一下。

“什么?”

齐玉露狡黠地移开了:“我说,你认识杜楚楚吗?”

郭发猛地抬起头,从暧昧的空气里拽回自己的游魂,豹子一般暴跳起来:“你又知道了?”

“看来你很关心她,一定是相当紧要的人,”齐玉露目不转睛他的脸色,捕捉着每一处肌理和褶皱,“她是你女朋友么?”

她真的知道些什么!郭发方寸大乱:“你都知道啥?你又骗我?”

齐玉露扯出一抹叵测的小,面朝着他后退:“别太激动,你知道我逼急了会喊人的。”

她走了,一副仓皇的跛态,郭发抬头望着天,湖面成群的蚊子向他的脸面扑来:“操!”

蓝调时刻(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不怕走夜路的女孩儿,这令我感到惊奇。尽管骨子里,我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血气,是我永远匮乏的品质。我是个一个晚熟的人,没有过青春期的癫狂,甚至脸上都没有冒过半颗青春痘,就连月经,也是十七岁才来。长到快三十岁,始终没有性生活,单靠着黄色小说解决生理需求。我记得很清楚,有个相亲对象说我长得像一个没长成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大多数庸常的男性眼里,我没有一点性魅力。不过,郭发却绝对是个例外,他因为我的靠近下体变硬,裆部凸出窘迫的形状,和他一屋共处,我甚至能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我想,我就快赢了。” ——2000年9月2日齐玉露随笔 对郭发、齐玉露,以及齐东野而言,今晚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深夜的郊外没有人语,居民楼和其他建筑物都稀疏零落,道旁的树木张牙舞爪的枝丫印在地上,像是狰狞的鬼影。 齐玉露小腹胀痛,步履吃力,下身已经经血如注,才到家属院里,便下意识抬起头,四楼左侧的窗子内如常映着一个伛偻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只消看见这一盏灯火,便可驱散一切恐惧。 齐东野打开房间所有的灯,保持通明,笔直坐在摇椅上,报纸上的字变成了陌生的色块儿,神经警觉地等候齐玉露的归来。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十点以后依然没有等到,他就提着菜刀去郭发家里要人。 “啪嗒嗒……”楼道里回响起像是玻璃球落地的响动,那时独属于女儿特有的脚步声,节拍迟滞,间隔比健全人长一些,齐东野腾地站起来,提早打开门迎出去:“你可算回来了。” 齐玉露走进玄关放包换鞋,身上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她的脸红扑扑的,可是神色平静。 齐东野试探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谁知道他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齐玉露走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问:“你说一个男的总是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能有什么原因呢?” 隔着门,齐东野老脸一红:“色诱?老姑娘你也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不怕走夜路的女孩儿,这令我感到惊奇。尽管骨子里,我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血气,是我永远匮乏的品质。我是个一个晚熟的人,没有过青春期的癫狂,甚至脸上都没有冒过半颗青春痘,就连月经,也是十七岁才来。长到快三十岁,始终没有性生活,单靠着黄色小说解决生理需求。我记得很清楚,有个相亲对象说我长得像一个没长成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大多数庸常的男性眼里,我没有一点性魅力。不过,郭发却绝对是个例外,他因为我的靠近下体变硬,裆部凸出窘迫的形状,和他一屋共处,我甚至能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我想,我就快赢了。” ——2000 年 9 月 2 日齐玉露随笔

对郭发、齐玉露,以及齐东野而言,今晚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深夜的郊外没有人语,居民楼和其他建筑物都稀疏零落,道旁的树木张牙舞爪的枝丫印在地上,像是狰狞的鬼影。

齐玉露小腹胀痛,步履吃力,下身已经经血如注,才到家属院里,便下意识抬起头,四楼左侧的窗子内如常映着一个伛偻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只消看见这一盏灯火,便可驱散一切恐惧。

齐东野打开房间所有的灯,保持通明,笔直坐在摇椅上,报纸上的字变成了陌生的色块儿,神经警觉地等候齐玉露的归来。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十点以后依然没有等到,他就提着菜刀去郭发家里要人。

“啪嗒嗒……”楼道里回响起像是玻璃球落地的响动,那时独属于女儿特有的脚步声,节拍迟滞,间隔比健全人长一些,齐东野腾地站起来,提早打开门迎出去:“你可算回来了。”

齐玉露走进玄关放包换鞋,身上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她的脸红扑扑的,可是神色平静。

齐东野试探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谁知道他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齐玉露走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问:“你说一个男的总是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能有什么原因呢?”

隔着门,齐东野老脸一红:“色诱?老姑娘你也不是那漂亮人啊!这招不行。”

“你说是什么原因?”齐玉露置若罔闻。

齐东野思索了一会儿,卡了口痰,鸣声刺耳:“那还能有啥?一个大小伙子,我估摸着是阳痿。”坐回摇椅上,夜色静好,花香四溢,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

翌日,郭发顶着昏沉的脑子上班,今天的活儿极多,他从一进厂,就没有歇手过,他贪恋这种马不停蹄的忙碌,这让他可以暂时忘掉齐玉露。

忽然,一通电话搅乱厂里紧迫的氛围,杜建树没好气地接起来:“喂?”

“你好,请问郭发先生在吗?”

杜建树把电话甩给郭发,眨着眼睛低声说:“一个女的。”

“您好,郭先生吗?”一个蚊子般的嗓音顺着电话线钻进郭发的耳朵,他身上有个奇怪的开关,就是有人在耳边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感到后腰麻痒,他忍住触电的感觉,“有事儿吗?”

“是这样的,这里是解放书局,我们柳老板托我告诉您,您昨天订的《危情十日》到货了,可以来取了。”

这是哪门子地下党接头的戏码?郭发哭笑不得,忍不住要挂断:“操!齐玉露!你小子够了。”

电话那一端忽然静得出奇,依稀可听见颤抖的呼吸声,紧接着,声音弱下来,大概是话筒被捂住了,沙啦沙啦的杂音之中,是她对旁人礼敬的说话声:“你好,先生,需要帮您打 120 吗?”

没有人应答,她继续说:“您……需要点什么?”已经不是职业性的礼敬了,似乎是一种胆怯。

郭发紧张地握着话筒,手上沁出一层薄汗,他像个军犬,耳朵跟随她的一呼一吸警觉地起伏着,从未有这么灵敏过。

“抱歉久等了,书是大众文艺出版社的,这个版本可以吗?”她再次向他开口。

“你又想骗我啊?我告诉你,我偏不上当。”郭发回击着,满腹狐疑。

忽然,一个沙哑的男声闯进来:“嘿,看见一个穿黑皮衣男的了吗?一米八,头上有个血窟窿。”

“没……没有。”

郭发太阳穴忽然抽痛起来,待到片刻之后,另一端又恢复宁静,他才压低声音发问“喂?你还在吗?”

没有回音,也没有挂断的忙音。

“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郭发压得更低,问道。

终于,又听见了她故作镇静的声音:“是的先生,按您的要求,没有拆封,保证全新的。”

“给我打有什么用,报警电话 110 不谢。”郭发忽地警觉起来,她可是个阴险的女人,从来都是神出鬼没,谎话连篇的呀!

“嗯嗯嗯,好的,先生。”阴险的女人正发出无辜、胆怯的声音。

“你确定你在书店是吧,不是耍老子?”郭发的太阳穴就要爆开,古井里头的心蹭地一下蹿到嗓子眼。

“对的,先生,剧情没错的,男主角想要和外界联系,但是女主角却把电话线都切断了,他的腿也骨折了,情节完全符合,就是史蒂芬金的这本小说。”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表露危险的暗语?“操!你别挂!”郭发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来:“我现在过去。”

“好的先生,我现在就在店里。”

郭发把电话随手撇在轮胎上:“师父,我之前用的那个台球杆呢?”

杜建树正在八卦的心一颤:“你要是干啥?那都是凶器物证,早就让警察收走了。”

“不是,你记岔了,我那天砍人是用的斧子。”

杜建树:“那我不知道。”

郭发拿起轮胎撬棒,径直走出院子大门,看到熙攘的人群,又把棒子藏在袖口中。

杜建树追出来,人已经开着车驶出好几十米远,他站在迷蒙的尾气里呼喊:“傻小子!你要干什么?”

郭发探出头:“师父,我去救个朋友!十万火急呐!”

那种紧迫的神色,似曾相识,杜建树想起少年时的郭发,那时他总是和女儿杜楚楚一起东奔西跑,不知道忙些什么,他担心女儿被他带坏,忍不住发问,企图阻拦,可两个小人儿总是讳莫如深,学着武侠剧里大侠的模样,倒真有些江湖气。

\\

郭发风风火火赶赴解放书局,齐玉露正在柜台里低着头盘账,她穿着黑白相间的工作围裙,头戴鸭舌帽,一副乖巧的样子;店内门可罗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心想自己大概又被骗了。

齐玉露却忽地抬起头,朝门口的他挥了挥手,郭发分明地瞧见她的手近乎痉挛地抖动着。

“郭先生,您来了?怎么这么快,等我帮你找一下。”她的手似乎不受控制,过了好久才拧到一个刚好的角度,指向面前的一个方向。

“啊,那啥,我正好在附近吃饭呢,正好过来了,”郭发一面自然地说,一面循着指引看过去,在第三排文学书籍的架子尽头,一个额角流血的男人正呆若木鸡地蹲坐着,“行,你慢慢找,我再四处看看。”

郭发绕了几圈才走过去,原来那个人的不止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兄弟,怎么事儿?脑袋挂彩了都不忘看书呢?多痴迷啊这是。”

那个男人伛偻着,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垂着头,较长的卷发挡住了头上的伤口,他不说话,手笼在袖子里,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郭发紧跟上,袖子里的轮胎撬棒已经要露出锋芒:“咋了?聋了?”

男人快步后退,在裤腰带上胡乱掏摸,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作响。

郭发痞气笑着,舔着自己的虎牙,这是他从前的招牌动作,以前清爽,现在大概很油腻了:“慢点找儿,钥匙挂挺多啊,我不信你能掏出个匕首来。”

郭发亮出轮胎撬棒,那是根崭新的工具,有个钩儿,雪亮透着寒芒,受伤的男人霎时筛糠般地发抖,抬起头望见郭发脸上的刀疤,跌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求饶:“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什么玩意儿?”郭发把撬棒在掌心转了几下,偏头看了看齐玉露,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还是抖,他踢了那人一脚,“滚滚滚,哪儿来的精神病。”

男人如蒙恩典,四肢并行,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

“谢谢你,郭发,这人一进来就这副样子,我怕他是什么坏人,脑子空了,正好旁边有你的号码,就给你打了,老板不在,我有点害怕。”齐玉露惊魂未定地说道。

郭发看着她,手大概不抖了,已经摘下了帽子,发丝被汗水沾在鬓边,像羔羊那样无辜,眼睛透着令人懊恼的平静,他对她的道谢表示置之不理,挠了挠后脑勺:“你刚才说的什么书?”

齐玉露愣了一愣:“哦,是《危情十日》,史蒂芬金的书,我顺嘴胡编的。”

“那个女的真那么变态吗?”

“对的,她打断了男主角的腿,逼他给自己写书。”

她平静地说出残酷的情节,郭发的心尖上仿佛被长指甲刮过,欲罢不能的麻痒,于是很快地说道:“我想看。”

“我可以借你,书店里没有,我家里倒是有。”

\\

郭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随她来到了城郊,毗邻极廓落的一片原野,锈红的楼身,清一色幽蓝色的外窗,阳光经过折射,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一层沉郁的暗影。

“我就不上去了。”

齐玉露指了指四层:“你看那里。”

郭发抬手,停在眉骨处,排出蓝色光芒的干扰,小阳台处一片靛蓝色的海洋:“你家吗?那是什么花?”

“矢车菊。”

“听都没听说过。”

“真没文化,就是康乃馨,过几天教师节,正好能送老师,”齐玉露掏出了钥匙,是新买的金鱼吊坠,“上去坐坐吧,我爸回省城了,家里没有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变得这样诡异?郭发不清楚,难道从他决定捎她一程的时候就注定了么?

“齐玉露,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杜楚楚的事情?”郭发打破这种暧昧不明的网罩,他眉头紧狞,断掉的部分竟然接上了。

齐玉露轻笑:“看来你还是没忘了关键的事情。”

郭发叼起一支烟,却发现没有火,不尴不尬地收回烟盒,却被齐玉露掣住手:“上楼,有火。”

郭发把烟别在耳后跟上去:“事先说一下哈,我是为了杜楚楚的事情才和你上楼的。”

“你郭发,不用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

\\

狭窄幽暗的空间,让郭发恍惚,仿佛置身自己家里,只是里面的气味温暖可亲,朴素的黄漆老式家具都有序整洁:“你和你爸一起住?”

“怎么?宾至如归了?”齐玉露笑着引他进自己的房间,满室花香,郭发坐在床沿,细看小阳台,他此生从未见过靛蓝色的花朵,花蕊硕大,像是鲜艳的罂粟,梦幻而有毒。

齐玉露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条连衣裙,站在书架前仰头搜寻,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好久不看了,我爸给放顶上了。”

齐玉露不美丽,美丽对她来说像亵渎,她像一块儿白水豆腐,温软疏朗,并不滚烫——米白色与她的皮肤极为相衬,裙子将她清瘦单薄的身躯束紧,上半身浅浅透出橘色内衣的轮廓,她的胸部不很大,微微隆起,郭发看得入迷,她好像荔枝剥了皮一样,换了另一幅模样,晶莹剔透,好像还透着诱人的甜香。

“啥?”郭发心虚地向下看去,她竟然光着脚。

“没眼力见儿,自己拿,黑色最边上那本。”齐玉露嗔道。

郭发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本书,他站立刻起身来,床与书架的距离不大,容不下两个人,他贴着她的后背,微微踮起脚尖,她文胸的束带突出坚硬,刮蹭过他的胸口,书与书挨挤太紧,怎么也捏不起书脊:“放这么密,你爸怕你看啊。”他愣愣直直地说着东北式的冷笑话,以冲淡彼此之间黏腻暧昧的气氛。

齐玉露想出也出不去,因为他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敏感的器官膨胀了起来:“挤不挤?”

“你非站这儿!”郭发急出汗了。那本该死的《危情十日》愣是没挪窝儿。史蒂芬金,算你小子狠。

“我家地方小,容不下三个人。”齐玉露调笑着。

郭发四顾:“你他妈别吓我,哪儿呢?”

