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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一臂拄着小厨房的门框:“是他出来了。”像自语,又像发问。
锅里的豆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让这一向死寂的屋子热闹起来。齐玉露洒下两勺盐,晶莹的颗粒可爱宜人,她把辫子一甩,得意地转过脸来:“我早就跟你说,我有预感,他那个人,不可能死。”
“这小子命真硬。”齐东野捂着胸口,一阵狂咳,咳毕,以手捂胸,长舒一口气。
“爸,我想跟他认识认识。”
“你徐叔没影了,”齐东野岔开话头,“有人说他被刨了。”
齐玉露知道他的意思,倔强地说:“不是他,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疤脸。”
“唔,”齐东野轻叹一声,环顾四壁,矢车菊在夕阳下亮晶晶地发闪,“你想好了?”
“嗯。”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父亲是在四十岁时确诊慢性铅中毒和神经衰弱,他曾是冶炼厂劳模工人,过度的奉献夺走了他的健康,光荣下岗以后,因职业病原因住进疗养院,而后工厂倒闭,积蓄散尽,便放弃治疗,归家等死。
母亲是在十年前去世的,那时双双下岗的父母穷途末路,家中已经揭不开锅,母亲卖掉自己唯一的金首饰,做了老大一桌子好菜,那是记忆里难得的盛宴(如果没有里面耗子药味儿的苦涩,简直可以超过 1994 年工厂联欢会上的集体年夜饭)。
不知情的父亲与我活了下来,而母亲却因为吃得太多而抢救无效,面色乌青死去。
这是齐玉露日记的一段回忆,笔触轻描淡写,近乎冷酷,仿佛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夜晚来临,酒后一点微醺,隔壁的父亲已经响起鼾声,齐玉露早早铺好了床,却迟迟坐在书桌前。歪脖子台灯的光芒昏黄,照着她的日记本,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部写满碎语的诗集——
2000.6.12.礼拜一。响晴
远逝之物卷土重生,困守岁月长河之滨的痴人复苏过来。你再度出现,我等了好久,终于没有落空。我要在三十岁之前认识你。刻不容缓。亲爱的郭发,我想靠近你,看看你的疤痕有没有什么变化。爱,像燃烧一样,就让我把生命当做爱的燃料。禁忌的烛火被风熄灭,只剩废墟,只剩黑夜。这个世界上,布满猜疑的冷眼,我愿意相信你,直到生命尽头。
生命,她用钢笔打了个圈,于是掩卷,便完成今天的随笔。
危险人物(二)
——“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郭发今年二十六岁,是城东老郭家的儿子,县里的人几乎不记得他的大名,都叫他郭小八。
说起郭小八,在十年前,那是个顶狠的角色——初中即辍学,摇身一变成了中原街一代的扛把子。作为太平之地最不太平的因子,聚众斗殴是他的家常菜,结果往往是所向披靡,常年一根台球杆傍身,如同孙悟空离不开金箍棒,后来越闹越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街将一个大人的脑壳硬生生削掉一半,那人受此劫难,却侥幸没死,头颅变成瓢状,余生只能在福利院苟延残喘。
这就是当年轰动几大市县的中原街少年恶性伤人事件。
十年逝水,却如百年过眼,出来以后,意气风发的郭发已经生了少年白。
新世纪悄然而至,昔日前呼后拥的景象不复存在,曾经的道上兄弟全都走上正途,成了安分守法的老百姓,个个觉得他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郭发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的阳光有一种刺眼的陌生感,他窘迫地抚了抚自己象征改过自新的寸头,眯着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师父和师母在监狱门外伫候着他,十年间,有人离开,有人犹在。
“我妈呢?” “在家里等你。”师父杜建树的头发已经全白。
阳光底下,他感到安心,师母叽叽喳喳地问候他,师父含着笑拍打他的胸口。
“好小子,出来好好干吧!” “师母给你介绍对象!” 那样惨烈血腥的过往,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不回选择和他恋爱成家。郭发早就死了这条心,十七岁那年映着橙子汽水般流淌的斜晖挥下手中斧子那一刻起,他就打算从此孤身一生了。
在狱中,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尽管那是个挺英勇挺爷们儿的苦衷。
眼前夕阳热烈,陌生的世界里,只有天边那轮太阳还有些眼熟,像橙子汽水。 认识郭发的任务十万火急,不能再拖了。为什么说是任务?是命运交给齐玉露的,所以称为任务。可是,如何靠近一个丝毫不认识你的人,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自己的梦自己圆,齐玉露决定主动创造机会。
周末,书局歇业一天,齐玉露跟着老板柳山亭到省…
——“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郭发今年二十六岁,是城东老郭家的儿子,县里的人几乎不记得他的大名,都叫他郭小八。
说起郭小八,在十年前,那是个顶狠的角色——初中即辍学,摇身一变成了中原街一代的扛把子。作为太平之地最不太平的因子,聚众斗殴是他的家常菜,结果往往是所向披靡,常年一根台球杆傍身,如同孙悟空离不开金箍棒,后来越闹越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街将一个大人的脑壳硬生生削掉一半,那人受此劫难,却侥幸没死,头颅变成瓢状,余生只能在福利院苟延残喘。
这就是当年轰动几大市县的中原街少年恶性伤人事件。
十年逝水,却如百年过眼,出来以后,意气风发的郭发已经生了少年白。
新世纪悄然而至,昔日前呼后拥的景象不复存在,曾经的道上兄弟全都走上正途,成了安分守法的老百姓,个个觉得他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郭发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的阳光有一种刺眼的陌生感,他窘迫地抚了抚自己象征改过自新的寸头,眯着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师父和师母在监狱门外伫候着他,十年间,有人离开,有人犹在。
“我妈呢?”
“在家里等你。”师父杜建树的头发已经全白。
阳光底下,他感到安心,师母叽叽喳喳地问候他,师父含着笑拍打他的胸口。
“好小子,出来好好干吧!”
“师母给你介绍对象!”
那样惨烈血腥的过往,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不回选择和他恋爱成家。郭发早就死了这条心,十七岁那年映着橙子汽水般流淌的斜晖挥下手中斧子那一刻起,他就打算从此孤身一生了。
在狱中,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尽管那是个挺英勇挺爷们儿的苦衷。
眼前夕阳热烈,陌生的世界里,只有天边那轮太阳还有些眼熟,像橙子汽水。
认识郭发的任务十万火急,不能再拖了。为什么说是任务?是命运交给齐玉露的,所以称为任务。可是,如何靠近一个丝毫不认识你的人,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自己的梦自己圆,齐玉露决定主动创造机会。
周末,书局歇业一天,齐玉露跟着老板柳山亭到省城补一批货,这一批运的乃是高中的练习册,足有近千本,回程的路上,车子明显变得沉重。
“老板,”齐玉露刚上完厕所,坐回副驾上,指了指后面,“冒黑烟了。”
柳山亭吓坏了,他在应急车道处停车,排气管正突突地冒着黑烟,柳山亭掩面咳嗽,叉着腰看着前路:“这可怎么整?”
齐玉露也没什么好主意:“再走一会儿就到人民公园那边,对面有修车厂吧,不远了。”
全太平县总共有四个修车厂,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郭发所在的盛源修车厂,柳山亭沉吟了一会儿,有些为难:“那我知道,太平的路没我不熟的!‘
齐玉露的心开始狂跳:”那去看看吧,万一一会儿出什么事儿,开不回去就麻烦了。“
听见门外响动,郭发一身全套灰色工服,顶着栗子壳一样的毛寸头,恹恹地走了出来,好像没有睡醒:”咋回事儿?“
”你师父呢?“柳山亭看见他那道从眉端延伸到头皮的伤疤,暗自骇栗,却要故作镇定。
”扫墓去了。“郭发习惯性地舔着嘴唇。
他的脸瘦出了颧骨,鼻梁挺出鹰钩的弧度,双眼皮很深,浓睫下垂,右眉是断的,左耳上方少了一个尖儿,耳廓上长了反骨,呈一种张扬的凶相,唯独嘴唇却如猫似的向下抿着,使他整个人透着股倔强的孩子气。
齐玉露屁股粘在在副驾驶上,迟迟不肯下车,隔着明净的车窗,将他看得变态般仔细。
郭发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细致地打量,只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有虫子在毛孔上蠕蠕地爬。
”我师父不在,要是严重我整不了。“他挠了挠脸,微微抬起头打量车况,这是辆红色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车,有些年头了,车身多处坑洼,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车头被撞得瘪进去,活像是张正撇嘴的人脸。
柳山亭立马会意:”不是,前脸儿早坏了,我没修,后头,排气管冒黑烟。“
郭发绕到车后,排气管冒黑烟的原因无非就那几种,燃油混合气过浓、火花塞工作不良、点火系统不正常、气缸压力不足,他绕着车来回穿梭,逐一排查。
齐玉露心中惴惴,他的手在车身上摸索,像是探进她的灵魂——是她从废弃印刷厂里顺来了碳粉,在半路上厕所的空当扔进了排气管里,是父亲出的主意,不馊不坏,除了混淆视听,没什么副作用,据他说他从前对厂里领导使过这一招。
”汽油都是正常加的?是吧?“郭发瓮声问,这是他出狱的第三个月,和人的交流终于不成问题。
”对,汽油我不可能整劣质的,“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无忐忑地问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下来。“隐约看见副驾坐着一个人,郭发叩了叩车窗,手套上沾满了黑色汽油。
齐玉露紧张地下了车,幸而他根本没有看向自己,转身到车后面鼓弄去了。
郭发脸上没表情,全程不说一句废话,好像和车有仇一样,把周遭搞得叮叮当当响。
”能不能轻点儿,这心脏病都让你给吓出来了,你修车还是砸车呢?“柳山亭终于按捺不住,他确实挺老了,也确实有心脏病。
”你这破玩意儿是桑塔纳啊?“郭发冒出头来,黝黑的皮肤冒着细腻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齐玉露躲坐在很远的地方,也不能说躲,可以说她将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和躲起来没什么区别。
她残损的跛腿紧紧夹住,这样能让她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质还是软怂,刚才那一番红脸,已经耗尽他所有勇气,于是摸了摸自己头上所剩无几、勉强支持的秃头,终于还是乖乖吃了瘪,他望向齐玉露,嘎巴嘴说:”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他说得谨慎,分贝比蚊子声还低,可郭发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听见了,不过无所谓,这些私语他听得够多了,又不能一个个都给打成秃瓢。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有些暴力倾向,说白了,他早就活够了。
”你再说一遍?“郭发这时已经从车底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鲤鱼钳,”这玩意儿见过没?比刨锛儿好用。“
空气窒闷,让齐玉露喘不过气来,她注视他——金属的利器,与郭发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没想到这人的耳朵这么灵,腾地脸红了,转脸看向齐玉露,像是求助。
齐玉露似无所见,默默无语,静静看火山爆发,心底祈祷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着头闭着眼,好像这样就能逃过一顿好打似的:”文……文明社会,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修好了,里头结账。“郭发扯下手套,拎起蓝色塑料箱,转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间。
炎热的天气里,柳山亭和齐玉露沁出一身冷汗。
郭发维修技术飞速进步着,让老杜十分满意。他讨厌汽油味儿,被熏久了以后闻什么都是一鼻子怪味儿,可他却爱极了这项活计,师父负责接洽,他负责和沉默的机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
最喜欢钻进车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绝阳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当这时候,故意谁的话也不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破损故障的庞然大物张开心脏,被他亲手肢解,最后经过一番敲打,奇迹般完好如初。
午后,汽修厂人语寥寥,来客稀少,打远处来了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向郭发,显然不是来修车的。
”你怎么样,郭发,都还习惯吗?“是熟悉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那个秃头的柳老板来跟他找茬了。
郭发认出他来,不回答他的问候,目色沉静:”说实话,你是第一个敢来看我的人。“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总觉得哪里别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没空。“他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这个危险的朋友,早已成了众矢之的,母亲和妻女都不愿意让自己再和他产生瓜葛,即便他向许多人解释过他的为人,可是从没有人相信他。
”你怎么样?“郭发问Z?,他用牙咬掉手套。
”赶在下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儿,没有被裁,算是个幸存者,“白康宏继续腼腆地说,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只是肤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须,”我和小微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真好。“
”阿姨身体咋样?“
郭发冷冷地说:”不知道,反正没死。“
”我听说那些传言了,都他妈的是放屁!“
”疤脸吗?“郭发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头耸动,”你说你恨谁,我帮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头一沉,可转眼看见郭发露出满口的白牙发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发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请你喝酒。“
白康宏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包围,疑虑顿消:”你现在也好呀,还年轻,找个人成家,什么都不晚。“
郭发有意避开那个话题:”康宏,以前的烧烤摊还开吗?“
白康宏愣了一会儿:”还开,啥都没变。“
郭发知道他的话有别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后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边的火烧云走去,好像某种扑火的飞鸟。
”郭发,我对不起你。“白康宏放声叫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郭发转过身来:”你说啥?“
白康宏垂下头,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对不起你,当年要不……“
郭发往他嘴里弹了一支烟,堵住他的话头:”你咋还和小时候一样磨叽,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谅我了?“
”没怨过你,“乳白的烟从郭发的鼻孔窜出,浓烈无比,他平静而空洞地注视天际,太耀眼了,简直刺眼了,”和你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命。“
晚霞铺天盖地,郭发用自己的烟点燃他的烟,火光一触即燃,像小小的烟花,在他们的唇边炸裂。
”走!喝酒去!“
危险人物(三)
——”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 在齐玉露眼里,解放书局就是个八卦交流站,对于太平县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自己那位秃头老板柳山亭就是这项伟大事业的领军人物。
他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吐出的东西往往夸大其词,并掺杂自己胡诌的细节,因此,他的话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动性,使人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并且会薪火相传,继续添油加醋传播下去。
这一天,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档王继红来了,那是个如小山般健壮的中年女人,一呼一吸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经营着全县唯一一家婚姻介绍所,她在唇上纹了一颗媒婆痣,以兴旺自己的牵线事业。而柳山亭儿子的婚事便是王继红一手促成,因此两人关系甚笃。
”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
”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 ”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 ”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
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 ”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 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 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
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
——”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
在齐玉露眼里,解放书局就是个八卦交流站,对于太平县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自己那位秃头老板柳山亭就是这项伟大事业的领军人物。
他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吐出的东西往往夸大其词,并掺杂自己胡诌的细节,因此,他的话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动性,使人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并且会薪火相传,继续添油加醋传播下去。
这一天,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档王继红来了,那是个如小山般健壮的中年女人,一呼一吸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经营着全县唯一一家婚姻介绍所,她在唇上纹了一颗媒婆痣,以兴旺自己的牵线事业。而柳山亭儿子的婚事便是王继红一手促成,因此两人关系甚笃。
”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
”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
”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
”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
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
”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
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
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 109 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
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企图掌握他的日常,可悲吗?并不在于偷窥和尾随的本身,而是在于郭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齐玉露这号人。
秋老虎歹毒,郭发干脆光着膀子,用汗湿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搬了一个轮胎出来,坐在那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他的指甲里也沾满了汽油,齐玉露盯着他活动着的手——关节粗大,青筋突出,布满伤疤,像是从锐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捞出来,可怖中又带着一丝性感。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在金秋的热浪之中,有人爱已入骨,有人浑然不觉。
齐玉露推了推鼻梁上过大的墨镜,镜片上映出郭发的半身倒影,她一阵窒息,这是她和他迄今为止最近的时刻,她不奢求,能有更近的时刻。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你给的爱
无助的等待……“
是伍佰的《Last Dance》,郭发闭上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来,这个时间,这条僻静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聒噪的鸟叫。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歌声呢?像是一个失声太久的人,那么沙哑,那么惨伤。
齐玉露簌簌落下泪来,她觉得他在唱自己,蹩脚的舞者独步在薄冰之上,薄冰如镜面般光滑剔透,映出她小丑般的姿态,同时冰面又脆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堕入黑暗的寒窟,如此危急的境况之下,每一场自我感动的舞蹈,都将是最后一舞。
爱他是漫长的黑白电影,唯有那曾经相交的回忆才是彩色——等待、期许、躲避、偷窥,为了郭发,她已经做尽了一切被动而徒劳的蠢事。
在师父老杜一家,二十年来一直是是杜建树做饭,师母万碧霞打下手,师父那双扭惯了螺丝的手洗去了汽油,在砧板上呈现一种安心的洁净,而师母对烹饪一窍不通,更多是从旁捣乱,杜建树笑着把她打跑,再看她黏糊糊地跑过来——那是郭发难以想象的家庭生活,同样是狭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楼,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幸福?许多年前,他也很嫉妒。
穿堂风拂过,顷刻间,饭香四溢,也仓皇掠起桌前遗照上的黑纱。
”动筷子吧!小八!“
郭发呆望着,不知如何下筷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愣怔——猪头肉、凉拌海蜇头和一打老黑松啤酒,他握着翠绿荧然的瓶身,垂下头只是发呆——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又叫忘情水,喝上五瓶就断片儿,从前,从子弟初中辍学以后,他和”兄弟们“每每完成一次斗殴大业,都要中心广场附近的露天烧烤摊吃夜宵,那时候他酒量很好,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现在却怎么也受不了那种马尿似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变老了。
杜建树清了清嗓子:”你老大不小了,这么下去身边始终没个女人,该走下坡路了,你师母给你介绍个对象。“
没个女人走下坡路?这他妈是什么古怪的逻辑,郭发想。他这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我们小八怎么出来以后怎么这么爱卖单儿了?“万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姑娘人好看,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好。“
”腿脚不好就不是毛病!“杜建树,”那孩子我知道,人好,老实、实在,你这条件,还找啥样的?“
郭发又走神了,如果世界上有发呆比赛,他第一名,没人敢称第二,他空空盯着万碧霞那纹了唇线的嘴,而她说的话,愣是没进耳朵里一句,及至万碧霞从包里拿出一封照片给他看,他拈起照片一角,空空地看着,眼珠不转,瞳孔过滤一切影像,上面是个人女人,约略是齐整的短发。
晚饭之后,郭发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自己家,在师父家的楼梯口,他点燃一支烟,把口袋里的照片一并付之一炬,灰烬全碾碎在掌心里。
楼道里晦暗逼仄,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味儿,四壁上贴着斑斓的办证、喷漆小广告,还有许多乱刻的字儿,大概都是楼里的孩子干的。
郭发一边点烟,一边盯着墙壁,上面依稀有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滑稽的是,傻和逼都写错了。他猛吸一口,破颜发笑,回头看了看楼上,那个已经挂在墙上的故人最喜欢干这种恶作剧了。
”郭发!一定得去!听着没?“万碧霞不放心,从门里探出头来,尖锐凌厉的声音充斥整栋楼。
”听着了!师母!“郭发高声应。
”别抽烟了!嗓子和肺子要不要了?这股味儿!“万碧霞又来一句,重重关上门。
郭发叼着烟,双手不端车把,思绪纷乱,这是出狱后不知道第多少回相亲了,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或者他们担心自己和父亲一样是个变态?