齐玉露向后拱拱屁股,身后的呆货齿间嘶了一声,垂头一看,慌忙地跌坐回床沿:“我操。”

话音未落,齐玉露紧接着转过身,将郭发整个人扑倒,他背后的千疮百孔一贴床板,顷刻间齐齐作痛,郭发咬着嘴唇,嘴里又是一句我操。

齐玉露趁着他卸力的空当,整个人骑跨在他身上:“我教你先接吻吧。”

郭发撞上她的眼睛,即便是这种肌肤相亲的危险时刻,她目色仍然平静,仿佛永远会是那么平静,如潭似渊。他没听清,光顾着神游:“你说什么?”

齐玉露不耐烦了,高声重复,像是在和聋哑人士交流:“我说!要不要接吻?!”

“别了,”郭发不自觉捂住嘴巴,“中午吃的大蒜,有味儿。”

“没事儿,”齐玉露俯下身,咬住他的耳垂,滚热的鼻息在他颈间扑散开来,“我不嫌弃。”

郭发好像一条驯顺的狗,认命地闭上眼睛,上位的女人头发如海藻一般流向自己,他半启唇,不敢全然张开,木讷地承受这劈头盖脸而来的、轻盈又沉重的吻,她的口腔里有止咳糖浆的味道,苦涩而清甜,溶在嘴里令他感到分外安心。

浅尝到一半,齐玉露抬起头,嘴唇湿润,都是郭发的唾液:“鉴定完了,你没吃蒜,但是喝啤酒了。”

蓝调时刻(二)

距离郭发消失在太平县已经五年有余了。这个东北边境的小县城,距离省城坐长途汽车要整整七个小时,下岗潮以后,只有两万人口了。他的传奇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像是水蒸发在空气中那么轻而易举。在这座荒芜的小城里,我过着死水一般的生活,但我从不放弃沸腾的渴望。我想,也许这就是等待的意义吧。 ——1995年5月7日齐玉露随笔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郭发用袖子擦嘴。 “你要是敢反抗我,我就报警说你强奸我。”齐玉露奸笑,眼中的平静可以解读成胜券在握的自信。 这娘们儿太他大爷的无赖了!郭发愤怒地扭过脸:“我上辈子作孽了,这辈子碰上你。” 齐玉露的唇畔浮起一个幽微的弧度,似笑非笑:“虽然我相信唯物主义,但是你这个单纯是这辈子的因果报应。” 齐玉露低头啃咬他的嘴巴,唇上坚硬的胡茬像是刚刚铲过的青草地,有些刺痒,他太敏感了,这样亲密的触碰,对他来说太过新鲜陌生,不自觉发出野兽般的细小哼鸣。 郭发没有动作,任凭她继续吻,那鼓起的唇带着一点冰冷,融雪一般细密轻柔,都落在他的唇周。他人的唾液,其实是蛮恶心的东西,此情此景倒变成了灼人的熔岩,无意中吞咽入腹,一道蜿蜒的火舌霎地燎到心口。 齐玉露听到他胸膛发出来怦怦的心跳,那么生猛有力,遂以指腹轻轻捻过他的鬓角,落在他暴跳的太阳穴上:“放轻松一点。” 郭发一直屏气凝神,此刻才敢喘一口气,齐玉露看准时机,把舌头利落地伸进去,彻底撬开他的齿关,里面浸透苦涩的烟草味道,像是经年的铁锈。 “别整……姓齐的……” 郭发掣住齐玉露的手腕:“我很脏。”是生理上的脏,他换了一小天的轮胎,无疑已经浑身臭汗。 齐玉露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饶有兴味地问道:“脏?你和多少女人做过?” “你想象不到的多,数都数不清。”郭发松了一口气,总算坐了起来,“别老说我,说说你,你和挺多男人搞过吧?”要冒犯她,要激怒她,听说女人是绝不会喜欢这种男人的。 齐玉露把碎发别在耳后,眨着清冽的眸…

距离郭发消失在太平县已经五年有余了。这个东北边境的小县城,距离省城坐长途汽车要整整七个小时,下岗潮以后,只有两万人口了。他的传奇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像是水蒸发在空气中那么轻而易举。在这座荒芜的小城里,我过着死水一般的生活,但我从不放弃沸腾的渴望。我想,也许这就是等待的意义吧。

——1995 年 5 月 7 日齐玉露随笔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郭发用袖子擦嘴。

“你要是敢反抗我,我就报警说你强奸我。”齐玉露奸笑,眼中的平静可以解读成胜券在握的自信。

这娘们儿太他大爷的无赖了!郭发愤怒地扭过脸:“我上辈子作孽了,这辈子碰上你。”

齐玉露的唇畔浮起一个幽微的弧度,似笑非笑:“虽然我相信唯物主义,但是你这个单纯是这辈子的因果报应。”

齐玉露低头啃咬他的嘴巴,唇上坚硬的胡茬像是刚刚铲过的青草地,有些刺痒,他太敏感了,这样亲密的触碰,对他来说太过新鲜陌生,不自觉发出野兽般的细小哼鸣。

郭发没有动作,任凭她继续吻,那鼓起的唇带着一点冰冷,融雪一般细密轻柔,都落在他的唇周。他人的唾液,其实是蛮恶心的东西,此情此景倒变成了灼人的熔岩,无意中吞咽入腹,一道蜿蜒的火舌霎地燎到心口。

齐玉露听到他胸膛发出来怦怦的心跳,那么生猛有力,遂以指腹轻轻捻过他的鬓角,落在他暴跳的太阳穴上:“放轻松一点。”

郭发一直屏气凝神,此刻才敢喘一口气,齐玉露看准时机,把舌头利落地伸进去,彻底撬开他的齿关,里面浸透苦涩的烟草味道,像是经年的铁锈。

“别整……姓齐的……”

郭发掣住齐玉露的手腕:“我很脏。”是生理上的脏,他换了一小天的轮胎,无疑已经浑身臭汗。

齐玉露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饶有兴味地问道:“脏?你和多少女人做过?”

“你想象不到的多,数都数不清。”郭发松了一口气,总算坐了起来,“别老说我,说说你,你和挺多男人搞过吧?”要冒犯她,要激怒她,听说女人是绝不会喜欢这种男人的。

齐玉露把碎发别在耳后,眨着清冽的眸:“没有,一个也没有。”

齐玉露拍打他的侧脸:“要不我们做个交易,你陪我睡一次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郭发又瘫在床上,庆幸那句话说得让她误解,她大概对自己没有兴趣了吧。

齐玉露抽走他耳朵上别的烟,从抽屉里拿出火柴盒,半眯着眼睛嚓地一声点燃,隔着明灭的火光,她幽幽发问:“想要的时候,经常自己弄吗?”

她抽烟的姿势格外老道,袅袅的烟气从鼻孔喷出,让她的神色更加暧昧难明:“这个烟不好抽,改天我送你一条。”

郭发不语,拧着眉毛看向窗外,外面浓云密布,似乎有闷雷的响声,他从前常来这里,那时候的天空时常雾蒙蒙,灰茫茫,不是因为阴天,而是工业废气。

“试一次吧,。”齐玉露熄灭了烟,垂眸轻轻啄他的唇。

鱼之间是会相濡以沫的,郭发觉得自己周身被缠绕上细小锋利的钓线,一旦动弹,就会皮开肉绽,稍有不慎,甚至见血封喉:“求你放过我吧。”

“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

那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吻,他毫无技巧经验,感觉像是酷刑,但却在某些时刻甘之如饴,终于,她松开了嘴巴,郭发险些溺亡,他偏过头补充氧气,十指抓紧床单,发现上面绣满了金鱼。

“郭发,配合一点呗,我要脱你衣服。”

“不脱。”

“那好歹把衣服往上卷卷嘛!”

“姓齐的,你事儿真多!”

僵直的四肢像断了发条,难以摆弄,齐玉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剥开,那白色跨栏背心被褪到腋下,袒露出清晰的肋条和凹陷起伏的肚腹。新伤旧痕,如鳞片般散落在麦黄色的肌肤上,他的关节、皮肤、血管、体毛在她面前暴露无遗,没有尊严,也没有秘密。

齐玉露呼吸一滞:“我说过,你的伤疤很好看。”

郭发照旧抗拒:“别弄,我不想。”

“你确定你不想?”

“好话不说第二遍。”郭发叹了口气。

齐玉露在他的下腹绕圈写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摸摸,不行吗?”

“你要干啥呀?”郭发推她,没有用力,他已然堕入漩涡之中,不可逃脱。

“就摸摸啊,又来不了真格的。”齐玉露伸进他的上衣里,他猛地战栗,嗓子低低地嘶鸣,薄而平的下腹正细微地抽搐着。

“那……那你还不消停呢?”

齐玉露爽朗地笑着:“女人在这种时候,欲望是很旺盛的。”

“女人真可……”郭发没说完,一只潮湿的热手已经开始进犯他的城池。

“啊!别!”

郭发失重地陷在齐玉露日夜栖息的温床之上,手背掩着双眼,掌心朝上,露出那枚经年的烫疤,瘦削的下颌昂起,颈与颊都沁出晶亮的汗来,他喉咙里痛喘着,发出无可奈何的呻吟。

齐玉露得意地听着,忽然使坏地住了手,郭发双目如焚,不安地眨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她,这沉默的野兽长着漆黑的虹膜,潋滟的水光是隐忍欲哭的征兆,令她生出一点脉脉的怜爱和破坏欲。

口腔是至为隐秘的内部角落,下身就更加是凛不可犯的禁地,郭发的城池不断溃败,终要被入侵。

“是三角内裤吗?”齐玉露抚摸他的头,用漫无边际的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四角的。”他分辩。

“什么颜色的呀?”

“自己看。”他喘着气,耳根烧烫,试图以不咸不淡的回答冲淡几近昏迷的快感。

“灰色的?”她在暗中看错了颜色。

“你瞎?这是蓝色的。”他深锁眉头,大概不是不耐烦。

郭发怔忪地盯着,这并不是做爱,只是戏弄,甚至有点像侮辱,一个掌握着他秘密的女人,就这样仅仅用一双手攫住他敏感的要害,仿佛他是一个机械傀儡,而她竟然知晓所有关窍。

齐玉露吐蛇信一样舔舐他的耳廓,有章法,有顿挫,不一会儿,郭发的那根特殊神经被刺激,腰眼开始酥麻,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无助:“不要……”

他像将融未融的雪糕,湿淋淋,黏糊糊,齐玉露摊开手掌,凑到他凑到他的齿间:“尝尝什么味道?”

郭发的嘴表示禁止入内,却被她修长柔软的手指轻易解开;“……鱼的味道……”

那只手把他推进欲望的波涛,沾染着他浓稠体液的气味,让他厌弃又迷醉。

电光般飞快地一吻之后,郭发不敢再看她。他允许自己失控一次,仅此一次。

\\

倏忽之间,蓄谋已久的雨来临,窗子毕毕剥剥地发响,坠满豆大的水珠,像是人在出汗,屋子里郁热,像桑拿房。

郭发深锁眉头,半眯着眼睛,勉力强撑着拄起手臂:“下雨了?”

“我的花!”齐玉露跳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踉跄着一盆盆救花,残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跌坐在地上,“帮我!”

天公如此作美!郭发如有神助,他终于不用再被玩弄了!于是腾地站起来。

盛花的泥红色瓦盆沉重不已,郭发一手一盆也有些吃劲儿,他卖力地向屋里搬送,嘟嘟囔囔地抱怨:“养这么多盆儿一样的,什么毛病这是。”

“快点!干完给你工钱!”齐玉露帮他抵着门,说风凉话之余,还不忘指挥着他落盆的位置,“这边这边,二十盆,摆成方阵,轻点儿!”

终于只剩最后一盆的时候,齐玉露和郭发同时奔过去,两个人额碰额,撞车似地顶在一起,郭发吃痛地扭过头,天色深沉,雨幕背后,一大片橘色和蓝色静静交织,不禁咕哝道:“蓝调时刻。”

“孺子可教也。”齐玉露浅笑着凑上去,以自己的鼻尖抵住他的,两种鼻息之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蜜香,他们的身体形成一个遮蔽伞,将身下的花护住。

郭发闭上眼睛,没有动作,雨水从下巴滴沥,直落在花土上,她没有吻过来,而是在雨水的冲刷中勉力睁大圆圆的眼,一寸一寸抚摸着他的刀疤。

一种奇妙的感觉蔓延开来,冥冥之中,郭发似有所待。

齐玉露倏忽间站起身来,在雨幕中手舞足蹈:“郭发,咱俩跳舞吧!”

郭发累得腰酸背痛,惘然地半站起身,两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你疯了?”

她以那条好腿为轴,轻轻地旋转起来,裙摆流云般舒卷,她那么瘦,那么薄,整个人像风荷般迎雨飘摇;雨幕被晚照映得璀璨生辉,形成一袭华丽的珠箔,她在其中穿梭来去,圆眼熠熠,蛾眉淡然,笑靥,清醒又任性,又像一只自在的鱼在水里游弋。

齐玉露淡淡地乜斜他一眼,自顾自唱起来:“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郭发怔住,心弦上的一寸被弹击,这是他出狱以后每晚都要单曲循环的,可以说,伍佰的歌就是他的精神鸦片,宛如二踢脚的引线被被点燃了,蹭地一下飞离地面,腾空跃动,爆裂有声,他闭上眼睛,一手攥拳,如同虚握麦克风:“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让人好不疼爱,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的踩,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齐玉露好像是忘了词,轻吟浅唱,别有另一种韵味:“哒哒哒……泛滥河水将我冲向你的心头,不停流,啊……”

郭发不自禁睁开眼,阳台地面的失修低洼处,积满了清澈的雨水,齐玉露提着裙摆,脚板戏水,啪嗒啪嗒地打着节拍,透着十足的孩子气。

郭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十年以来,他靠混沌的想象过活,早已难辨真假,他甚至怀疑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春梦,他真希望她是个简单的相亲对象,也真希望,他是一个清白无罪的男人。

只可惜,她是堕落的天使,他却不是救苦的骑士。

门窗之外,天边扑面而来,四下里,没有半个人影,四楼不算高,但是足可以俯瞰旷野全景。在那偏北更遥远的地方,铺设着漫长的铁轨,承载绿皮火车,驶向无穷远方。齐玉露昂起头,衣衫全然湿透,她张开双臂,仿佛拥抱了整个世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郭发也把两手放在嘴边,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雨水洗涤掉身上的热汗,他感到透彻心扉的爽快。

回声强烈地荡漾,哀转久绝,她和他的声音融在一起,共同消失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

齐玉露摇摆着残疾的躯体,眼前的人与景都变成了手摇镜头里的画面,一帧一帧抽离,令人眩晕迷醉。

她希望这雨永远淋漓不停,世界灌满酣畅的积水,淹没所有悲欢,如同陷入末日,因此,她和他共同划船离去,纵情私奔,把往事丢在身后,永不复返。

“喂!你说你是不是疯子?!”郭发掬起一捧水泼洒在她身上。

齐玉露避之不及,一边尖叫,一边摇头,发丝旋卷摇曳,更显癫狂。

雨势愈演愈烈,好像没有停的意思,凉意渐生,旧日的伤疤开始发痒刺痛,郭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灼热,大概是要发烧了。

“你说,疯这玩意儿是不是传染啊?”他喃喃道。

齐玉露扑过来,一头扎进郭发的怀里,他茫然地承受,不懂回抱,空悬双臂,她踮起脚尖,偏过头,小心翼翼靠上他宽阔的肩头,他在风雨中那么稳,身上热烘烘的,像是一个壁炉。

这场大雨之后,整个东北便要迎来萧瑟的秋天。

\\

这一夜,郭发睡得很沉,奇迹般地没有梦魇,清晨,才被簌簌的翻书声吵醒,他愣怔地睁开眼,全身上下,只有裤裆的拉链是虚掩的,腰酸背痛地坐起来,惺忪的眼上蒙着处子被夺走童贞的失落和惘然。

齐玉露坐在床另一边,鼻梁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手端书,静静翻阅,闻声低眸一瞥:“你怎么?摸摸你就这副样子了?”

郭发有些恍惚,戴着眼镜的她像是另一个人,冷峻而儒雅:“你看起来像我小学老师。”

“嗯?我那么老吗?”齐玉露扶了扶眼镜,目光仍然不离书页,“好像真比你大一岁。”

“等十号我给你送康乃馨,”郭发望向窗外,阳光灿烂,那些靛蓝色的恶毒之花已经被尽数搬了出去,摆得那般整齐,朵朵尽情盛放,“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搬的?挺有劲儿啊,小瘸子。”

“我死活睡不着,”齐玉露话锋一转,“老是想到那个脑袋上有血窟窿的男人,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真的应该报警?”

郭发不以为意:“还是那句话,多管闲事死得快。”

齐玉露皱着眉:“我后半夜越想,越觉得他有点眼熟,”说着,她打着赤脚走到书架前,从一个牛皮笔记本里掏出张寸照:“你看,这个人。”

郭发接过来,那是个清瘦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应该与他们是同龄人,眉目英朗,带着浅浅的笑,留着伍佰那样的长发,这种装扮,在县城人眼里是不伦不类的边缘人,在相亲市场上,只能靠边站:“这不就是昨天那个人吗?”

“他以前和我相过亲。”

郭发思路清奇:“你没看上他?怕他太招风了?”

“不是,他说我长得像个没长成的小孩儿。”

郭发打量她:“小孩子天真无邪,你是一肚子坏水儿。”

齐玉露摸了摸胸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还说,我的身材就和咱们县的名字一样。”

郭发捂着肚子爆笑:“这小子是因为嘴损才被揍成那样的吧?”

“不知道,我眼皮老是跳。”

郭发拄着手臂侧躺,清了清嗓子,他不会忘了来这里的最初目的:“大姐,你这下能告诉我杜楚楚的事儿了吧?”

“还不行,”齐玉露淡淡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真烦你,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郭发捶床而起,光着脚板满地找鞋。

“好,那就穿好衣服再见吧。”齐玉露枕着手臂,挥了挥手。

郭发穿上外套,狠狠地关门以前,撂下没出息的狠话:“再什么见?永别……”

门没关紧,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肃穆清脆。

“你好,郭发是吧?”极力收敛的东北口音。

“咋?又要把我抓走。”郭发的声音发闷。

“有群众举报说,你在公共场所携带凶器,疑似致人重伤,跟我们走一趟吧。”

齐玉露攥紧书页,屏气凝神,腾地站起来起来,听着郭发和那群警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里,才赶紧关门反锁。她神情凝重,折回客厅,迅速拨了一通电话:“喂,小武,我上次交代的你的事儿,准备好了吗?”

蓝调时刻(三)

学校厕所的窗户总是朝向西方,有时借口解手,翘课很久趴在窗外,可以完全忍受那种骚臭味道,只为了看日落。日落是一个十分令人伤感的过程,天边的灿烂逝去,在壮烈的血色中归向沉寂与黑暗,我总是想起生命,因为大家总喜欢用日薄西山、夕阳西下这样的词代指人们的死亡,人的命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一根木根轻敲后脑勺,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又有时候,一跃而下,便会血肉横飞。昨天,我遇见一个女孩儿,深冬的夜晚里,她说自己迷了路,想来这废弃的教堂里取暖避风,她很诧异还有人在,我邀请她进我临时搭设的小窝棚里来,我很腼腆,但是已经足够展现了热情。她很爱笑,不停地说话,即使我给不了什么精彩的回答。后来,她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四个小孩子,就站在曾经的大教堂前。那时候红顶教堂的外观不像如今这样破落,完全称的上金碧辉煌,简直是太平县的标志建筑,每个生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张留影。那是两男两女,她说他们就是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我给她一杯热水,她一边喝,一边讲年少时的故事,像是喝醉了似的。后来,我鼓起勇气问她多大,她说她才22岁。明明还这么年轻,就回忆年少,当时的我想不太明白缘由。直到三个小时以后,我看见她的尸体横陈在教堂外的沥青公路上。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小酒窝,长睫毛,就连死,上帝也安排得那么体面。我隔着教堂的彩绘玫瑰玻璃向她画十字,还说不停地阿门,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她的发卡飞到很远的草丛里,白天,我捡起来揣在兜里,有些胆战,总觉得是在偷东西。父亲冲干净了街面上的血迹,后来几场大雪后,更加无痕,好像她从来没来过,我那天只是做了一个梦。 ——1995年12月19日齐玉露随笔 城南,失修的废弃红顶大教堂,玻璃花窗上泄下斑斓的光,细细看去,已经碎了,是被硬拼凑起来,花茎和叶片都对不大上。 齐玉露敲了很久的门,才被放进来:“你怎么把门关这么严?” “必须得关,晚上我还得闹点鬼,不然老有那烂屁股的来拉野史。”疤脸的少年将她向光…

学校厕所的窗户总是朝向西方,有时借口解手,翘课很久趴在窗外,可以完全忍受那种骚臭味道,只为了看日落。日落是一个十分令人伤感的过程,天边的灿烂逝去,在壮烈的血色中归向沉寂与黑暗,我总是想起生命,因为大家总喜欢用日薄西山、夕阳西下这样的词代指人们的死亡,人的命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一根木根轻敲后脑勺,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又有时候,一跃而下,便会血肉横飞。昨天,我遇见一个女孩儿,深冬的夜晚里,她说自己迷了路,想来这废弃的教堂里取暖避风,她很诧异还有人在,我邀请她进我临时搭设的小窝棚里来,我很腼腆,但是已经足够展现了热情。她很爱笑,不停地说话,即使我给不了什么精彩的回答。后来,她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四个小孩子,就站在曾经的大教堂前。那时候红顶教堂的外观不像如今这样破落,完全称的上金碧辉煌,简直是太平县的标志建筑,每个生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张留影。那是两男两女,她说他们就是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我给她一杯热水,她一边喝,一边讲年少时的故事,像是喝醉了似的。后来,我鼓起勇气问她多大,她说她才 22 岁。明明还这么年轻,就回忆年少,当时的我想不太明白缘由。直到三个小时以后,我看见她的尸体横陈在教堂外的沥青公路上。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小酒窝,长睫毛,就连死,上帝也安排得那么体面。我隔着教堂的彩绘玫瑰玻璃向她画十字,还说不停地阿门,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她的发卡飞到很远的草丛里,白天,我捡起来揣在兜里,有些胆战,总觉得是在偷东西。父亲冲干净了街面上的血迹,后来几场大雪后,更加无痕,好像她从来没来过,我那天只是做了一个梦。

——1995 年 12 月 19 日齐玉露随笔

城南,失修的废弃红顶大教堂,玻璃花窗上泄下斑斓的光,细细看去,已经碎了,是被硬拼凑起来,花茎和叶片都对不大上。

齐玉露敲了很久的门,才被放进来:“你怎么把门关这么严?”

“必须得关,晚上我还得闹点鬼,不然老有那烂屁股的来拉野史。”疤脸的少年将她向光亮处引去。

这荒废已久的所在已被他据守数月,里面疏旷,在十字架的下方,有一个铺盖卷是他的床,堆满了脏兮兮的玩具,像是要弥补童心一样,有点病态,有点恐怖。

齐玉露四下里望望,这里空旷至极,说话都有回声:‘这些天,你就住在这儿?不害怕?’

“这有啥怕的,”潘小武摆弄自己的烟灰色翻盖手机,是抢来的,他骗她是在垃圾厂捡的,“可好了,不用房租,喝水就到玻璃河子那儿抬,想吃野味可以进山打,想吃点熟食就去墓地顺,天高皇帝远的,得劲儿,你不知道,这就是风水宝地。”

齐玉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喘不上起来,此处虽大,但总觉得幽闭:“那就好,东西你找到了吗?”

潘小武从枕头下拿出一枚金色的蝴蝶发夹,扔给她:“是这个吗?”

齐玉露舒了口气,妥帖地收在挎包里:“我以为被我弄丢了,真好,还在。”

“你啊,就喜欢找这些老物件儿,”潘晓武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样,姐?身体啥的,好吗?”

“活着,死不了。”齐玉露撇着残腿,在弟弟面前,她没有那么自卑,“我嘱咐你件事,一定要听我话,别再打郭发的主意!”

“我没打呀!”潘晓武辩道。

“上次在玻璃河,你不是要拿你的弹弓打他么?”

“我那是打鸟的,再说,你跟踪我啊?”潘晓武脸烧得通红,这代表他的气不小。

齐玉露低下头,赧然道:“我不想你干傻事儿。”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铝盒,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白银色的光。

潘小武愤愤地接过,猛地打开,扑面而来的诱人香气,是水灵灵、热腾腾的酸菜馅儿饺子,底部,还贴心地倒满了蒜酱,小武喉咙一滚:“还得是我姐,疼我。”

他把铝盒盖儿放在盒子下方,忽瞥见上面的钢印——第六化工厂,心头一凛:“你还留着这老破盒子呢?真念旧。”

“要是没有下岗潮,你是不是就是厂子里的工人了?”齐玉露有些恍惚。

潘小武不屑地嗤了一声,心里坠坠地痛:“工人?工人哪有当流浪汉好?”

“小武,姐今天来,还想跟你说件事儿。”齐玉露绞着手,“最近城里又闹刨锛儿队了,好几个人走夜路被偷袭,这都是有姓名头脸的,而很多人不知道死在哪儿了,你也要小心,姐惦记你。”

潘小武鼓着腮,一块饺子怎么也咽不下去:“姐,我知道你惦记我,你也照顾好自己,那个郭发……”

齐玉露坚决地说:“我说了,郭发的事儿和你没有关系。”

“他是个狠人,十年前,就一根台球杆,我这脸就废了,你一个瘸子,还是女的,他对你动手动脚没有?”

齐玉露抬手看了看表:“盒子留给你,随时联系,我先走了。”

“喂!”潘晓武叫住她,“齐东野那老家伙咋样了?”

“他最近不在家,他那个朋友老徐消失了,他回省城,告诉徐婶儿一趟。”

潘晓武狼吞虎咽地吃完饺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枚缴获的照片,他倚在十字架上,肚腹饱撑,可内心失落,她想告诉姐姐,这个人有点像他妈妈,为什么每一次,她总是走得那么匆忙?

\\

县公安局就在铁路职工子弟小学附近,离解放书局不到一百米齐玉露下了电车,在警局门口等郭发。

“郭发?太有名了,那小子每年都要在狱里闹一次自杀,结果每一次都命大得死不成。”

“阎王爷都厌恶啊,这人得多凶煞!”

她听见几个警察的闲聊,不一会儿,做完了笔录的郭发走出来,看见齐玉露,一脸诧异:“你来干啥?堵我?”

“没啥事儿吧?”齐玉露反问。

“没事儿,我不在乎再进去蹲几年。”郭发苦笑。

她兴致勃勃地邀请:“一起去吃早饭,对面街四通饺子馆。”

”气饱了,不吃。”郭发直摇头。

“走吧,那儿的锅包肉最好吃,特别地道。”齐玉露近乎央求。

“我要去上班。”郭发不为所动。

“这才不到七点,吃完再去呗,吃完我也去上班了。”

“不。”

齐玉露从挎包里拿出那枚金色蝴蝶发卡:“走,我告诉你杜楚楚的事情。”

那旧物被郭发握在手里,神魂皆随齐玉露而去:“操,我去还不行吗?”

\\

浇了橙汁儿的锅包肉入口甜腻酥脆,是老板董四通的独家秘方,郭发连吃了两碗米饭,齐玉露如鸟般浅啄,静静地看他大快朵颐,接下来要讲的,是一个残忍的故事,她不忍破坏他的胃口,毕竟人活在世,饱餐一顿,怎么说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慢点吃,不急。”

郭发很快吃完,擦了擦嘴上的油光:“说吧。”

“杜建树和万碧霞,你师父,你师母,告诉你杜楚楚是得急性肺炎死的,对吗?”

“对。”

“杜楚楚是跳楼死的,就在城南边的红顶大教堂,警察当晚就把尸体拖走了,发卡,是她落在草丛里的。”

“跳楼?”