搞砸,是他必须要达成的结果,一如从前那几次——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层很硬的茧,十年来,越来越厚,除了为谋生考虑的交往,他不肯找一点麻烦。相亲?恋爱?结婚?肉体与精神上,他从来没有需求。他每天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和走神。
就让我发一辈子呆吧,如果不去死的话,郭发这样想。而女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懒得去探索,更无力去顾及。
郭发的家在一片老旧厂区,那一带那里曾经是工人村,过了一间简陋的副食店,左转弯,就是郭发所在筒子楼,像鸽子笼,家家户户同样的格局和大小,四十平米里,住他们母子,不算太拥挤。
郭发在车棚停好自行车,一步三格儿爬上三楼,302 户的钥匙孔被捅开。
窒闷的臭味儿扑面而来,传来细碎的呻吟与呼吸,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他蹑脚走近,透过门缝里瞥见一瓣黑乎乎的瘦屁股,郭发立马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丹田里提了口气而,迅疾拐进卫生间,随手抄起一个马桶搋子,箭步折返,一脚踢开房门,照那黑屁股主人的后脑勺就是一下:”我操你妈!“
黑屁股跌倒,第一反应是连忙提好裤子,他转动晕眩的头,扭脖子一看:”我操!你儿子是他妈的郭小八!“
余祖芬在床沿坐起来,除了头发有点乱,神色并不慌忙,语调慵懒而森冷:”我说你你不听,非在我家里办事儿!“
郭发瞳孔皱缩,作势仍不依不饶:”你他妈滚吗?不滚刨锛儿伺候!“
那人四肢并用,落荒而逃,手不忘顺走床头柜上的几张粉红人民币。
”妈!这是干啥!“郭发蹲下来,抱着头嚎叫,字字切齿,几欲泣血,”我都回来了!你这是干啥!“
”我这是干啥?“余祖芬敛好衣襟,她不介意在人面前丧失尊严,故意躲避郭发炙热的目光,”怎么?嫌我下贱,你们爷俩儿都觉得下贱是吧?啊?“瞳孔颤抖,近乎癫狂。
”是我不争气!“郭发手指插进头发,狠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根,像是要把某种痛苦连根拔起,却始终不能,他眉睫颤抖,转瞬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郭小八,变成一个绝望的少年。
余祖芬点燃一支烟,她抽的是红山茶,这么多年,从未改变,像是抽着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么多年,我还是那句话,我就不该生你。“她把呼出的烟气全都吐向郭发的头顶。
郭发默不作声,头上迷雾袅袅,他闻到那股熟悉的、近乎恐怖的香气,自顶至踵,开始不自觉战栗。
余祖芬夺过他手里的搋子,仅用一只手,挥舞着往郭发脊背上抽打,郭发不反抗,听着清脆的声响在耳边炸裂,一下重于一下,好像根本没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窗台上,有一盆小木槿,那是母亲唯一尽心温柔对待的东西,十年前,就有一盆相似的花,享受着家中最适宜的日照和定时的浇灌,他的身体机械般地撼动,直到整个人都因疼痛瘫倒在地上,眼睛仍然不离那盆花,那盆娇生惯养,幸运的花。
余祖芬打累了,郭发的外套上也透出血色,宣告着内里的皮开肉绽:”都是你的错!郭发!都是你的错!我他妈的被你害了一辈子!贱种!你这个贱种!我怎么就打不死你这个贱种。“
十年了,连这些辱骂的措辞都丝毫未变,郭发流下泪,艰难抬起手,夺过余祖芬手里的烟,缓缓地在自己的掌心里碾灭,皮肉焦糊,他的眼泪流到嘴里:”妈,打够了就去睡会儿吧。“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里面?“余祖芬拂袖而去。
郭发脸朝里,侧着身僵卧在沙发上,伤痕火辣辣地发烫发痒,倒好像没有多痛了——母亲老了,打不动了。他从前觉着会致死的”皮鞭之刑“,现在看来,也不过只是皮外擦伤。
只要心已经死透了,肉体再痛,又能怎样?
他没有吃晚饭,就这么沉睡过去,隐约中梦见父亲,父亲穿着海蓝色的工人制服,淡淡地坐着,裤腰松弛,手下的皮带坚韧若鞭。
”爸!别打了!“
”闭嘴!贱种!你他妈的不是我儿子!“
”你他妈的不是我儿子!!!“
”你不是我儿子!“
这是荡在郭发生命里永无穷尽的回声,总在午夜时分响起,将他从温床中拔出来。
郭发一家的暴力是一个死循环系统,而他处于最底端的位置上——父亲打母亲、打自己,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也打自己。
打他一出生,从他一记事儿,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非要遍体鳞伤、粉身碎骨才好。暴力基因是父母留给他的人间礼物。
像是某种永无穷尽的试炼,非把他折磨死不可。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等到大了,长了一些力气,他才学会对抗和逃跑,然而,永不对母亲还手,是他一直以来死死坚持的原则。
郭发睁开眼,纷乱的思维渐渐清明,夜已经很深了。
危险人物(四)
——”这他妈的是墓地,不是你家!“ ——”早晚都是我家。“ 又是一个周末,天气晴,郭发再约白康宏喝酒,外头凉棚下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好坐在室内对饮,出于叙旧的必要,他们要啤酒的是黑松林。
可往事是一块坚硬锐利的鱼刺,无论是郭还是白,都不肯提及,只好淡淡地说说当下。
白康宏问:”跟你相亲的那女孩儿叫啥?“ ”叫啥?我还真忘了,照片我都没仔细看。“郭发恹恹地回答。
”为啥呀?“ 郭发反应了好久,反问:”你和曹微,为什么在一起?“ 白康宏赧然:”因为我一直喜欢她啊,她后来也喜欢我了,感觉挺好的。“ 郭发有点恍惚:”你一直喜欢她?“ 白康宏有些醉意:”当时我们发现你好像哪个女孩儿都搁心上,当时的扛把子哪个没有女朋友啊,就你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有什么毛病。“ ”……“郭发欲言又止。
”你不会是对女人有看法吧?你害怕女人?“ ”女人不可怕,男人才可怕,“郭发狠狠灌下一口酒,”你得好好对曹微,别荒唐,别犯浑。“ ”你是你,你爸是你爸。“白康宏已经面红耳赤。
”这都是写在根儿里的东西,大渣滓生小渣滓,世世代代都不安生,祸害女人,祸害孩子,还是算了,人的本质是什么?畜生。“郭发的自贬从中学时代开始,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他已经决意游离在世俗之外,不触碰女人,不触碰爱,如果能够有机会做什么能让他赎罪,他将义无反顾,就算失去生命,那也无所谓。
”你听我的,你和你妈断绝关系吧,我求你了。“白康宏醉了,壮着胆子出口无状,又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郭发举起荧绿的酒瓶,与他响亮地碰杯:”谢谢你兄弟。“ 泛黄的塑料门帘猛地被掀起,噼里啪啦,像是爆竹,紧接着,一阵冷风飕飕地吹来,郭发脊背发凉。
”白康宏!你不是说你今天加班吗?“一个高挑的女人走进大堂来——红色皮衣,喇叭牛仔裤,褐色的波浪卷发随风飘荡,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儿,鼓着唇,很卖力地嚼着辣条。
卷发女人微摆了摆手,轻叱女孩儿:”别进来,外头等…
——“这他妈的是墓地,不是你家!”