“对的,他的父母应该把这件事的消息隔绝了,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郭发不是个木讷的人:“你捡到的?可你不是这几年才来太平的吗?她是 1995 年死的呀。”

“我有个弟弟,被送养到太平,我隔段儿时间回来看他,95 年我来给他送学费,没有地方住,就住在那个教堂里落脚。”

齐玉露递给他那张四人合照,锯齿的边缘,有些泛黄——依次排开四张稚嫩的脸,曹微、白康宏、杜楚楚、郭发,他们穿着厚重的冬装嬉闹,作为背景的大教堂是那么高大璀璨。

那时候郭发的脸上,只有青春痘,还没有刀疤;曹微还不知道白康宏的心意;而杜楚楚,也没有想过去死。

郭发把照片推到一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又夹起一块锅包肉,茫然地嚼着:“死玩意儿,非挑在这个地方死,有病。”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齐玉露忍不住问。

“不是,我们四个是发小,拜了把子的发小。”郭发如实回答。

“那天晚上,她到教堂里避风,和我碰见了,她挺高兴的,一点看不出要寻死,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她告诉我你想当水手,把水手两个字刻在课桌上,你很会游泳,冬天的时候还能冬泳,我想,她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吧?”

“没有用了,人死都死了。”郭发打了个嗝,把锅包肉吃了个干净,连胡萝卜丝都一一挑走。

“还有很多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你想听吗?”齐玉露说。

郭发低头在身上找烟:“不听了。”

齐玉露继续说:“我后来相亲的时候看见你的照片,才发现是你,后来打听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我想我们很有缘分的。”

他摸遍全身,找不到打火机:“好,谢谢你告诉我。”

“我觉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爱你了,可能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齐玉露目光灼灼,“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和你做朋友吗?”

郭发不置可否,从兜里掏出钱,放在盘子下,站起身离开:“我去上班了。”

齐玉露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追上他,险些没有站稳,郭发一把把人扶住,齐玉露笑着,他的手很大很有力,让她有点吃痛,她坚持给他点火:“你答应了吗?”

“不答应,别靠近我,你看看杜楚楚,她是什么下场?省省吧,齐玉露,你过好你自己。”郭发定定地说,口鼻里长出一口浓烟,全扑在齐玉露脸上。

\\

这一天,郭发分外沉默,一口气把所有积压的活儿都干完了,晚上,照例来到师父师母家里吃晚饭,他埋头只顾吃,完全不知道太平已经传起了有关他恋情的风言风语。

杜建树心知肚明,可还是小心翼翼:“发啊,你妈这几天怎么样?”

郭发挠了挠刀疤:“挺好,在家养鱼浇花的。”

万碧霞嘬了嘬筷子:‘钱什么的,你得攒着,你这年纪,得考虑结婚了,你现在有了这个房,再有点存款,娶个姑娘没有问题的。’

郭发哼哼哈哈地答应,点头如捣蒜,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碗饭。

杜建树笑着说:“上回是小齐给你打电话吧?说明这孩子心里有你呀。”

“你去了,说明你也心里有她啊!”万碧霞和他一唱一和,企图打探一点郭发内心深处的秘密。

郭发终于按捺不住,手掌拍桌:“师父!师母!够了!”

二老愕然。

“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

“你怎么不配了!我和你师父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杜建树高声说。

“要不是我!楚儿不会卷进那事儿。”郭发的心口撕裂似地,一动弹,就能流出血来。

杜建树呼吸一滞。

郭发站起身来,掀开墙上杜楚楚的遗照,一刹那,白纱飘飘零落:“你们俩别骗我了!她受不了了!她是自己要死的!”

杜建树低声说:“小楚儿就是得肺炎呀,你这孩子哪儿听的!”

万碧霞怔住:“不管她怎么死的!她的遗愿是希望我们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她说你是一个苦命的人,苦命人就是要照顾苦命人的。”转瞬间,泫然欲泣。

郭发再也法忍受,摔门离去,震耳欲聋的回响之中,万碧霞与杜建树一齐看向那重见天日的遗照,杜楚楚嘴边有一个小梨涡,可能是随姥姥,她那么笑着,非常灿烂,宛然若生。

\\

郭发一步三格快速下楼,迫切想要摆脱身后这恼人的氛围,可不只怎么的,还是在楼梯口刹住了闸,在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他一眼看见那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最后两个错别字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心。

“你才是傻逼。”他自言自语,长舒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镇痛,从兜里掏出照片和发夹,付之一炬。

火光明灭,焦糊刺鼻,他把烟头捻灭在杜楚楚当年的字迹上,拳头狠狠捶墙:“你个傻逼!为什么想不开!为啥不等我出来!”

泪水忽然决堤,迟来的痛苦更加强烈,郭发蹲下来,头抵在墙角,将中午吃下去的锅包肉吐了个精光。

特别篇·倒带人生

2000年 9月9日 阴 喜欢听歌,但最近听不起了,于是到地下音像厅里买盗版磁带,特别便宜,一盘儿才三块,打包的话就更划算,我总像老人抢菜市场一样扫荡那里,每次一买就是一筐。里面的歌曲种类很多,摇滚,民谣,钢琴名曲,内地最多,港台次之,有时候甚至有外国的,我英文不及格,很多根本听不懂,不过光听旋律也很享受。我发现许多歌手喜欢把“的”唱成“地“”,还发现王靖雯的嗓子有点像小红莓乐队的主唱。最喜欢的歌手是关淑怡,缱绻迷幻的粤语,透着一点阴冷的色气。父亲还专门腾出一个柜子,给我不计其数的磁带安身。我有一台很旧的CD机,是1996年生日小武送给我的,他说是在垃圾场里淘来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从小喜欢偷偷摸摸,可家里那时候根本不缺钱,甚至可以收相当富裕,他和我说,他每天不偷难受,我叫他改,后来真的改了,发誓只有一种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下,只为了我偷。当时我狠狠揪扯他的耳朵教训他,但心里很受感动。那银漆斑驳的老物件被他简单修理以后,竟然和新的没差别。在物质方面,我很容易满足,向他坦言,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恐怕以后也没有能超越的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向我打包票每一年都会送我礼物,争取一年比一年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几年了,用一个巴掌数,都没必要了。小武的数学不好,可是他已经猜出了那稀少的数字,犹豫地比划着指头。我干脆告诉他,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槛儿。如果继续治疗,九成的机会能迈过去,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相信奇迹的胆小鬼,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把自己做成标本,高悬起来,用幻想构成透明隔绝的玻璃,再也不去医院,小病也不去,被狗咬了就忍着,犯病了也不吃止痛药。我之所以不瞒他,是因为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一起离开太平,离开东北,坐上那遥远的列车,到温暖的南方去,把所有的不堪都抛在脑后。我承认这样直白地向一个懵懂少年预告死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日后当…

2000 年 9 月 9 日 阴

喜欢听歌,但最近听不起了,于是到地下音像厅里买盗版磁带,特别便宜,一盘儿才三块,打包的话就更划算,我总像老人抢菜市场一样扫荡那里,每次一买就是一筐。里面的歌曲种类很多,摇滚,民谣,钢琴名曲,内地最多,港台次之,有时候甚至有外国的,我英文不及格,很多根本听不懂,不过光听旋律也很享受。我发现许多歌手喜欢把“的”唱成“地“”,还发现王靖雯的嗓子有点像小红莓乐队的主唱。最喜欢的歌手是关淑怡,缱绻迷幻的粤语,透着一点阴冷的色气。父亲还专门腾出一个柜子,给我不计其数的磁带安身。我有一台很旧的 CD 机,是 1996 年生日小武送给我的,他说是在垃圾场里淘来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从小喜欢偷偷摸摸,可家里那时候根本不缺钱,甚至可以收相当富裕,他和我说,他每天不偷难受,我叫他改,后来真的改了,发誓只有一种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下,只为了我偷。当时我狠狠揪扯他的耳朵教训他,但心里很受感动。那银漆斑驳的老物件被他简单修理以后,竟然和新的没差别。在物质方面,我很容易满足,向他坦言,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恐怕以后也没有能超越的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向我打包票每一年都会送我礼物,争取一年比一年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几年了,用一个巴掌数,都没必要了。小武的数学不好,可是他已经猜出了那稀少的数字,犹豫地比划着指头。我干脆告诉他,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槛儿。如果继续治疗,九成的机会能迈过去,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相信奇迹的胆小鬼,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把自己做成标本,高悬起来,用幻想构成透明隔绝的玻璃,再也不去医院,小病也不去,被狗咬了就忍着,犯病了也不吃止痛药。我之所以不瞒他,是因为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一起离开太平,离开东北,坐上那遥远的列车,到温暖的南方去,把所有的不堪都抛在脑后。我承认这样直白地向一个懵懂少年预告死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日后当我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在半空,他又该去哪里找我呢?小武缓了很久,说骗人是小狗,姐,你肯定骗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递给他我的诊断书。我告诉他我要把我剩下的积蓄用来火化,剩下的留给他,请他务必把我的骨灰洒在大海里,洒的时候,别忘了用这 CD 机放我最喜欢的歌儿。不知怎么把他逗笑了,他说为什么不把钱留给齐东野,我说他肯定活不过我的,我们都活不久了,可是他更老一些。他想了很久,又说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我说离我们最近的大海应该在大连。那是我看见他爱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么悲戚的神色,他背过身去,偷偷撩起衣襟抹了抹眼泪。我生命中的几个男人,都是这么深沉腼腆,守着坚硬如碑的尊严,把悲伤都藏在心底。郭发出狱以后,我又买了许多伍佰的磁带,每一首都烂熟于心。听久了发现 last dance 可以替代深夜港湾,成为我最喜欢的歌曲。深夜疼痛难忍,无法入眠的时候,听着这些歌曲,常常觉得生命怎么会这样美好,同时又那么残忍,让我有什么办法?命运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我出人世。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尽力随我的心来,完成我的爱,完成我的恨。不留遗憾,就是我对人生的道别。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到过去,就像 cd 机那样随意倒带,我将会在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冲出教堂的门,向那个被鞭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儿打声招呼。哈喽!你好,我叫潘静深,你呢?如果可以倒带我的人生之歌,我还要阻止那一趟去往太平的长途汽车,那样爸爸就不会离开我和妈妈,就不会来到太平。他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样的话,妈妈也不会病倒,但是如果这样,我又怎么和小武相遇呢?所以说,时光倒流是很扯淡的事情,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会因此大不相同。我已经忘了爸爸的样子,我叫他爸爸是为了区分他和齐东野,但是我常常感到齐东野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常常分不清爱与恨,就像小的时候常常分不清醋和酱油。爸爸是个老师,对小孩子的智力发育很关注,一度以为我是个智障。明天是教师节了,我会摘下一些矢车菊,和小武一起给他献花,这是每年的礼节,今年也不能马虎。另,郭发始终没有见我,而我也不打算紧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如果说非要有一个遗书,就拿这一篇当好了。

郭发几乎每天都做梦,这是他萧索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大多数醒来就忘了,少数可以回味一整天,特别是美好的,不小心断了,就使劲儿接上,即便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在和齐玉露断联的这段日子里,他总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是回忆,但又不太真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他也不得而知。

午休的郭发回到家里,见余祖芬仍然没回来,简单地收拾了房间,便歪在船上睡着了,梦中没有血腥,安安静静,不确定是否是美梦,但至少不是噩梦——阳光普照的教堂里头,一群唱诗班的女孩子排排站,她们的辫发齐整,后颈光洁,衣袍和鞋履都是一片雪白,景象像是来自天堂。

黑袍的神父弹着轻快的钢琴曲,很是自得,女孩儿们的吟唱此起彼伏,像是云雀齐鸣,他瑟缩地站在门缝后窥伺,臀腿处火辣辣地阵痛,忽看见一个女孩竟然转过头来,就那么偷偷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一路弓着腰,跛着足,站定在门口,从兜里拿出一颗巧克力糖。

教堂外面常常有流浪的孩子,他也是吗?男孩儿鼻青脸肿,衣袖肮脏,透着打铁一般的黑色光泽,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朝他笑。

歌声悠扬回荡,伴随无形的圣光遁入教堂外的原野和千家万户之中去,郭发的灵魂像是被洗涤了,突然很厌弃自己,他低下头,发现没有影子,原来他只是一缕游魂?

“可以跟那个黑衣服老头儿忏悔吗?”他听说教堂里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倾诉罪恶,发问就能被解惑,他很想问问上帝,是不是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罪恶,所以就算最亲的父母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鞭打。

他攥着糖块儿,都快要化了,怎么也不敢进去,一道门的距离,如同阴阳两隔。

“不可以,这里是基督教堂,你说的是天主教,太平没有天主教堂。”女孩笑着说道。

郭发转身离开,教堂外阴冷晦暗,好像太阳来自里面。他再一睁开眼,晨光照耀着齐玉露的脸:“黑色丝巾……风中飘满寂寞,荡入这港湾,随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远望渡轮随浪去,身边呼呼北风,已经不感到冷……”

齐玉露注意到郭发的目光,立马闭上了嘴,郭发看她:“行啊,你还是有两下子。”

齐玉露的手攀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享受这抚摸,却被撕下伤口上的痂痕,郭发彻底醒过来,竟然是梦中梦。老人说,这样的梦要赶快醒过来,不然会死在睡梦中。

他起床喝了一缸子凉水,剩下的底用来浇花,洋桔梗果然不娇气,即便养护得极不规律,花叶也硬挺,金黄的花瓣随风轻晃,像是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郭发看着窗外,天空阴沉着一张脸,终于感到大梦初醒,像是倒带的 CD 机又被拨回了原来的轨迹。

蓝调时刻(四)

静静旅社,将黑的天色之中,粉红的灯牌还没完全亮起来。郭发戴顶帽子走进去,直奔柜台,里面卧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叼着牙签,从上到下打量他,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有房间吗?” “有。” “我没带身份证。” “有按摩的吗?”郭发忍住磕巴,问了出来。 “这个点儿,不安全,得加钱。”男人一笑,从下面递给他一个花名单。 郭发点了点末尾艺名叫阿媚的女人:“让她快点,我赶时间。” “第一回来吧?” 郭发不说话,扔出远多的钱,上了楼。空冷的旅社里,光线幽暗,不久一会儿,高跟鞋的踢踏声逼近,虚掩的门后进来一个女人。郭发捻灭烟头,转过身来。 女人脱掉短皮衣,露出豹纹紧身短裙,腿上穿着红色丝袜,她扬起粉面朝他微笑,他心里一紧,不是余祖芬的脸。 郭发冷声说:“余祖芬呢?” 女人脱掉了高跟鞋,缓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芬姐不在,我是小芳。” “余祖芬去哪儿了?” 女人坐在床沿:“你是她儿子郭发吧?” “余祖芬去哪儿了?”郭发像一台重复机器,空洞又愤怒。 女人放松下来,声音也粗了些,走近他:“一瞅这张脸我就知道是你,你记不记得我?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郭发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侧过身躲避她的抚摸:“告诉我,余祖芬,去哪儿了,要不然我就整死你。” 女人惧又不惧,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细支红山茶,用艳红色的指甲尖托起,有一种妖异的美:“你妈上次把一个客人的下面给踢坏了,那人要你妈赔钱,赔两万。” 郭发瞳孔一缩:“为啥?” “那个男的说你的坏话,说你是狗日的杂种,说你妈是母狗。”女人轻笑着说。 “我妈人呢?” “你妈去省城躲几天。” 郭发紧锁眉头,四周的空气是那么凛冽,让他鼻尖冰凉,连呼吸都能顷刻成霜。秋天真是到了。 “放心吧,那个男的找不上你,他没那个胆子。” “你有我妈电话吗?” “那没有。” 女人穿上衣服,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以后别这么没礼貌,叫我芳姨。” 郭发白了她一眼,逃去如飞,把…

静静旅社,将黑的天色之中,粉红的灯牌还没完全亮起来。郭发戴顶帽子走进去,直奔柜台,里面卧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叼着牙签,从上到下打量他,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有房间吗?”