——“早晚都是我家。”
又是一个周末,天气晴,郭发再约白康宏喝酒,外头凉棚下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好坐在室内对饮,出于叙旧的必要,他们要啤酒的是黑松林。
可往事是一块坚硬锐利的鱼刺,无论是郭还是白,都不肯提及,只好淡淡地说说当下。
白康宏问:“跟你相亲的那女孩儿叫啥?”
“叫啥?我还真忘了,照片我都没仔细看。”郭发恹恹地回答。
“为啥呀?”
郭发反应了好久,反问:“你和曹微,为什么在一起?”
白康宏赧然:“因为我一直喜欢她啊,她后来也喜欢我了,感觉挺好的。”
郭发有点恍惚:“你一直喜欢她?”
白康宏有些醉意:“当时我们发现你好像哪个女孩儿都搁心上,当时的扛把子哪个没有女朋友啊,就你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有什么毛病。”
“……”郭发欲言又止。
“你不会是对女人有看法吧?你害怕女人?”
“女人不可怕,男人才可怕,”郭发狠狠灌下一口酒,“你得好好对曹微,别荒唐,别犯浑。”
“你是你,你爸是你爸。”白康宏已经面红耳赤。
“这都是写在根儿里的东西,大渣滓生小渣滓,世世代代都不安生,祸害女人,祸害孩子,还是算了,人的本质是什么?畜生。”郭发的自贬从中学时代开始,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他已经决意游离在世俗之外,不触碰女人,不触碰爱,如果能够有机会做什么能让他赎罪,他将义无反顾,就算失去生命,那也无所谓。
“你听我的,你和你妈断绝关系吧,我求你了。”白康宏醉了,壮着胆子出口无状,又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郭发举起荧绿的酒瓶,与他响亮地碰杯:“谢谢你兄弟。”
泛黄的塑料门帘猛地被掀起,噼里啪啦,像是爆竹,紧接着,一阵冷风飕飕地吹来,郭发脊背发凉。
“白康宏!你不是说你今天加班吗?”一个高挑的女人走进大堂来——红色皮衣,喇叭牛仔裤,褐色的波浪卷发随风飘荡,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儿,鼓着唇,很卖力地嚼着辣条。
卷发女人微摆了摆手,轻叱女孩儿:“别进来,外头等妈。”
女孩儿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跳一跳地跑到二人的桌前,在父亲白康宏身后站住,不忘嗦了嗦油腻地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爸爸喝醉了。”
郭发的眼神和母女二人相撞,他拿筷子的手陡然僵直:“曹微。”
曹微的眼底有暗暗的敌意,打眼一瞧烂醉俯倒在桌面上的白康宏,机敏地识破了丈夫的谎言:“你俩这不是第一回了吧?”
郭发点了点头:“我帮你送他回家。”
尴尬的沉默,两个清醒的大人之间,只有女孩儿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曹微知道,这该由自己打破。
“别怪我,别怪我们,我们以前也就是要想要平静,”曹微抚了抚女儿的脸,女孩儿盯着郭发,忽闪的眸中不见恐惧,更多的是好奇。她穿得很漂亮,粉色塑料凉鞋,波点衬衫裙,像一个洋娃娃。
郭发看着她笑:“叫什么名儿?”
“忆楚。白忆楚。”女孩儿很大方地说,她瞪着这个疤脸的男人,他的五官像是冻僵了那样木然,只有布满瘢痕的脖颈有了轻微异动,那个像是枣核一样大的突出,大概叫喉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看得出神,大人可真是好玩极了。
“我一猜你们就在这儿,以前,”曹微一点一点清理着白康宏大襟前的呕吐物,谈及过去,她顿了一顿,“我记得咱们四个总是在这里喝酒。”
郭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以前和现在泾渭分明,他和故人们已经站在善恶两岸,不能轻易打破,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放心,我不会再和二白……”
“你知道就好,新世纪都到了,人总要向前看呀,”曹微笑着,她这才敢直视郭发的脸,他的眉宇还是和从前一样锐利,
“十年了,”郭发讷讷地说,“我快认不出你来了。”
“我以前经常想,我以前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呢?就算你那时候好像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曹微猛然脱口而出。
郭发笑着皱起眉头:“都,都过去了。”
“是啊,我算是明白了,珍惜眼前的,这才是最紧要的,”曹微勉力一笑,熨帖的同时,疏离不言而喻,她伸手拍了拍郭发的肩头,“你也应该找一个姑娘,成家,总要开始新的生活吧。”
明明是关心宽慰之语,她的笑却像刀,透着森然,直逼他的眉心,郭发迅疾地眨了眨眼,不置可否:“看见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曹微把成了烂泥的丈夫架在肩膀上,她是个高大有力的女人,从前,也是个和郭发一样的狠人物,留着比男孩还短的毛寸,人们都叫她大姐大。她还是那么深谙义气,从钱包里拿出远多的钱到结了账,另一只手则拉着女儿走出门去。她动作很快,走到门口,又猛地回头:“疤脸的事儿我听说了,别放心上,要好好活着。”
郭发看着她的发丝,如流云,在骄阳之下犹如镀金一般,只这一望,也许就是永恒的陌路。他望着门外,是喧闹炎热的人间,那一家三口的背影飞快隐没在人海尽头,而屋内的阴凉让他周身一阵发冷,他的脑袋又胀又痛,低眉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指针的跳动越来越清晰,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脆弱和动摇,没有逃过一劫的快慰,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有没有一种可能,说不定也有一个属于他的眼前人,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温柔的臂弯,说不定呢?
不要幻想了,郭发自嘲地点燃一支烟,。
南山天堂公墓,天色将晚,将一切照得恍如世外仙境。操他大爷的,还真的有点像天堂。
爱女杜楚楚之墓。生卒年(1970.5——1995.12)。愿掌上明珠灵魂永恒,展翅永生,直达更美好的明天。
“今天碰见曹微了,我们也算是在老地方见着了,就是没有你在,不算团圆。”郭发拎着从排挡打包来的白酒,淋漓泼洒在老友杜楚楚的墓碑前。
“曹微和二白生了个孩子,叫忆楚,不知道为啥,我觉得那小孩儿真有点儿像你。”
“为啥想不开呢?”郭发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疤痕,“操,我还真不配教育你这些个,我他妈到现在没想开过,我都不知道我为啥还活着!”
远处一个半大小子,鸭舌帽压下去,看不清脸,郭发这边喝着酒,他就撒着尿,郭发好奇,居然还有用尿祭奠死人的,他真是活太久了。
那小子的清奇之处远不在此:“老东西!坟头草挺高啊!我就知道没人看你!祝你八辈儿祖宗不安生!生孩子没腚眼儿……”絮絮叨叨的诅咒打破天堂般的静谧。
郭发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走,莫名地想去插上一脚:“诶!那傻逼!操!不知道安静!这他妈的是墓地,不是你家!”
撒尿小子冷笑一声:“早晚都是我家。”
郭发一愣,那孩子已经跑远了,他走过去,转头一看,被撒过尿的坟头,正是他父亲郭震的墓碑。
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操你妈的老东西,你还有墓碑呢?”
郭发脱了裤子,干脆也火上浇油,来上一泡,他眺望着山下,撒尿小子逃去如飞,奋力一跃,堕入深林之中,精瘦精瘦的身子分外轻灵,还透着一点可怜,活像一只长臂猿猴儿。
王继红向齐东野传话,说相亲地点约在中原街的一家俄式餐厅。齐东野卖了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几次走动疏通,差点将红姐婚姻介绍所的门槛踏破,才促成了这一次见面。
齐玉露为此失眠三天,外貌的修饰可谓是浩大的工程,她穿上自己最好的百褶裙,修长的裙摆可以遮住不美观的腿,以免被他发现自己一瘸一拐的窘态。
而妆容却是一改再改,临到了时间却还是气恼地卸去,她有些自暴自弃,在镜子中,脸上的色彩被清水洗尽,了无修饰,苍白如有病容。
“姑娘,用不用爸去接你?”齐东野是个不善于冒险的人,悬着心,却又不敢过多表露害怕。
齐玉露摇了摇头:“你千万别给我捣乱。”
“有事儿就打电话,”齐东野给齐玉露的挎包里塞了一把匕首,“知道吗?”
“哪有相亲还带凶器的?”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杀人犯!一刀把头砍掉半拉……”
“那也比你强!他比你们谁都强!”齐玉露打断他,声音由高转低,自己却也不说尽,“我妈要是听你说这些……”
两人陷入沉默,齐玉露以一种温柔的凝视审视着父亲,代替母亲恐吓他。
齐东野软下来,再不像个父亲,佝偻着腰身,灰败地蜷缩回破旧的摇椅上,吱呀吱呀,他翻着十年前的报纸。
风一吹,他的头发如同灰色的枯树冠。齐玉露看了看父亲,心酸楚起来,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她横了横心,转头出门去。
俄式餐厅里装潢现代,一切流光溢彩,让齐玉露一时感到眩目,迷蒙地望着眼前的空椅子,心念已久的人,终于就要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的对面,她害怕失态,可耳根开始发热起火,渐渐窜烧整张脸。
她给自己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因让她亢奋异常,眼睛牢牢盯着秒针,心脏飞速震颤。不断打着腹稿,练习着表情,她要给他讲普希金生前最后一杯咖啡的故事,还要说说俄式鸟乳蛋糕的发展历程,她有一肚子的话,就要喷薄。
可郭发始终没有现身,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整个下午极其缓慢地滑走了。
每一次脚步声都引起她的注目,从没有一个人是他,甚至一点相似都没有,旋转的金色大门徒劳运动,陆陆续续挤进来成群该死的陌生人。
天色将晚,穿着裙装的服务员几次来催促,她看了看表,七点了,她终于确信郭发不会来了。那种爱情小说里的巧合桥段,从不会发生在她齐玉露身上。
“撤了吧,人不会来了,不好意思。”
“欢迎您下次光临。”服务员的笑容周到完美。
齐玉露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像个被孩童扯坏了的机械玩偶,滑稽而夺目,她灰心丧气,又勇往直前,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残疾。
齐玉露,这就是你的命,你注定要这么悲哀地死掉,郭发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你这号人了!
危险人物(五)
——“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你忘了我们来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吗?” 八月份的秋老虎,不比夏天凉快到哪里去,好在这种狂热的气候不会持续太久,像是月经一样——总归会在适当的时候收尾,周期性撤退,万事万物总是会这样,可对郭发的狂热,却违背常理,齐玉露觉得这场熊熊的火要烧上很久,简直能烧上一辈子,不死不休。 被爽约的挫败并没有就此让齐玉露颓废,她的斗志反而越挫越勇了。 午后,她走在城南的花鸟鱼虫市场里,人们管这里叫大世界,今天周末,人格外地多,挨挨挤挤。 齐玉露喜欢在这种地方流连,即便往往什么都不买。 郭发停下来,买了几尾金鱼,一半蝶尾,一半珍珠,在隔壁的花草摊位,齐玉露也停下来,买了一盆洋桔梗。 郭发似乎心情很好,擎着装满清水的塑料袋,单手推着车,还吹着口哨,是伍佰的《白鸽》。 她在离他三五米之遥的地方缓缓跟随,不知道为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有种洒脱的感觉。 街边零星有几个俄罗斯来的洋乞丐,往往演奏着动听的西洋乐器,有的是圆号,有的是萨克斯,有的是手风琴,这些洋玩意儿的加持,让他们身上少了凄楚,多了几分浪漫,在齐玉露眼里,这些人是驻扎在街头的流浪艺术家,如果可以,她也想做这一行。 老瓦连京唱着前苏联的歌儿:“离别的时刻已来临 你不安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捕捉着故乡的气息 而远方降下了雷雨 雾状的蓝色气流在颤动 担忧的神色涌现在鬓边 再见了,父亲的土地 请你把我们记起 再见了,亲爱的目光 我们无人会怯阵离去……” 他幽幽拉动手风琴,身畔偎着一条老黄狗,毛发虬结,不成样子,它也是这条街上的老面孔了,据说已经十几岁了,又老又凶,慵懒地蜷缩在瓦连京的大头皮鞋上。 齐玉露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她从来不怕这种凶悍的动物,甚至有靠近的冲动。多年以前,她曾不要命地尝试摸一只走丢了的东北虎,并且奇迹般地得手了。漫天的冰雪中,她亲手喂那只饥寒的虎吃了很大一块肉,人和兽,都很满足。从…
——“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你忘了我们来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吗?”
八月份的秋老虎,不比夏天凉快到哪里去,好在这种狂热的气候不会持续太久,像是月经一样——总归会在适当的时候收尾,周期性撤退,万事万物总是会这样,可对郭发的狂热,却违背常理,齐玉露觉得这场熊熊的火要烧上很久,简直能烧上一辈子,不死不休。
被爽约的挫败并没有就此让齐玉露颓废,她的斗志反而越挫越勇了。
午后,她走在城南的花鸟鱼虫市场里,人们管这里叫大世界,今天周末,人格外地多,挨挨挤挤。
齐玉露喜欢在这种地方流连,即便往往什么都不买。
郭发停下来,买了几尾金鱼,一半蝶尾,一半珍珠,在隔壁的花草摊位,齐玉露也停下来,买了一盆洋桔梗。
郭发似乎心情很好,擎着装满清水的塑料袋,单手推着车,还吹着口哨,是伍佰的《白鸽》。
她在离他三五米之遥的地方缓缓跟随,不知道为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有种洒脱的感觉。
街边零星有几个俄罗斯来的洋乞丐,往往演奏着动听的西洋乐器,有的是圆号,有的是萨克斯,有的是手风琴,这些洋玩意儿的加持,让他们身上少了凄楚,多了几分浪漫,在齐玉露眼里,这些人是驻扎在街头的流浪艺术家,如果可以,她也想做这一行。
老瓦连京唱着前苏联的歌儿:“离别的时刻已来临 你不安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捕捉着故乡的气息 而远方降下了雷雨
雾状的蓝色气流在颤动 担忧的神色涌现在鬓边
再见了,父亲的土地 请你把我们记起
再见了,亲爱的目光 我们无人会怯阵离去……”
他幽幽拉动手风琴,身畔偎着一条老黄狗,毛发虬结,不成样子,它也是这条街上的老面孔了,据说已经十几岁了,又老又凶,慵懒地蜷缩在瓦连京的大头皮鞋上。
齐玉露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她从来不怕这种凶悍的动物,甚至有靠近的冲动。多年以前,她曾不要命地尝试摸一只走丢了的东北虎,并且奇迹般地得手了。漫天的冰雪中,她亲手喂那只饥寒的虎吃了很大一块肉,人和兽,都很满足。从那以后,她觉得生灵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不可接近”。
她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扔进瓦连京身前的礼帽里,里面钱两稀疏,只有可怜的几个硬币。
“这是什么歌儿啊?”齐玉露伸出手。
没等瓦连京回答,倏忽之间,蛰伏已久的老黄狗朝她飞扑过来。
人没有唤,只有犬在吠。
郭发猛然回头,箭步冲过来,两脚开弓,踢开了老黄狗,狗虽暂时跑开,但仍不服气。
郭发没认出齐玉露,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相片上那个女人,他眼睁睁看见鲜血从她松垮的西裤上渗出来:“你等会儿!”转身投入和老黄狗的缠斗。
齐玉露这才觉出小腿肚处的痛楚来,而她不想暴露自己那脆弱,残疾就像一把子弹装满膛的手枪,万万不能发作,但是随时会走火。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和他就这么碰面了,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甚至如此失态。
老狗下巴滴沥着口涎,咬住郭发的裤脚,吠叫激烈,陆续有人成群结队围堵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忙,偶有刺耳的私语散布开来,大概都认出那是郭发。
“条子!条子!”郭发一边嘬着嘴咆哮,避免攻击,只是一味躲闪,不时停下来这野兽浑浊的眼睛。
“……!!!”瓦连京用俄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也没能唤回自己的狗。
“条子!条子!我是郭小八!”郭发再次高喊。
条子愣怔在那里,斜歪过凌乱的头,终于收回了獠牙,乖乖趴回原处。如果狗有着和人一样的思维结构,他大概会感到一种重逢的喜悦,还有久违的归属。
一切又恢复平静,齐玉露独立街面,喧嚣依旧,原来这纷乱紧张的相遇,只有一个刹那那么短。
郭发背过她蹲下身,从裤兜里拿出几张零钱,每一张都沾了汽油,随手扔在在乞丐脚边的礼帽里:“你还认识我不?”
瓦连京仰起头,反应了老半天:“你是郭小八?你出来了?”
郭发苦笑,嗤了一声:“操!我都出来好几个月了!”
瓦连京混迹东北多年,口条顺畅,有本地人的风采:“好啊,还年轻,啥也没耽误,你现在干啥营生呢?”
郭发站起来,颇有些自豪:“我在人民公园对面那个汽修厂,老杜收我当学徒了,等我出师了,就给老头儿打工。”
“和平年代了,太阳底下,有手艺,有工资,还能有啥愁事儿了?”瓦连京笑说。
郭发没回,愣怔看着他怀里的风琴,红漆已经剥落:“还是以前那个吗?”