“有。”

“我没带身份证。”

“有按摩的吗?”郭发忍住磕巴,问了出来。

“这个点儿,不安全,得加钱。”男人一笑,从下面递给他一个花名单。

郭发点了点末尾艺名叫阿媚的女人:“让她快点,我赶时间。”

“第一回来吧?”

郭发不说话,扔出远多的钱,上了楼。空冷的旅社里,光线幽暗,不久一会儿,高跟鞋的踢踏声逼近,虚掩的门后进来一个女人。郭发捻灭烟头,转过身来。

女人脱掉短皮衣,露出豹纹紧身短裙,腿上穿着红色丝袜,她扬起粉面朝他微笑,他心里一紧,不是余祖芬的脸。

郭发冷声说:“余祖芬呢?”

女人脱掉了高跟鞋,缓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芬姐不在,我是小芳。”

ʟʟʟ“余祖芬去哪儿了?”

女人坐在床沿:“你是她儿子郭发吧?”

“余祖芬去哪儿了?”郭发像一台重复机器,空洞又愤怒。

女人放松下来,声音也粗了些,走近他:“一瞅这张脸我就知道是你,你记不记得我?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郭发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侧过身躲避她的抚摸:“告诉我,余祖芬,去哪儿了,要不然我就整死你。”

女人惧又不惧,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细支红山茶,用艳红色的指甲尖托起,有一种妖异的美:“你妈上次把一个客人的下面给踢坏了,那人要你妈赔钱,赔两万。”

郭发瞳孔一缩:“为啥?”

“那个男的说你的坏话,说你是狗日的杂种,说你妈是母狗。”女人轻笑着说。

“我妈人呢?”

“你妈去省城躲几天。”

郭发紧锁眉头,四周的空气是那么凛冽,让他鼻尖冰凉,连呼吸都能顷刻成霜。秋天真是到了。

“放心吧,那个男的找不上你,他没那个胆子。”

“你有我妈电话吗?”

“那没有。”

女人穿上衣服,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以后别这么没礼貌,叫我芳姨。”

郭发白了她一眼,逃去如飞,把帽子仍在半空,夜色浓黑,照得一脸黢黑,他哭得无声而狰狞,显得一口牙格外雪白,五分钟以后,眼泪不再流,悲伤却没有停止,他鬼使神差地向解放书局的方向走去。

\\

这几天柳山亭去省城儿子家,店都交给齐玉露,她得了自由,拿来自己的 CD 机,日日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每天在店里呆到很晚,读一些喜欢的书。

天色将晚,放着日语歌,是九一年日本电影《血疑》的片头曲,齐玉露只会唱中间的一句:阿里嘎多,阿那达。她跟着瞎哼哼,紧张地计算着账目,生怕晚上柳山亭来电的时候自己磕巴。

“你好!”一个穿着栗色外套的长发男人走了进来,脸上缠着醒目的雪白色绷带,齐玉露认出他就是那个当初和她相亲、并且那一日脸上带着血窟窿的奇怪男人。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崔海潮,还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人呆板,好像在玩什么音乐,现在是无业游民。

“やまぐち ももえ?山口百惠小姐的衷心感谢你?很老的歌了,我喜欢,你很有品味呐。”崔海潮手盖在那破旧的 CD 机上。

齐玉露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平静而礼貌地说:“先生,你买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崔海潮弯腰,歪过头打量齐玉露鸭舌帽下的脸,“我是崔海潮,你叫齐玉露对吧,我们以前相过亲,前几天我受了伤,是你帮了我。你忘了?”

齐玉露故作惶惑地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呢?我感觉我这脑袋恢复得不错呀,不能是认错人。”

齐玉露低下头不语。

“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你几点下班呢?”崔海潮热情地说。

“可以把手拿开吗?”齐玉露淡淡地瞥他一眼,继续哼歌。

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崔海潮打破沉默:“我是外语系的,日语专业,你还记得吧?”

“这首歌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衷心感谢你,感谢你我的爱人,我了解你的痛苦,我哀求你从今以后,让我消失在回忆里,希望你会爱惜自己,找到你的心上人……”

齐玉露的余光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蓝色制服,白色手套,是郭发站在门口,她揉了揉眼睛,人却忽然转了身离开,她争分夺秒从柜台爬出来:“郭发!怎么又走了?”

“我等你!小齐!”崔海潮愣在原地等候,竟然也开始跟唱起来,是用蹩脚的日语。

“郭发,是你吗?!”齐玉露边追边喊。

郭发不说话,走得更快。

“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儿?”

郭发只想快步逃离,忽听见齐玉露跌倒在地。真笨,这娘们儿真笨。

“喂!好歹说句话,回头呀!”齐玉露摔了大马趴,军绿色的围裙上沾满了泥土。

郭发停下脚步,双手插兜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回头。

对面小学的下课铃声轰隆隆响起,悦耳又急促,蓝调时刻稍纵即逝,天地间昏暗不明。

“算了,我得回去了,店里没人不行。”齐玉露带着哭腔。

郭发转过身来,她的腿那么软,竟然那样撇在地上,凑近了,他惊奇地看着,慢慢拉她起来:“你什么毛病?”

齐玉露扶着他的肩膀勉强站稳,抿了抿发丝,看向他哭过的脸:“你眼睛咋这么红?”

“操!我红眼个屁!”郭发的颧骨上也忽地染上红色。

齐玉露忽然察觉出了什么:“哦!你说店里那个男的吗?他就是那天那个头顶血窟窿的那个人。”

“跟我有鸡毛关系。”郭发又要走。

“喂!我走不动啊。”齐玉露摇摇晃晃地把人叫住。

“咋的,你还讹上我了?”郭发没松手。

“小齐!”忽然,崔海潮甩着长发从书局里追了出来

小齐?真他妈的恶心。郭发注视此货靠近,半眯的眼睛里酿着森寒的敌意。

崔海潮看见郭发,触目是骇人的刀疤,他下意识往后一退,齐玉露忙不迭介绍,声音低低的,紧紧的,手上动作僵硬:“小崔,这个是我朋友郭发,他上次对你没有恶意的。”

郭发被她轻轻地推搡着,还是木头人一样屹立,双唇紧闭,挤不出一句寒暄。

崔海潮挠了挠头:“你就是郭发?”

“是,咋?”郭发不屑地说,“你上次举报我?说我打你了?”

“不不不是,我都没报警,不是我。”崔海潮诚恳地否认了。

郭发瞧出他的老实来:“你是让谁揍成那熊样儿啊?”遂点燃一支烟,浓烈的烟气呛得对面的崔海潮直咳嗽。

“咳咳,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我们改日再说。”

“以后别那么窝囊,还到书架后面藏着,让人小姑娘给你撑腰,啥德行。”郭发嘴下不留情,脸上却挂着笑。

崔海潮讪讪地一笑:“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今天就是要来感谢一下小齐的。”

郭发在掌中掐灭烟,对着齐玉露的侧脸吹气儿:“小小大大的,好好感谢吧,我走了。”

崔海潮看着齐玉露裤腿和围裙上的淤泥:“你这是?”

“刚才摔了一跤,有点麻。”

“对对对,我记得你腿脚不好,我来扶你……”崔海潮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齐玉露连忙回绝。

“就让我来吧!女同志!”崔海潮的语气像个过分礼貌的日本人。

“你俩拉大锯呢?真磨唧!”郭发扭头转回来,一把将齐玉露抱起来,她很轻,像是没重量,一双手捏着他的帆布衣领,郭发猛地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这双手对他干出那种羞耻的事情,黏腻的指掌上尽染自己的体液,他有些恍惚,她脸有点红,驯顺,和那一日判若两人。

“你真是齐玉露吗?”

“怎么?几日不见,恍如隔世吗?”齐玉露挎着他的脖颈,眼底暗涌隐隐的欲流。

郭发这回相信了,她真会装。

崔海潮愣了一会儿,跟在两人身后:“郭大哥好力气!”

“今年高寿啊,就叫我哥?”郭发调笑他。

“三十二。”

“我二十七。”

崔海潮连忙窘迫地改口:“那……那郭老弟力气好。”

齐玉露在郭发怀里笑,又低声说:“我衣服脏,把衣服蹭埋汰了,晚上脱了我给你洗吧。”

“别犯病,少操心。”郭发把怀里的人炒菜一样颠了一下,他听见她发出细小的惊呼,像是甜腻的猫叫。

\\

晚上六点半,毛姐杀猪菜馆里一片鼎沸,酸菜的香气足能洋溢到百里之外去,人人都扯着嗓子喊叫,好像在比赛,。齐玉露、郭发、崔海潮三个人围坐在一桌,桌上的热气让他们都脱下外套,包间里不太隔音,依稀能听见隔壁嚣张的划拳声。

“今天呢,不为别的,我来感谢两位对我那天的帮助。”崔海潮举杯,杯里是高粱白酒。

郭发自顾自一饮而尽:“别谢我,我没把你踹死算你命大。”

齐玉露连忙打圆场,主动与崔海潮碰杯:“没事,这是缘分,还有你受伤了,不要喝太多。”

真他妈的体贴啊,齐玉露你可真是阅人无数。郭发颓废地佝偻着腰,瘫坐在椅子上,杀猪菜的腾腾热气让他眼前一片朦胧,听齐玉露和崔海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齐你在解放书局干了几年了?”

“不到两年,你还在搞音乐吗?”

崔海潮摸了摸鼻子;“嗐,瞎弄弄。”

齐玉露朝他一笑,转头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蘸满蒜酱,放进郭发碗里:“别光喝酒。”

这种温馨的感觉冲昏了郭发,他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种表情常常在师母的脸上浮现,他曾经觉得杜建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他闷哼一声,动筷子大口吃掉,从前家里不常吃杀猪菜,只有在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有,一锅热腾腾、满当当的酸菜,颤巍软烂的几片点缀,辅以浓稠辛辣的蒜酱,是童年一件极其奢侈的享受。

崔海潮又问:“小齐,你和郭发是怎么认识的呀?”

齐玉露忙回答:“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都是王继红的婚姻介绍所吗?”崔开潮说。

郭发忽然开腔,冷笑着自嘲:“我说这个年纪没点毛病都不能到相亲这种地步。”

“那我们可就是三个怪人了!”崔海潮的脸上红得像猴屁股,可能是酒精过敏,“对了,你们知道今天晚上红星溜冰场有个联谊会?就是王继红办的。”

齐玉露有些开心:“溜冰场?那不得有更多的怪人吗?”

崔开潮大笑:“走嘛?咱们这地方也没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点的事情。”

齐玉露侧过头来:“郭发,你今晚……”

郭发猜到她的意思:“我去,为啥不去,不去白不去。”

“不,我的腿。”齐玉露低声,摇了摇头。

郭发的心一软:“腿咋了,你不知道城东有个没腿的老头还冬泳呢?我扶你就完了呗。”

崔海潮品味到一丝微妙:“你们俩没居然成吗?”

郭发不置可否,用一个筷子敲了敲碗:“别闲扯屁了,说说吧,那天因为啥挨揍啊?”

崔海潮又嘬了一杯酒:“我呀,那天去天籁琴行买琴谱,看一个口琴挺好,就顺手放兜里了,被追出来的人给揍了,我当时就把琴还他了,那个人不依不饶,抄起一根断了一半的台球杆要剁了我,我管他叫爹磕头都没用,追了我三条街,我没办法就跑到解放书局藏了一会儿,当时我脑袋都昏了,以为郭兄弟,你是哪个追我的人呢!”