“是啊,我从莫斯科老家带过来的,是个好物件儿。”
“以后把狗拴好,都把人小姑娘咬瘸了,”郭发这才转回身察看伤者,可人已经走了,那道浅米色的伶仃身影已经远去。
“我先走了,Досвидания!”郭发撂下一句不标准的俄语。
帮人帮到底是初中就烂熟的江湖规矩,郭发自认从来不是个热心人,只是看着那个一瘸一拐、又不肯寻求帮助的安静女人有些可怜,是的,可怜是他目前为止对女人产生过最强烈的情愫,从母亲那里萌生。总之,他不能抑制自己已经退化多年的江湖传统。
他飞快跨上自行车,没一会儿就骑到了她身侧:“去哪儿?县医院?走吧,捎你一骨碌儿。”他看见她的西裤已经被血浸透,连洁净的帆布鞋面上都淌着血。
齐玉露这时只顾牟足劲儿拔腿走,一直挪到了十字街的尽头。
“……”齐玉露不知道怎么回应,紧绷如箭在弦上,却突然断了,忘了词,脑海空白,垂下目光停在郭发的胯部,那里的隆起上沾了一块黑色油污。
话一出口,郭发后悔了,他怎么突然忘了自己是“杀人犯”?人家走那么远,很可能就是怵他,他干嘛发这个热心?操,真他大爷的够欠!而看着女人犹豫不决的样子,正应了他心里的猜测,郭发真想一走了之:“不乐意就拉倒……”
“那捎我……去……去县医院吧,谢谢。”齐玉露这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汗珠一直从头皮滴落到了两鬓。
逃不过了,她心想,可拒绝又是她万不会做的事情,鬼使神差走上前,忍着痛跨上后座儿,汗湿的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局促地搭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铁壳上。
“你搂着我腰啊!”郭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恼火,但这是东北人的特质,以一种略凶的口气表达善意。
他身上浸透着汽油的味道,齐玉露贪婪地呼吸着,她从小就对特殊气味儿有怪癖,想起上学的时候,总喜欢嗅油印试卷上的墨味儿。
郭发大气儿不敢出,腰身被禁锢在一双柔软的臂弯里,极不自在,他感觉自己的腹肌在出汗,汗水攀过昔日的伤疤,刺痒无比,他无处发泄,只好咳嗽了几声。
齐玉露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其实很瘦,魁梧的身板是骨头架子撑起来的,特别是腰,竟能摸到清晰的肋骨。
“你在里面吃了很多苦吧?”“你喜欢汽修厂的生活吗?”“为什么你和那个洋乞丐那么熟?”“你认识那条老黄狗吗?”齐玉露深吸一口气,这些话全堆积在胸口,她的心脏受不住这么大的负荷,简直就要歇班偷停了。
郭发“发号施令”以后,一路上无话,两脚卖力地蹬踢,车铃一路发响,清脆悦耳,他的车技很稳,一路上超过不少行人和汽车,从记忆中的老巷和小道一路包抄,很快到了县医院门口。
齐玉露立马下来,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血已经越来越多。
“快进去吧!”郭发看着她的腿直皱眉。
齐玉露给他鞠了一躬,垂坠的黑发蓓蕾般绽开。
郭发挠了挠头,莫名有点尴尬,他平时也不爱说话,但是不代表自己不会说话,他只是暂时退出了健谈者的行列,而眼前这个女人自然不是哑巴,却是完全不会唠嗑的样子,没有寒暄,僵硬道谢,不过,那倒无所谓,他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甜言蜜语。
齐玉露死死抓着包带,她看着地面,他穿着一双双星胶钉球鞋,鞋帮沾满油污,那是八九年前时兴的老款了,他的脚很大,大约有四十五码。
行,送你到这儿,我上班去了。郭发撂下最后的话,礼节性地告别,调头飞快离开,回程的路上,阳光灿烂,他这才发现车筐里赫然一盆淡紫色的小木槿,下意识回头看,可县医院已经被甩出老远,那个受伤的女人也不在视线之中了。
他脑子里女孩的影子越来越淡,好像一路上被拂面而过的风吹散了,印象只剩她下巴上一颗小小的痣,像是新出锅的白面馒头上沾了一颗芝麻那么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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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回了厂子,便钻进车底下,那是个深坑,每天卧在里面,竟然感到一种被黑暗包围的安全感,有时就在那里面睡着了,他常常想,人类要是变成穴居动物,各过各的,互不打扰,该有多好。
“郭发!郭发呢?”一个尖锐的嗓子响彻寂静的修车厂。
“坑里窝着呢,红色儿那个捷达。”杜建树忙给老婆指路。
万碧霞不怕脏,矮身钻进去,把郭发缺了一角的耳朵揪出来:“小犊子,我让你去相亲,你又骗我是吧?”
“疼疼疼!”郭发知道自己逃不过,从坑里鲤鱼打挺跃出来,“那天我和白康宏喝断片了,师母!”
万碧霞涨红了脸:“几回了?你说几回了?回回这样,你多伤师父师母的心啊?”
杜建树从旁缓缓地补充道:“老齐家那姑娘正经不错,腿瘸点儿咋了,能正经过日子。”
万碧霞舒了口长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给我去,这回我跟着你去!就周日!还是原来那个餐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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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在医院门口看着郭发离开,一个人转身坐公车回了家,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草草包扎了伤口,拎着脱下的裤子进了卫生间。
齐东野的影子罩住齐玉露:“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被狗咬了,”齐玉露很耐心地清洗着裤脚,看见齐东野忧心忡忡的样子,忙补充道,“没啥事,那狗应该没有狂犬病。”
“打疫苗了吗?”
齐玉露沉吟良久:“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再也不去医院了吗?”
“你又去看郭发了。”齐东野的眼神凝重,用词很审慎,他不愿意忤逆女儿。
“嗯,他送我回来的。”
“什么?”齐东野病躯一震。
“我感觉他好像根本没认出我,我也没好意思问为啥不见我。”
齐东野有种不祥的预感:“怕是他知道点什么,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爸,你忘了我们来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吗?”
齐东野如鲠在喉:“老徐还没找着,说不定在哪儿臭着呢。”
齐玉露转过脸,眼里闪过戾色:“不是他!”
齐东野叹了口气:“为啥非要招惹他呢?知道他活着,就行了,咱爷俩儿回去得了!”
“不行,我不甘心。”齐玉露目视被血染红的水,浮着雪白、靓丽的泡沫。
“你这么瞎闹!我都怕咱俩死得不安生!”齐东野语气发硬,却不是真的发火,他已经很羸弱了,已经没有那种愤怒的体力。
“要回你自己回。”齐玉露平静地说。
夏末追逐(一)
——“我叫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 ——“郭发,八八八的发。” “你知不知道跟你相过亲的那几个姑娘都有人家了?你还晃荡啥呀?”万碧霞坐在副驾,连珠炮般轰炸郭发,“不就是做过几年牢啊,谁掰着你不让你重新做人,好好过日子啊?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儿?你不活了?” 郭发哑口无言,他心里好像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手,正阻止他向前迈步,他仍然活在过去,这里的每一寸阳光都能让他随时回到那个脑浆四溅、血肉横飞的午后,那双手究竟属于何人,他心知肚明,却不愿再想起。 忽然,车头几乎与前车车尾相撞,万碧霞身体猛地前倾:“看着点路啊?能不能开?不能开我开!” 郭发回过神来,又冲又柔地说:“你驾照考下来了吗?你就开。” “那玩意儿还不好学,你师父干这个的,我有啥不会的,还差一科儿。” 郭发穿了一套深褐色的休闲西装,是万碧霞给他搭的,现买的一双崭新的棕色雕花皮鞋,如果没有门面上那些掩盖不掉的伤疤,他应该看起还算一个像样的男子。 到了餐厅门口,万碧霞千叮咛万嘱咐之后,郭发故意叫住她,他存心捉弄似地问:“师母!你不跟我进去啊?” “去你的!”万碧霞被他气笑了,可心里还是生出隐忧,“这次再搞砸,耳刮子伺候!” \\ 一身浅米色的女人静静坐在那里,眸光凝滞,在夕阳下如同泥塑,头发看上去比照片上要长了一截,细看去,竟然是亚麻色的,柔顺自然,大概天生如此。 “你腿好了?”郭发分外轻松,原来是她,那天在后座上轻得好像没重量,一路上安静仿佛哑掉。 齐玉露的眼活泛起来,在他周身转盼,嫣然一笑:“嗯,好了,疫苗打完了,还有两针。” “咱俩还算挺有缘。” “嗯。”空气静默,齐玉露嗅到他身上新鲜的力士香皂味儿——是专门为了洗去汽油的味道吗? “以后千万记着,上大市场绕着那狗走,那狗不是善茬儿,你寻思是小猫儿呢,不能摸根本就。”郭发一边说,一边找她下巴上的痦子,可惜涂了粉底,怎么着也找不见了,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瑕…
——“我叫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
——“郭发,八八八的发。”
“你知不知道跟你相过亲的那几个姑娘都有人家了?你还晃荡啥呀?”万碧霞坐在副驾,连珠炮般轰炸郭发,“不就是做过几年牢啊,谁掰着你不让你重新做人,好好过日子啊?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儿?你不活了?”
郭发哑口无言,他心里好像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手,正阻止他向前迈步,他仍然活在过去,这里的每一寸阳光都能让他随时回到那个脑浆四溅、血肉横飞的午后,那双手究竟属于何人,他心知肚明,却不愿再想起。
忽然,车头几乎与前车车尾相撞,万碧霞身体猛地前倾:“看着点路啊?能不能开?不能开我开!”
郭发回过神来,又冲又柔地说:“你驾照考下来了吗?你就开。”
“那玩意儿还不好学,你师父干这个的,我有啥不会的,还差一科儿。”
郭发穿了一套深褐色的休闲西装,是万碧霞给他搭的,现买的一双崭新的棕色雕花皮鞋,如果没有门面上那些掩盖不掉的伤疤,他应该看起还算一个像样的男子。
到了餐厅门口,万碧霞千叮咛万嘱咐之后,郭发故意叫住她,他存心捉弄似地问:“师母!你不跟我进去啊?”
“去你的!”万碧霞被他气笑了,可心里还是生出隐忧,“这次再搞砸,耳刮子伺候!”
\\
一身浅米色的女人静静坐在那里,眸光凝滞,在夕阳下如同泥塑,头发看上去比照片上要长了一截,细看去,竟然是亚麻色的,柔顺自然,大概天生如此。
“你腿好了?”郭发分外轻松,原来是她,那天在后座上轻得好像没重量,一路上安静仿佛哑掉。
齐玉露的眼活泛起来,在他周身转盼,嫣然一笑:“嗯,好了,疫苗打完了,还有两针。”
“咱俩还算挺有缘。”
“嗯。”空气静默,齐玉露嗅到他身上新鲜的力士香皂味儿——是专门为了洗去汽油的味道吗?
“以后千万记着,上大市场绕着那狗走,那狗不是善茬儿,你寻思是小猫儿呢,不能摸根本就。”郭发一边说,一边找她下巴上的痦子,可惜涂了粉底,怎么着也找不见了,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瑕的小馒头。
“我点了两杯咖啡,两个甜点,都是招牌,应该不能出错,你尝尝味儿咋样。”齐玉露反复排练过的词,被自己流利自然地说出,不禁有些振奋。
两杯香草拿铁,两份布利尼薄饼,郭发四处看看,装潢和陈设有些晃眼:“我头一回来这儿呢,这以前好像是个电影院吧。”
“你上回为啥没来,我等了你俩点儿。”齐玉露轻声问。
郭发挠了挠头:“上回家里头有点事儿,对不住嗷,这顿我请。”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混蛋,这年头相亲就是该男方请。
齐玉露淡淡地挥了挥手:“没事儿。”
“你一会儿还想干啥,我领你去,给你赔罪了。”
齐玉露摇头,手从桌下被绞得发皱的裙摆上抬起来:“我叫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
郭发爽快地伸出手:“郭发,八八八的发。”
他的手掌干燥而粗糙,像砂纸,掌心上又硬又硌,好像有一个突出的疙瘩,齐玉露分不清是痛还是痒。
“你那天是不是把买的花落我车上了?”
“嗯?”
“洋桔梗,黄色儿的,是你的不?”
“送你了,帮我养着吧,夏天两天浇一次,冬天一礼拜浇一次就行。”
“行,我回去告诉我妈,保证不给你养死。”
“洋桔梗好养,不费事儿,你以前经常相亲吗?”话一出口,齐玉露后悔自己太过跳脱。
郭发寻思了一会儿:“这两年,不算你,见了五个吧,都是我师母给我介绍的。”
“就没քʍ有你满意的吗?”
“不是满不满意的事儿,我有案底,我没资格挑,人家女孩儿都是给师母面子才跟我见面的,有个女孩儿看见我这样子都吓哭了,我说老妹儿你能来就挺仗义的,别哭了快回家吧,还有一个半路说上厕所,结果跳窗户溜了。”
齐玉露浅浅一笑,心里的原野却已经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挺有意思的,郭发。”
郭发咕咚咕咚喝着咖啡:“你呢?相了几个了?”
“比你多点儿,十几个有了。”
郭发开始吃薄饼,甜软异常,他放慢了咀嚼速度:“那咋都没看上?”
这时候,闷葫芦也得开口,齐玉露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嘴笨,在梦中设想过和他的对话成了很有裨益的演习,而郭发也必须要暂时回到健谈的行列。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齐玉露脸烫透了,郭发的腮帮子也麻了,甜点和咖啡都尽了,两个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齐玉露以为事情正在向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片刻的寂静之后,郭发却说:“行啦,咱俩都是应付事儿,回去跟家里人说,咱俩不投缘就完了。”
齐玉露的原野如覆寒霜,骤然一冷:“你说啥?”
“谢谢妹子给我这个面子,”郭发扯出一个最大的笑容,比服务员的笑容还周到,“这饼好吃,这咖啡也好喝,比牢饭可强多了。”
“我没明白你意思。”
“怎么和你说呢?”郭发咳嗽了一声,“我不行,哪方面都不行,我没法对女孩儿好,也不能结婚,但是我师母就是不能明白我。”
齐玉露收了收自己的脚,麻木得如同不是自己的,有些不听使唤:“我明白。”
郭发扯了扯衣领,又清了清嗓子:“妹子你是个好人,我感觉你也是个文化人……”
忽然,外面爆发出一阵锐响,郭发住了嘴,向外看去,是一群玩摔炮的少年,就像从前的自己,齐玉露倒是不为所动,仍然眼盯着郭发,他直起腰身伸了个懒腰,脖子上一道新鲜柔嫩的浅红刀疤从领口逃脱,像一条蜈蚣赫然乍现。
齐玉露看了看手表:“你……你要走了吗?”
郭发也抬了抬手腕,可惜没表:“行,两个点儿了,回去也好交代了。”
齐玉露茫然地看着前方:“那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郭发松了一口气,再望向玻璃大门之外时,那群毛头小子已经消失了,空旷的街上,只留下冒烟的摔炮:“那我先撤了。”随即走向柜台,解开西装,从内兜里拿出钱包,买单后离开了。
齐玉露一直目送他,就像每一次窥探一样,她忽然不再胆怯,仿佛恢复了安全的距离,她遥望他,暗暗渴求,才是最自然、最应当的姿态。
郭发边走边揣好钱包,敞着怀儿离开,甩甩嗒嗒,脚跟儿不着地,他停在街上,点燃一支烟,低头踩灭了摔炮,期间没有向餐厅里看过一次,一点转眼的趋势也没有,只是发呆。
十分钟以后,他丢掉烟头离开。齐玉露接过郭发已经喝光的咖啡杯,轻轻地、空空地啜了一口,上面他留下的温度已经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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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没有告诉齐玉露的是,关于那几次不愉快的相亲,都是被他自己故意搞砸的,其实女孩儿们心里的歧视和偏见并不多,而郭发则故意凶神恶煞,暴露恶习,结果每一次,事情都在他的预想之中没了下文。此后郭发从没再见过那些女孩儿,或者即便碰面了,郭发也认不出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把这招用在齐玉露这里,郭发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奇迹般地没有在她面前抽烟,也难得地开启了十几年尘封的话匣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自觉地尊重了她。即便某种程度上来说,结局还是不欢而散,但他很安心,他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善意。
回家的路上,他感觉到筋疲力尽,一个人骑自行车来到了城郊,这一带都是废弃的厂房,有高耸的灰色大烟囱,曾经最为繁盛的故地,成了不少人拉野屎的好去处。
郭发坐在路边抽烟,脑子里又想起齐玉露来,她有一副寡淡的脸盘,剔透瓷白,像是静置的玻璃装苏打汽水,而上头的绒毛和纹理则就是里面细小的气泡,他这回记住了她的脸,如果再次遇见,他也许将认出她来。
他回味起在餐厅里的对话——
“那咋都没看上?”他那时候带着点揶揄,成心地逼她说出答案。
齐玉露一笑,没说话,露出一口细小的牙齿,这种牙在东北叫芝麻牙,是有福气的象征,郭发忽地恍惚,觉得这口牙莫名熟悉。
“咋,你太挑食了?”