“你这不是偷吗?”齐玉露问。

“音乐啊,那个口琴那么好,这个县里没有配的上她的,就我配得上,可我没钱,我觉得这不是偷。”崔开潮擦了擦眼角,好像哭了。

“断一半的台球杆?那个男的是不是挺矮挺膀的,头秃,锃亮锃亮的?”郭发眉尾一挑。

“对!对,还有两条大花臂。”

“他是新新台球馆的,秃子三,琴行的老板阎小玲,是她老婆。”

“啥?”崔海潮摸了摸头上的纱布。

“你惹上硬茬了,这几天尽量别露面了。”

“秃子三,有些江湖气啊?”齐玉露呆呆地说。

郭发弹她脑袋一下:“武侠看多了,那老家伙我以前跟他干过,我把他打趴下了,打断了的台球杆我就送他了。”

“杀人啦!杀人啦”隔壁的划拳声中,一个尖锐的女声穿墙而来,几欲掀开房顶,三个人面面相觑。

蓝调时刻(五)

齐玉露看见郭发的耳根狠狠地搐动了两下,紧接着,咔滋一声折断手里的木筷子,箭步冲出门去,衣袖生风。 “发哥!”崔海潮喊道,“干啥去?” 齐玉露稳稳坐着,托着下巴,对崔海潮说:“你知道郭发以前的事儿吧?” “略有耳闻,杀人越货流氓头子,比我这小偷恶劣多了,犯罪分子嘛。”崔海潮撇撇嘴,原来刚才的崇敬都是装的,起身就要去看热闹,“走啊,看看去?” 齐玉露坐在原位上:“不了,我晕血。” “又不一定见血,走啊,我扶你呗!” 齐玉露的瞳孔剧烈地抖动,一抬眼,血丝盈眶:“有郭发在的战场,还能有不见血的吗?” \\ 隔壁的包房里,大门敞开,中央的铁锅上热气蒸腾得老高,透过那白茫茫的雾气,郭发看见桌边几张熟悉的脸——白康宏、秃子三图裕民、阎小玲,曹微则躲在角落里,抱着正在啼哭的白忆楚。 图裕民站在白康宏身后,用那根上了年头的台球杆勒住白康宏的脖子,白康宏被锁着脖子,像坐军姿一样定住,喉咙上下蠕动:“你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郭发。” 刚才的话中人赫然就在眼前,如此荒谬而诡异的巧合,郭发默默拄着门框,忍俊不禁。 图裕民打了个酒嗝,弓着腰努着劲儿,露出拔了罐儿的后腰和隐隐的股沟:“你他妈的骂我妈啊!我图三儿这辈子没人敢骂我妈呢!” 毛血旺、溜肉段、尖椒干豆腐、凉菜、小鸡炖蘑菇,红红绿绿,一大桌子,像是年夜饭那么丰盛,看来本应是一场和气的晚间聚餐,因为一句关于郭发的玩笑而掀了桌,翻了脸。 寥寥几句狠话,以及白康宏痴痴的眼神,郭发猜出两个人起冲突的原因,但是却不由得纳闷,他们四个是如何搅在一起的?刚才那热烈的划拳声浪,可见他们原本的关系不赖。 “小菜儿整挺硬。”郭发嬉笑着,轻咳一声,这才开了腔。 图裕民转过头,一眼看清来人,额前的肉褶儿腾地展开:“操,你哪儿冒出来的?” “三儿,你胖了,但是你这扁铲脑袋我可忘不了,”郭发笑着跨步进去,自来熟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点燃一支烟,“刚才划拳划得…

齐玉露看见郭发的耳根狠狠地搐动了两下,紧接着,咔滋一声折断手里的木筷子,箭步冲出门去,衣袖生风。

“发哥!”崔海潮喊道,“干啥去?”

齐玉露稳稳坐着,托着下巴,对崔海潮说:“你知道郭发以前的事儿吧?”

“略有耳闻,杀人越货流氓头子,比我这小偷恶劣多了,犯罪分子嘛。”崔海潮撇撇嘴,原来刚才的崇敬都是装的,起身就要去看热闹,“走啊,看看去?”

齐玉露坐在原位上:“不了,我晕血。”

“又不一定见血,走啊,我扶你呗!”

齐玉露的瞳孔剧烈地抖动,一抬眼,血丝盈眶:“有郭发在的战场,还能有不见血的吗?”

\\

隔壁的包房里,大门敞开,中央的铁锅上热气蒸腾得老高,透过那白茫茫的雾气,郭发看见桌边几张熟悉的脸——白康宏、秃子三图裕民、阎小玲,曹微则躲在角落里,抱着正在啼哭的白忆楚。

图裕民站在白康宏身后,用那根上了年头的台球杆勒住白康宏的脖子,白康宏被锁着脖子,像坐军姿一样定住,喉咙上下蠕动:“你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郭发。”

刚才的话中人赫然就在眼前,如此荒谬而诡异的巧合,郭发默默拄着门框,忍俊不禁。

图裕民打了个酒嗝,弓着腰努着劲儿,露出拔了罐儿的后腰和隐隐的股沟:“你他妈的骂我妈啊!我图三儿这辈子没人敢骂我妈呢!”

毛血旺、溜肉段、尖椒干豆腐、凉菜、小鸡炖蘑菇,红红绿绿,一大桌子,像是年夜饭那么丰盛,看来本应是一场和气的晚间聚餐,因为一句关于郭发的玩笑而掀了桌,翻了脸。

寥寥几句狠话,以及白康宏痴痴的眼神,郭发猜出两个人起冲突的原因,但是却不由得纳闷,他们四个是如何搅在一起的?刚才那热烈的划拳声浪,可见他们原本的关系不赖。

“小菜儿整挺硬。”郭发嬉笑着,轻咳一ɓuᴉx声,这才开了腔。

图裕民转过头,一眼看清来人,额前的肉褶儿腾地展开:“操,你哪儿冒出来的?”

“三儿,你胖了,但是你这扁铲脑袋我可忘不了,”郭发笑着跨步进去,自来熟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点燃一支烟,“刚才划拳划得不是挺乐呵么?呜嗷儿喊叫的。”

此时,一个用筷子绾着发髻的女人快步赶过来,红唇艳丽,眉目凌厉,应该是菜馆的老板,刚要说话,就被郭发拦住:“这样,老板,别报警,没啥大事儿,老爷们儿耍酒疯,马上就好。”

“小本儿买卖,轻点儿折腾。”老板被他脱口的江湖气说服。

曹微的目光紧盯着他,获救的感激里仍有化不开的敌意,像是带了玻璃碴子,郭发笑着回她一个眼风:“巧了,听见你叫唤,我就过来了。”

“没你的事儿,别掺和。”角落里的阎小玲往嘴里送了一粒儿花生米,剜了郭发一眼,她和小时候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挑眉吊梢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人耳朵。

五个已届而立之年的大人在如此尴尬的场面久别重逢,剑拔弩张地梗着脖子,却不由想起年少的岁月,心中幽幽发笑,暗藏着几分不宣于口的柔软和无奈。

“怎么了,同桌儿,现在还爱揪耳朵不?你瞅老图那耳朵,让你揪那老大,肥头大耳的。”郭发望向阎小玲,语调轻松如叙旧。

“你狗日的没死里头?”阎小玲白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

白康宏瞧准了图裕民放松的空当,他是个中等个子,四肢灵巧,顺势从他笨重的臂弯里头钻将出来,抬脚踢掉台球杆,反擒住他两腕,只听哐啷一声,局势扭转,图裕民已经被他顶在身下:“操!”满桌哗然,杯盘狼藉。

白康宏嘴里的叫骂决堤而出:“操你妈!我就操你妈!我他妈的还要操你全家!”

图裕民一头杵在毛血旺里,眼睑里灌进了热汤,怎么也睁不开眼,他不服输地拱了几下,双腿狂蹬不止,白康宏擎受不住,两人扭打起来。

“你俩有病吧!”阎小玲为他们伴着奏,“纯他妈的吃饱撑的。”

台球杆在混乱中被踢了出来,正好飞到了郭发脚下,他捡起来在手里挥舞,不停给白康宏支招:“二白!踢他下三路!”

“二白!小心后脑勺!”

曹微从旁轻笑,想到了以前四人同行的岁月,这样的一唱一和的戏码时常发生,十年真快,他们一下子就老掉了。

“就因为你,你还看热闹。”阎小玲用花生粒仍郭发,郭发一闪,手接住,索性扔在嘴里大嚼起来。

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终于在激烈又笨重的厮打中疲惫起来,并排瘫倒在地,大口穿着粗气,肚腹起伏,酒味儿四溢。

“裕民!差不多得了!服个软吧!”阎小玲说道。

曹微也开了口,但明显更凌厉,更不容情:“白康宏!喝点酒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逞什么能耐?孩子在这儿呢,你给我耍!”

白忆楚继续放声大哭,忽然,一瓶健力宝汽水儿跌落,橙色的液体刷拉拉漫过郭发的脚面,他吐出重重烟圈,不紧不慢地撸起袖子:“曹微,带孩子出去!”

地面湿滑,图裕民企图站起身,却脚底拌蒜,摔了个狗吃屎,两人紧接着又抱在一处撕扯,难解难分,阎小玲忍无可忍,作势要去劝架,却被郭发横起台球杆拦住:“你也给我出去!”

郭发不自觉地一回头,忽看见齐玉露站在门口很远的地方,他心里猛地添了分量,她焦迫地绞着手,紧紧接住他的目光,一手抬起,俏皮地朝他敬了礼,郭发抿嘴一笑,睫毛轻轻颤,盯她许久,嘴里对曹微喊:“把门给我带上!”

\\

齐玉露递给哭叫的白忆楚一碗香芋冰淇淋:“吃吧。”

曹微搡了搡白忆楚:“想啥呢,给你你就接着。”

白忆楚看着塑料碗里那温柔梦幻的紫色,吃上一口,必定鲜甜浓郁,这一次,妈妈没有因为蛀牙而阻止她吃冰点,她如蒙恩典,颤巍巍的接过,惊魂未定的眼活泛过来中,立马回归到日常的客套和调皮中去:“谢谢姐姐!你咋知道我最喜欢香芋味儿!”

“啥姐姐,阿姨了都。”齐玉露拍了拍白忆楚的肩。

曹微打发走孩子,和她一起在隔壁坐下:“你多大?”

“快三十了。”齐玉露局促地扣着桌沿。

“长得挺年轻,我以为郭发这是找了个学生小妹儿呢。”曹微听八卦,直到郭发最近找上了一个瘸腿女人。

齐玉露低下头不说话。

“你们挺好?”曹微又问。

“对,挺好的朋友。”

“别不好意思,我最知道郭发了,认真起来,掏心出来给你都行,其实啊,坐过牢的,未必是罪人。”

两个女人漫不经心地说话,其实是共同等候,耳畔时不时传来皮肉相击的闷响,不到十分钟之后,郭发眼角挂彩,架着白康宏出来,阎小玲尖叫着进去,秃子三正倒在鲜红的血泊中!

“郭发!我操你妈!”阎小玲跪地惨叫。

“操,你他妈谁都想操!”郭发冷笑着回头,血从眼角滑落,如一滴泪,“你他妈的仔细看看!”

“好酒!接着喝!”秃子三吧嗒着嘴,鼾声大起,脑海里醉梦连连,原来是躺在了一地毛血旺的菜汤里。

齐玉露上前,抓住郭发的衣角:“郭发,走吧,我想去溜冰。”

郭发也,把人交给曹微,没有多余的交代,胡乱拿袖往脸上子一抹,转头对齐玉露一笑:“这时候又想溜冰了?刚才怕没?”

齐玉露付之一笑,眼角笑纹如波:“怕?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经历过风风雨雨血腥大场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替他擦血。

“太帅了,发哥,你是真能平事儿,”崔海潮扑上来:“发哥,咱们撤吧,趁乱也不用买单了!”

堕落天使(一)

这几年来,食欲越来越差,每天都在掉秤,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曾经爱吃的零食小吃,比如锅包肉,常常变成无法下咽的蜡块儿。可是,性欲却以一种互补的方式每夜激增。 ——2000.9.12齐玉露随笔 红星室内旱冰场,闪烁一片幽蓝的霓虹,耳畔的音乐震耳欲聋,放着《Brother Louie》,棚顶挂着红姐婚姻介绍所联谊活动的横幅,一屋子无伴的“牛鬼蛇神”凑在一起,像一群游魂一样,来回穿梭,这些人里,最大的可达五十岁,最小的也就三十来岁,无论男女,能看的没几个,歪瓜裂枣,各有各的丑态,其间气味混杂,廉价香烟和香水味儿,更有隐隐的脚臭和汗臭。 郭发吸了吸鼻子,从袖子里抽出那半截台球杆,算是战利品:“诶,打你的凶器是这个吧?” 崔海潮鞋带儿没系好,便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就是这个!” “拿着吧,留个纪念。” “有什么可纪念的,耻辱这是,谢谢发哥,给我报仇!”崔海潮摩挲着那台球杆,“发哥,你刚才在里面都舞旋啥了?给我说道说道呗。” “不说不说,少儿不宜。” “哎呀!这不是想知道发哥的雄风吗?” “滚吧。” \\ 齐玉露姗姗来迟,她临时回了家一趟,到溜冰场的时候,两个男人已经穿好冰鞋,看见郭发倚在栏杆上闷闷地抽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崔海潮回头看见她:“小齐!你俩先聊,我去外头一趟,马上回来!” “喂,”齐玉露走过去,点了点郭发的肩膀头,把包里的一条蝙蝠烟递给他:“给你。” 郭发眼睛一热,她从头到脚换了新行头,头上多了个白色蕾丝宽发箍,一身淡紫色印花裙,露出胸脯的一点白肉,脸上倒还是素面朝天:“哪儿弄的?” “我托我爸从省城带回来的。” “太贵,我不收,”郭发塞回去,“去换鞋去。” “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谁找你了,赶紧换鞋。”郭发把烟喷她一脸。 “行,不要我给崔海潮。” “那小白脸不抽烟吧,你给他有啥用。” “那我给他爸妈呗。” 郭发又从她怀里夺过来:“给我,不要白不要。”…

这几年来,食欲越来越差,每天都在掉秤,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曾经爱吃的零食小吃,比如锅包肉,常常变成无法下咽的蜡块儿。可是,性欲却以一种互补的方式每夜激增。

——2000.9.12 齐玉露随笔

红星室内旱冰场,闪烁一片幽蓝的霓虹,耳畔的音乐震耳欲聋,放着《Brother Louie》,棚顶挂着红姐婚姻介绍所联谊活动的横幅,一屋子无伴的“牛鬼蛇神”凑在一起,像一群游魂一样,来回穿梭,这些人里,最大的可达五十岁,最小的也就三十来岁,无论男女,能看的没几个,歪瓜裂枣,各有各的丑态,其间气味混杂,廉价香烟和香水味儿,更有隐隐的脚臭和汗臭。

郭发吸了吸鼻子,从袖子里抽出那半截台球杆,算是战利品:“诶,打你的凶器是这个吧?”

崔海潮鞋带儿没系好,便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就是这个!”

“拿着吧,留个纪念。”

“有什么可纪念的,耻辱这是,谢谢发哥,给我报仇!”崔海潮摩挲着那台球杆,“发哥,你刚才在里面都舞旋啥了?给我说道说道呗。”

“不说不说,少儿不宜。”

“哎呀!这不是想知道发哥的雄风吗?”

“滚吧。”

\\

齐玉露姗姗来迟,她临时回了家一趟,到溜冰场的时候,两个男人已经穿好冰鞋,看见郭发倚在栏杆上闷闷地抽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崔海潮回头看见她:“小齐!你俩先聊,我去外头一趟,马上回来!”

“喂,”齐玉露走过去,点了点郭发的肩膀头,把包里的一条蝙蝠烟递给他:“给你。”

郭发眼睛一热,她从头到脚换了新行头,头上多了个白色蕾丝宽发箍,一身淡紫色印花裙,露出胸脯的一点白肉,脸上倒还是素面朝天:“哪儿弄的?”

“我托我爸从省城带回来的。”

“太贵,我不收,”郭发塞回去,“去换鞋去。”

“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谁找你了,赶紧换鞋。”郭发把烟喷她一脸。

“行,不要我给崔海潮。”

“那小白脸不抽烟吧,你给他有啥用。”

“那我给他爸妈呗。”

郭发又从她怀里夺过来:“给我,不要白不要。”利索地撕掉包装上的塑料外皮,抽出烟盒,分散揣在屁兜、裤兜、上衣内兜里。

齐玉露端着手臂看他笑:“我很高兴,郭发。”

郭发带她往入口的鞋库处走:“你他妈的喝多了。”

齐玉露兀自捧自己的脸,冰冷的手,滚烫的颊:“还真是。”她租了一双粉色的四轮旱冰鞋,坐在长凳上脱下 X 带凉拖,白色的尼龙丝袜,洁净不染尘。

郭发空洞的眼像长了焦点一样,忽闪起来,有意无意地低着头扫她的腿,她弯下腰去,淡眉蹙起来,大概是因为腿痛,手上的动作迟缓。

“我不怎么会,从小就肢体不协调。”

“那有什么学不会的,三岁小孩儿一学就会。”郭发故意昂起头,看着天花板。

齐玉露抬头,看见他一滚一滚的大喉结:“喂,眼睛往旁边看!说不定这里面,能遇上你喜欢的人呢!”

“去你的吧。”郭发看着她憋红的脸,像忽地单膝跪地,捧起她的脚踝,掀起碍事的裙摆,让她的双足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他野蛮地解开她系的蝴蝶结,重新把那有些泛黄的劣质鞋带捋顺,绕过鞋底,又在鞋面上绑了个牢固的死结,而换另一只残腿,手上的力道明显轻了一些。

齐玉露有些窘,四下里看看,人们都忙自己的,倒没什么人注意他们,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他蓬乱浓黑的头发里有晶莹的东西,她伸手去拈,竟然是玻璃碎屑。

郭发屏住呼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抽风似地蹲下了,她的脚真小,好像还没自己的巴掌大。

齐玉露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见他虎口和指缝上遍布细小的伤口:“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郭发埋头苦系,生怕把她的零件弄坏:“有个屁。”

“那两个人是曹微和白康宏吧。”齐玉露轻声问。

“少打听,”郭发猛地抬起头,嘴里喷出淡淡的酒气,把她的腿轻放在地面,总算大功告成,“租的这老破鞋都不稳,嘎吱嘎吱响,你那么系等着狗吃屎吧。”

“谢谢。”齐玉露盯着他有些耷拉的眼,“真没事儿?”

“两天就长上了,”郭发眨了眨眼睛,炯炯有神了起来,“玻璃碴子划了一下。”

\\

崔海潮是个讲究人,门口买了三根糖葫芦,一人一根,郭发给他递烟,他秀才似地掩面:“尼古丁伤害嗓音,我不吸烟,发哥。”

郭发任他叫自己哥,已经懒得纠正,又把烟递给齐玉露,试探地问:“抽吗?”

齐玉露扶着栏杆,有些站不稳,犹豫地看了看了崔海潮,又看了看郭发:“我也不抽烟。”

怎么在他面前就不抽烟了?郭发恼怒地把烟塞进自己嘴里,心里嘀咕:“行啊,装纯。”下一秒,迸发出死了十年的孩子气,使坏地拉起齐玉露的手臂,飞奔着往前滑行,她轻飘飘的一个人,羽毛般飞出老远,裙摆生风,百褶顿开。

“啊啊啊!”她的尖叫隐没在轰鸣的 disco 中。

郭发望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手腕细若无骨,只有那串珍珠手链硌人,他不忍心,又把她扯到眼前:“刺激不?”

齐玉露吞下惊惧,故意睁大眼睛:“刺激!”她死死抓住他,将残腿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直到找到了平衡。

“等我一会儿啊!”崔海潮也追上来,抓住她另一只袖子。

他们三个掉在队尾,说些漫无边际的话。酒精的作祟,齐玉露如添两翼,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亢奋、飘逸,时不时侧过头看郭发,他嘴巴紧闭,唇角下垂,一直在往前看去,睫毛猛颤,像是不安,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始终含着化不开的忧郁和空洞。

“郭发?”

郭发揉了揉眼睛,不说话。

“郭发?”

“干啥,叫魂儿呢。”郭发还是不看他,不是不耐烦,是不好意思。

“喜欢我吗?”

郭发叹了口气:“我膈应死你了。”

“你家里有人吗?”

“没有人,有鬼。”

“我想去你家看金鱼,你家里有人吗?”

郭发猛地想起点儿什么,跟她说一会儿自己得去大世界买点鱼粮,家里的受潮成粉面子里,已经两天没喂食了。

崔海潮愕然地看着两人携手滑走,手里拄着那根台球杆,真是怪咖,竟然因为几条金鱼把自己撂在这儿。

齐玉露不忘回过头朝他挥手:“再见!我们去拯救生命了!”

牛鬼蛇神们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郭发低头看她,安全出口荧绿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像个刚出浴的水怪一样,她伸出粉红的舌头,一点一点,极认真地舔着山楂晶莹剔透的糖皮,露出孩子般的贪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怪话,一定是喝多了。“快走,我的鱼饿死了找你算账!”郭发说。

堕落天使(二)

人其实是最寂寞可怜的动物,需要被包裹,被安放,被填满,被滋润。 ——2000.9.13齐玉露随笔 夜色深了,金鱼们终于要得救了。 郭发在卫生间换下沾满了菜汤和汽油的脏衣服,又对着镜子洗去脸上的血渍,慢腾腾走到房间里,发现齐玉露已经脱得溜光,倒也不是全裸,只是过分清凉,碎花短衬裤下两条伶仃细腿,真空紧身的白色背心,两个玲珑的尖尖突出,侧面露出粉白的副乳——原来裙子之下,是这样的打扮。 陌生神秘的女人揭开雾一般的薄纱,袒露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细看。 郭发眼睛飘向别处:“你他妈的在我家耍流氓啊?” 她似乎不怎么在意,笑着瞥他一眼,便转过身去打开鱼食,弯腰撅屁股,一颗一颗地投喂,水里的鱼儿骤然蜂聚,咕噜一声,斑斓一团,有些壮观。 “有你这么喂的?”郭发走上前去夺,却被她猛地环住脖颈。 郭发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仿佛这个拥抱,已经等待了很久,他张口想问她为什么脱衣服,可喉咙一下子涩哑起来,失了灵。 “你家太热了。”她的耳语带着缱绻黏腻的醉意。 郭发的腰眼忽地酸痒起来,他警觉地后退:“把衣服穿上。”可她执着地揽着他,像水一样柔软,无可抑制地流向自己。 “来嘛,让我看看你行不行?”这话是没停顿的,重音落在后三个字,绝对是带有性暗示的。 郭发呼吸很重,眼皮上的伤登时灼热起来:“不行。” 齐玉露的足尖点上他的大腿根:“相信自己好不好?” 郭发忽然说:“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因为那件事知道我的?” “对呀,那有什么不信的。” “我咋信呢?每次都编谎,次次都不一样。”他埋怨她,声音低弱,是一个男人能做到最低程度的娇嗔。 设了谎的语言看不见摸不着,赤裸温热的肢体却真诚可感。 齐玉露蹙着浅淡的眉,潋滟的眼底里闪着光,也许是泪,晶莹得让人不忍长视,更无法抗拒,郭发翻遍匮乏空洞的大脑,却怎么也找不出准确形容这眼神的语汇,他只能想起小狗,好久好久以前,在条子还是一只流浪的小黄狗的时…

人其实是最寂寞可怜的动物,需要被包裹,被安放,被填满,被滋润。

——2000.9.13 齐玉露随笔

夜色深了,金鱼们终于要得救了。

郭发在卫生间换下沾满了菜汤和汽油的脏衣服,又对着镜子洗去脸上的血渍,慢腾腾走到房间里,发现齐玉露已经脱得溜光,倒也不是全裸,只是过分清凉,碎花短衬裤下两条伶仃细腿,真空紧身的白色背心,两个玲珑的尖尖突出,侧面露出粉白的副乳——原来裙子之下,是这样的打扮。

陌生神秘的女人揭开雾一般的薄纱,袒露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细看。

郭发眼睛飘向别处:“你他妈的在我家耍流氓啊?”

她似乎不怎么在意,笑着瞥他一眼,便转过身去打开鱼食,弯腰撅屁股,一颗一颗地投喂,水里的鱼儿骤然蜂聚,咕噜一声,斑斓一团,有些壮观。

“有你这么喂的?”郭发走上前去夺,却被她猛地环住脖颈。

郭发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仿佛这个拥抱,已经等待了很久,他张口想问她为什么脱衣服,可喉咙一下子涩哑起来,失了灵。

“你家太热了。”她的耳语带着缱绻黏腻的醉意。

郭发的腰眼忽地酸痒起来,他警觉地后退:“把衣服穿上。”可她执着地揽着他,像水一样柔软,无可抑制地流向自己。

“来嘛,让我看看你行不行?”这话是没停顿的,重音落在后三个字,绝对是带有性暗示的。

郭发呼吸很重,眼皮上的伤登时灼热起来:“不行。”

齐玉露的足尖点上他的大腿根:“相信自己好不好?”

郭发忽然说:“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因为那件事知道我的?”

“对呀,那有什么不信的。”

“我咋信呢?每次都编谎,次次都不一样。”他埋怨她,声音低弱,是一个男人能做到最低程度的娇嗔。

设了谎的语言看不见摸不着,赤裸温热的肢体却真诚可感。

齐玉露蹙着浅淡的眉,潋滟的眼底里闪着光,也许是泪,晶莹得让人不忍长视,更无法抗拒,郭发翻遍匮乏空洞的大脑,却怎么也找不出准确形容这眼神的语汇,他只能想起小狗,好久好久以前,在条子还是一只流浪的小黄狗的时候,也向自己眨着这样一双注定忠诚、没有杂质的眸。

郭发猛地拥她入怀,双臂囚住她的骨肉,将她整个人捧起来,沉重滚烫的鼻息都扑在她的侧颈,他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闻到柔柔淡淡的皂香:“你真没骗人?”

齐玉露好久也不做声,他的拥抱那么鲁莽,让她生疼,她慢慢盘住他的腰,手指伸入他的发丝之间:“后背还疼不疼了?”

郭发把她放在窗台上,幽怨地向前拱着她的身体;“你还是别说话了,全是废话。”全是很让他受用的“废话”,就是这样的废话,这一辈子,也没有几个人对他说过。

齐玉露轻轻地应叫:“就光抱抱么?”尾音如蛛丝黏腻,侵袭着他的耳膜。

郭发只能这样本能地、笨拙地予她拥抱,一个成年男子,面对这样的引诱却做出这般反常的回应,他无能为力地低垂着眼帘,望向阳台,母亲的小木槿正闪着晶莹的水光,“帮我浇花了?”

齐玉露轻轻啄他的耳尖,很快活地抚弄他的腹背:“你把我的洋桔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定每天都看吧?每天都想起我吗?”

“你闭嘴。”郭发说。

她挂在他身上,慢慢地往下坠,野兽一样吐出舌尖,舔了舔他眼皮上的创口,就像是舔糖葫芦一样。

郭发诧异地回看她:“你是狗吗?”

“你说是就是呗,”她的身体那么柔软,绵绵的、小巧的乳瘫在自己的胸膛上,亚麻色的头发在夕阳下就像燃烧的火焰,唇齿间出气像是暖风一样拂过耳畔,“对不起,没忍住,你的眼睛很好看。”

像是坠入某种遥远、模糊的童话之中,折了羽翅的天使就这样向肮脏的凡夫展开怀抱,以恩赐感化感化之名。

郭发还是完全不信任她,却想赌一把把自己交出去:“没事儿,好像口水能让伤好得快。”

齐玉露把手伸进去,这次,没有什么阻碍,那么粗大的一根,尽在掌握,她蹲下去,吻他的下腹。郭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最后几乎是忍受,她的手凉凉滑滑,白皙,像是生来就一尘不染。

“停!”他猛地抬起她的下巴,阻止她再往下去,他沉吟了一会儿,“你喜欢崔海潮啊?”

“你说啥?”齐玉露抬起头,惶惑地问。

“你睡过他没?”

“睡过,”齐玉露抽出手,把委顿在床边的裙子利落地穿了起来,“我要回家了。”

郭发松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黄昏。一定要把她赶走的,这样也好,不然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些花真怪,一得了水就活起来,不一会儿就枝叶挺立,个个像是骄傲的人一样撑起腰来。她是怎么样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吗?

他转过头,扯出笑,却看见她的指尖在颤,就像那天在书店里一样:“早……就告诉你离我远点了。”

齐玉露望向鱼缸:“我还是走吧,记得喂鱼。”

郭发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她的去路:“对不起,不是故意说,你能不能当我刚才放屁?”

“我和谁睡,跟你没关系吧,你又不想和我睡,”齐玉露也笑着,“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搅你了。”

她一直在打搅他,在他死水潭一样的生活里丢石子儿,丢一次,涟漪可以泛上好久好久。郭发讷讷地点了点头:“对,和我没关系。”

齐玉露穿戴齐整,双手提包,脸上挂着体面的笑容,显然是去意已决:“所以,你让不让开?”

“等会儿,”郭发点燃一支烟,长舒一口气,还是没有放走她的意思,“我今天是想去找你说说话。”

“说话,”齐玉露一诧,“那你说够了吗?”

“我喜欢找你说话,听你说那些什么蓝调时刻,什么推理小说,可有意思了,我当时就觉得,世界上除了那些烂事儿,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一听就那么让人乐呵。”郭发继续自顾自地说。

齐玉露嫣然一笑:“吃饺子吗?”

“不吃,吃锅包肉。”郭发知道她消气了,心里高兴而轻松。

\\

转换了战地,来到人声熙攘的所在,空气流通,带着烟火气儿、人气,郭发变得放松起来,像是和老友对谈,齐玉露还是静静地吃,嘬着筷子头,静静看郭发。

桌子下,齐玉露把脚从凉鞋里抽出来,放在他的腿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我睡?”

郭发停止咀嚼:“吃饭呢,别说这个。”

“又不是屎尿屁,为啥不能说?”

郭发又不说话了。

齐玉露夹了两块锅包肉,筷子尖点点左边一下,又点点右边一下:“饮食男女,食欲和性欲,都是生而为人的基本需求。”

郭发盯着她,他迷恋她这样认真说一些他所不知的东西的样子,认真严肃:“那要是吃饱了干爽了,人就没别的烦恼了?”

“可能就是精神上的空虚了,因为人毕竟不是动物啊,你说对吧?”

“不懂,你说得太深了。”郭发说。

“动物的交配是为了繁殖,而人类的就不一定,还要追求快感,人光吃饱了也不行,也想吃好的,偶尔也得吃锅包肉吧?”

“你别说了,我感觉我吃饭都不香了。”

“你真无知,还说不是处男。”

郭发扔她碗里一块锅包肉:“吃肉堵不上你嘴了。”

“你不是爱听我说话吗?”齐玉露用小小的牙齿啃了一口。

“你吃猫食呢?吃饭咋这么不香呢?”郭发发出一直以来的疑问。

“说起猫,你知道吗?公猫母猫交配的时候,公猫的生殖器上有倒刺,插入母猫的时候,会令母猫非常痛苦,所以她们常常会惨叫,而人就不一样了。”

“齐老师又开课了,你这知识面挺杂啊,”郭发问道,“那就咋不一样?”

“填满了,暖暖的,热热的,湿湿的,很紧实,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

那是怎样一个温暖而别样的世界?为什么被她说得那么神奇,郭发嗫嚅了一下:“我要是也有倒刺就好了,你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堕落天使(三)

——“脑海之中,好像被注入了来自异度的潮汐,势不可挡,漫过他积灰的过往,将他推向无穷的、未知的远方。” 此后的初秋九月,齐玉露和郭发常常在城市的边缘游荡,荒郊野外、废弃工厂、桥洞隧道、生锈铁轨,无处不沾染两个人迤逦的鞋印,他们一前一后,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像两个结伴的游魂——这是齐玉露的主意,郭发曾强烈表达再也不想当街(读该)溜子,可怎么也拗不过她,她坚持说幽会一定要远离喧嚣的市井,避人耳目,这样才有情调。 情调,是她教给他的洋词儿,郭发觉得很是新奇,可始终一知半解:“情调,情调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耍流氓占我便宜就没人看见了。” “那你还不跑?”齐玉露在他身前三步开外,回过头来,眼底印着群山和他的身影。 “我干啥跑,你能把我咋样?”郭发挠了挠头。 “那你还废话,你又不少块肉。”齐玉露继续踉跄着走在土路上,背后扬起细密的尘烟。 郭发感觉自己下身的那几两肉下意识跳动了两下,他像个卖身的,空长一张嘴,却没有话语权,遂懒得争辩,索性对她言听计从:“你往哪儿去啊?” 不过其实一直以来,他们都从来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虽然齐玉露一直努力营造,几乎想要促成天时地利人和的高度协调,却总是在他的抗拒中不了了之,她难以摸清缘由,但总算是排除了生理的障碍,即阳痿:“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别问,喂什么吃什么。”郭发总是含糊其辞,她眼中闪亮的星火,是他一直以来惧怕的,他害怕女人赤裸温暖的身体向自己张开,一旦在分神的空隙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面容,如鬼魅,似梦魇,让他忍不住反胃作呕。 齐玉露引用上下五千年的典故,辅以人文地理的知识,勉力告诉他,那是极乐,是顶点之愉,可始终不能将他说服。 “得了吧,说不干就不干。”在他心里,那是未知的深渊,在过了某个节点之后,就会变成比鞭笞还痛苦的酷刑。 “我等你,到你想的那一天,不过不要拖太久,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她谨小慎微,始终保持着分寸,捕捉他细小…

——“脑海之中,好像被注入了来自异度的潮汐,势不可挡,漫过他积灰的过往,将他推向无穷的、未知的远方。”

此后的初秋九月,齐玉露和郭发常常在城市的边缘游荡,荒郊野外、废弃工厂、桥洞隧道、生锈铁轨,无处不沾染两个人迤逦的鞋印,他们一前一后,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像两个结伴的游魂——这是齐玉露的主意,郭发曾强烈表达再也不想当街(读该)溜子,可怎么也拗不过她,她坚持说幽会一定要远离喧嚣的市井,避人耳目,这样才有情调。

情调,是她教给他的洋词儿,郭发觉得很是新奇,可始终一知半解:“情调,情调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耍流氓占我便宜就没人看见了。”

“那你还不跑?”齐玉露在他身前三步开外,回过头来,眼底印着群山和他的身影。

“我干啥跑,你能把我咋样?”郭发挠了挠头。

“那你还废话,你又不少块肉。”齐玉露继续踉跄着走在土路上,背后扬起细密的尘烟。

郭发感觉自己下身的那几两肉下意识跳动了两下,他像个卖身的,空长一张嘴,却没有话语权,遂懒得争辩,索性对她言听计从:“你往哪儿去啊?”

不过其实一直以来,他们都从来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虽然齐玉露一直努力营造,几乎想要促成天时地利人和的高度协调,却总是在他的抗拒中不了了之,她难以摸清缘由,但总算是排除了生理的障碍,即阳痿:“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别问,喂什么吃什么。”郭发总是含糊其辞,她眼中闪亮的星火,是他一直以来惧怕的,他害怕女人赤裸温暖的身体向自己张开,一旦在分神的空隙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面容,如鬼魅,似梦魇,让他忍不住反胃作呕。

齐玉露引用上下五千年的典故,辅以人文地理的知识,勉力告诉他,那是极乐,是顶点之愉,可始终不能将他说服。

“得了吧,说不干就不干。”在他心里,那是未知的深渊,在过了某个节点之后,就会变成比鞭笞还痛苦的酷刑。

“我等你,到你想的那一天,不过不要拖太久,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她谨小慎微,始终保持着分寸,捕捉他细小的情绪,但还保存一份大胆,没有舍弃长久以来的动手动脚,开始喜欢在暗处的角落里,突然把手伸向他的裤裆,直到眼睁睁看着郭发痛喘着,渐渐双腿无力,在她掌控中猛烈地低吼出来。

她喜欢看他坐在地上失焦的眼神,喜欢他高潮后懊丧又忧郁的眼睛,长睫低垂着,仿佛坠满晨露,毛茸茸、湿漉漉的,像一只疲惫的大狗。

“不要总是在外面弄我,算我求你,祖宗。”郭发按捺住羞怯和尴尬,忍受着裤裆里的黏腻,步履维艰地走在初秋落叶的小径上,低沉的尾音湮没在嘎吱嘎吱的脆响中。在他高大的身后,是一片更为高大的、橙色褪去的赫鲁晓夫式楼房。

那一天,天色晴朗,蔚蓝不夹杂半分云翳,像是预示着纯粹的快乐,没有后顾之忧,空气中干爽清新,风吹过来,有股松脂的味道,带着冷峻的甜腻和温暖。齐玉露在墙壁上潦草擦了擦手,插回风衣深而阔的兜里,在他背后慢慢地跟随,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发笑,他的走姿变得那么奇异,比自己的跛态还滑稽百倍——他变成了她的同类。

“郭发,我们是同类吧?”

“你说啥?”郭发别扭地转过身,她认真的模样,是故作高深也好,是真的有所触动也罢,他知道,自己喜欢那种样子,甚至迷恋,目不转睛的盯着,竖起耳朵听着,因为她又要说一些新奇的,来自美丽新世界、令人神往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他是个瞎子,从未见过美景,感受不到真实的快乐,也拒绝别人的接近,离群索居。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他才开始打开心扉。女孩患有白化病,一直嫌弃自己面目丑陋,作茧自缚,和他是差不多的境遇。而在这个看不见的男孩的面前,她可以掩饰自己的难堪,变得活泼自信,她常常在他耳边说话,用诗句一样的语言告诉他草木的形态,天空的颜色,男孩灰败的世界好像忽然有了光,他就这样爱上了她,他喜欢抚摸女孩的脸颊,说可以感觉得到她的美丽,是冰和雪的触感,女孩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情话,也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太贪恋这种盲目的爱,以为两个同类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可后来,女孩却忽然知道原来男孩是有复明的机会的,不知道在哪一天,她的谎言就要被戳穿。”齐玉露娓娓道来,疏朗的眉目像是蒙了曾雾白的面纱,不明的眼睛向前看,却似乎穿过他,落在很远的地方,她淡淡地讲述,嘴角酿着柔波般的笑意,就像这是自己的故事一样。

郭发以为自己正和她四目相对,张皇地移开眼去:“那怎么算是谎言?她又不是骗他,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那样他们就不是同类了,那样男孩就会看见女孩真实的,丑陋的模样,他就不会再爱她了,他就是一个正常人了,爱也不会存在了。”齐玉露的语调急促起来,半扬起脸,笃定固执地反驳他。

同类?郭发若有所思:“后来呢?”

齐玉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眼疲惫,那种飞扬的神采怎么也找不见了:“明天再和我出来,我告诉你结局。”

“你们有文化的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啊。”郭发气得直跺脚,又不自觉期待。

\\

翌日午后,郭发满脑子都是故事结局的种种设想,可齐玉露好似忘了这回事,在桥下的隧道中停下脚步,漆黑之间,趁他不备,便伸出手。

郭发叹了口气,不知是第几次被这样玩弄了,那只戴着珍珠手链的白手软绵绵地落在他硬邦邦的裆部,他穿着沾了汽油的工装裤:“别整,我还没洗澡,脏。”

齐玉露欺近他:“我喜欢你脏脏的。”她今天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郭发不知道怎么回,对他来说,这是惊心动魄的话,他只好配合地倚着墙壁,颓然地把下腹献出去:“没见过这么变态的。”

齐玉露闲下来的手臂拄着墙,擦着他不安抖动的肩头——真是有趣,一个月以前,他们的姿势是相反的。

郭发从未在她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身体,他们的肉体始终隔着秋日厚重的衣料,有时是呢子外套,有时是起了静电的毛衣。

齐玉露喜欢他的穿工装裤,硬朗的剪裁会不仅勾勒出他臀部的线条,还会突出他下胯的三角区,她乐此不疲,认真地称其为“敦伟大友谊”。

“啥是敦伟大友谊?齐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发喜欢用这个称呼戏谑她。在这之前,他对她几乎没有正经的称呼,不是崔海潮那毕恭毕敬的“小齐”,也不是气冲冲的全名,更不是是埋怨控诉的“姓齐的”,他什么都懒得叫,好像她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口一个“喂”和“你”。

是不尊重吗?还是某种对于亲密的恐惧。齐玉露常常琢磨,最后只能懒得计较。

“我帮你解决生理需求,我是个多伟大的朋友。”齐玉露的鼻息落在他的耳边,手掌不安分地拨弄着他的零件,有些不对称,大概左大右小,温度比更凉一些,有横生的纹理,毛茸茸的,不知道看起来具体是什么样子,是否有些丑陋呢?大概是丑陋的。

“嗯……那个结局是什么?”郭发忍不住问。

齐玉露抬头看他,她都差点忘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个?”

“你这人不厚道,专门吊别人胃口。”

“你希望结局是好的,还是坏的?”齐玉露幽幽地发问。

郭发纳闷:“是啥就说啥呗,我希望有用吗?又改不了。”

“你错了,希望是最有用的,说不定就能改呢?”

郭发开始抗拒:“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我家里还有鱼等我喂呢。”

“后来,男孩复明了,他看见了女孩的样子,他依然爱女孩,爱她像冰雪天使一样的脸颊和发丝,可女孩却无法克服骨子里的自卑,说什么都要离开,男孩不知道怎么挽留,于是自戳双目,宁愿一辈子是瞎子了。”

郭发闭上眼,紧皱眉头,良久,才开口:“那最后在一起了吗?”

“童话故事,你说呢?”齐玉露冷冷地说,惩罚一般,手上的动作更大了。

“不管,这肯定是在一起了。”郭发安心地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太过奇异,她一味平静地低着头,展开他皮肤的褶皱,在频繁的摩擦之中,他的身体渐渐变得热烘烘,过了一会儿,就会黏糊不已。

郭发的开关被启动,腰眼酸软,下腹抽搐,十指死死抠住墙壁,灰尘纷纷剥蚀,全蹭在他的外套上,他能听见自己沉重急促的鼻息,还有下身传来的令人羞耻的水声:“我没有需求,你不用这样。”

他设想过的结局有好多歌个,从来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为了爱人牺牲自己,又竟然因为自卑,而推开爱人。郭发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思绪纷乱,脑海之中,好像被注入了来自异度的潮汐,势不可挡,漫过他积灰的过往,将他推向无穷的、未知的远方。

齐玉露已经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可是你每次都这么配合。”

“这是你想要的吗?这样玩我。”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郭发睁大眼睛,郑重其事地问,他浑身颤抖,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什么?”

“我是一个好玩的玩具吗?”郭发昂起头,濒临高潮的边缘,快感将他包围,他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

她的手忽然停住,另一只手落在他的眉间:“我以为你喜欢,我让你不舒服吗?”

“那你舒服吗?手腕不疼吗?”郭发摇了摇头,垂目盯着她的手链。

“你不用管我的,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齐玉露也低下头。

郭发抓住她的手腕,那枚鹦鹉螺正戳中他掌心的烫疤:“我想……干你。”

齐玉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是低着头承受,从没有露出过那样生猛的目光:“什么?”

郭发眨着眼睛,把她的手抽了出来:“你说过,填满了,暖暖的,热热的,湿湿的,很紧实,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

简直一字不差。这样略显造作的话由他说出竟然透着意外的诚恳,齐玉露诧异地问他:“你确定吗?”

“我想拥有全世界,”郭发腾地涨红了脸,低头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她的手,“想试试。”

齐玉露想要挣脱,她没有想到这一天这样快来临:“全世界的意思不是真的全世界,是我。”

郭发这次没有轻易放开:“嗯,我知道是你。”

堕落天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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