齐玉露又是笑而不语。
郭发也笑:“也不对,你要是挑,第十几个怎么能找我这种条件的。”
“因为我是个瘸子,他们都怕遗传。”
郭发忽然才想起来:“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
“没事的,郭发,”齐玉露低头吃薄饼,她吃得特别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牙太小了,“其实一点都不可怜,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软的刺,绵的针,穿心而来,郭发愕然,他瞪着她的脸,眼下的肌肉发狠地抽搐了几下:“不可怜,都是命定的,我认了。”
烟尽了,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光景——
那时,他勉强小学毕业,炎热的暑假近乎酷烈,漫漫无期,在邻家大哥哥的教唆下很快掌握抽烟技巧。起初,三两支便引得他头晕呕吐,后来日渐加量,稚嫩的肺部终于向尼古丁的肆虐投降。邻家大哥说他极富学坏的资本,既能吃苦又有奇思的天赋,比如灭烟,他不用脚踩,开创性地用手掌灭烟,在那时候的少年看来,简直是酷毙且壮烈的行径,久而久之,手掌上便形成一块巨大的年轮般的疤痕。
夏末追逐(二)
——“动物没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独的。” 母亲死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进了太平间,太平间,很奇怪的名字,那时我以为是地方设在太平县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全中国所有医院的停尸房都叫太平间。如果死法得当,我也会在某天被推进太平间。 齐玉露如同槁木死灰,白天僵卧在被窝里,夜晚就坐起来,在书桌前写日记,郭发这次决绝而去给她带来的打击比上一次直接爽约还要大。 “爸,上次郭发师母和王大姐说什么了?你再给我说一遍。”齐玉露不哭不闹,可就是不再上班,柳山亭的电话一律挂断,三餐照吃,只是比平时少一倍,每一天都要问一遍父亲,关于和郭发交涉的蛛丝马迹。 “王继红说,万碧霞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说郭发睡过头了,看你照片觉得你面善,一看就是个好人,所以要约你再见一次。”齐东野不厌其烦地说,每一次回忆,都尽力添加一些细节,似乎这样就能让齐玉露开心一点。 “这肯定不是郭发的原话,郭发才不可能看得上我。”齐玉露把钢笔尖戳进指肚里,蓝色墨水顷刻间渗进皮肤,与鲜红的血滴相融。 “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爸害怕。”齐东野想了很久,胆怯地说出口。 齐玉露粲然一笑“爸,我没疯,我也不是因为郭发。” 夜晚,关节处的疼痛扩大至遍体,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四肢如堕冰窖,恶寒从骨头缝儿里侵袭而来,冷汗打湿了床褥,齐玉露蜷缩在被子里,周身打着摆子,牙关战栗,她死死咬住被角,难以抑制的闷哼还是传到了隔壁的房间。 齐东野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奔忙,从他私藏的药箱里拿出药瓶:“姑娘,听话,张嘴!” 齐玉露不住地摇头,将雪白的药片全吐出来,齐东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咋就这么犟!”杯里的温水泼洒了一地。 “我……说了,我再……也不吃药。”齐玉露断断续续地应道。 齐东野害怕她那副表情,他无法违拗女儿的心意,只好将自己的药箱收起来,倚坐在卧房门外,陪着她苦熬。 “我梦见我妈了,我妈跟我说,她想让我去下面陪她。” 齐东野抱紧女儿:“睡吧,睡吧…
——“动物没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独的。”
母亲死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进了太平间,太平间,很奇怪的名字,那时我以为是地方设在太平县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全中国所有医院的停尸房都叫太平间。如果死法得当,我也会在某天被推进太平间。
齐玉露如同槁木死灰,白天僵卧在被窝里,夜晚就坐起来,在书桌前写日记,郭发这次决绝而去给她带来的打击比上一次直接爽约还要大。
“爸,上次郭发师母和王大姐说什么了?你再给我说一遍。”齐玉露不哭不闹,可就是不再上班,柳山亭的电话一律挂断,三餐照吃,只是比平时少一倍,每一天都要问一遍父亲,关于和郭发交涉的蛛丝马迹。
“王继红说,万碧霞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说郭发睡过头了,看你照片觉得你面善,一看就是个好人,所以要约你再见一次。”齐东野不厌其烦地说,每一次回忆,都尽力添加一些细节,似乎这样就能让齐玉露开心一点。
“这肯定不是郭发的原话,郭发才不可能看得上我。”齐玉露把钢笔尖戳进指肚里,蓝色墨水顷刻间渗进皮肤,与鲜红的血滴相融。
“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爸害怕。”齐东野想了很久,胆怯地说出口。
齐玉露粲然一笑“爸,我没疯,我也不是因为郭发。”
夜晚,关节处的疼痛扩大至遍体,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四肢如堕冰窖,恶寒从骨头缝儿里侵袭而来,冷汗打湿了床褥,齐玉露蜷缩在被子里,周身打着摆子,牙关战栗,她死死咬住被角,难以抑制的闷哼还是传到了隔壁的房间。
齐东野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奔忙,从他私藏的药箱里拿出药瓶:“姑娘,听话,张嘴!”
齐玉露不住地摇头,将雪白的药片全吐出来,齐东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咋就这么犟!”杯里的温水泼洒了一地。
“我……说了,我再……也不吃药。”齐玉露断断续续地应道。
齐东野害怕她那副表情,他无法违拗女儿的心意,只好将自己的药箱收起来,倚坐在卧房门外,陪着她苦熬。
“我梦见我妈了,我妈跟我说,她想让我去下面陪她。”
齐东野抱紧女儿:“睡吧,睡吧,好孩子,以后爸都依你……”
\\
那一次失败的相亲以后,郭发忽然颓靡起来,脊髓里仿佛被抽走了什么,空洞的脑海中大概进了太多水,有波涛荡漾,齐玉露那张淡淡的脸总是时不时窜上来。
他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掌心的老茧都被烫掉。
“你有心事儿了,郭发。”杜建树说,暧昧地打量他。
“屁的心事儿。”郭发不屑地说。
“你别修车了,你修修你自己吧,”杜建树瞧着他不修边幅的脸,胡茬青黑,头发蓬乱,“你瞅瞅你这样子。”
这种挥之不去的念头无疑是漫长的酷刑,像在黑板上刮指甲一样抓心挠肝。基因里罪恶的分子,正在作祟,郭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比恶心——你是这辈子没碰见过女人?这样你就忘不了人家了?狗日的。
可是幸好,郭发拼命检视自己,他对她,还没有那种龌龊的邪念,她像一团柔雾,老是在心头笼罩,平淡如死水的日常中,在黑咕隆咚的小世界里修车之时,她会变成底盘小小的螺丝,在他的扳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到家,她化作头顶悬挂的风铃,总在微风拂过时作响。他的卧室很小,可是有一个鱼缸,他的其他陈设有些邋遢,只有鱼缸擦得锃亮,像是镶嵌在窒息空气中的剔透世界,有灵活的、斑斓的生物在游弋。
他几乎集齐了所有花色的金鱼,有一对鱼,总是相伴而游,像是他和她,齐玉露是那只白色的玉堂春,而自己则是那只火烧火燎的铁包金,他决定了,那只白的就叫小馒头。
又在胡乱神游了?郭发掐了自己一下,从可怕的意淫中苏醒过来,他打开窗,月亮是一弦浅笑,夜风穿过身体,心里有股热血在涌动,咕噜咕噜,像鱼在吐泡泡。
\\
大世界花鸟鱼虫市场里,暑气蒸腾,天空赤晴,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洋乞丐聚集的街上,风琴与圆号的乐声都失去欢快,沉得发闷。
齐玉露顶着一把遮阳伞,在瓦连京的面前停驻下来:“你认识郭发?”
“你说郭小八?”瓦连京停下手里的风琴,“认得,这条狗就是他的。”
齐玉露欣喜若狂地掀开自己的裙摆,纱布上洇着淡淡血红,可见那日这犬兄的咬力非同小可:“你看,你给我咬的,你真坏!坏狗狗!”
老黄狗恹恹地趴伏着,呈现着难得的温顺,半吐长舌,任凭齐玉露百般抚摸,也不动一下。
瓦连京警告道:“别好了伤疤忘了痛。”
“怪不得那天郭发能制服它,”齐玉露无所顾忌,问道,“为什么给你了?你怎么认识他的?怎么叫条子呢?”
瓦连京不禁侧目:“小姑娘,你的问题太多了。”
齐玉露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砸在他脚边的礼帽里:“问题没有钱多。”
瓦连京受宠若惊:“回答你之前,我得问问你,你为啥对他这么感兴趣?”
齐玉露很不耐烦,可手上的抚摸依旧温柔,又扔进去几张钱:“快回答我,我上班要迟到了。”
“是因为他从狗嘴里把你救下来,英雄救美,你要以身相许啊?”瓦连京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少看点武侠小说吧,小姑娘。”
“操!你狗日的讲究我呢?!”
一声沙哑的笑骂破空而来,齐玉露猛地扭头,是郭发,上身白色跨栏背心,下身牛仔短裤,腿毛浓密,有些外八。
她慌忙以伞遮面,剧烈地绞着手。
“你来的正好!有女孩儿正打听你呢!”
郭发侧首,忽见一地珍珠崩落,雪白密集,中有一颗奇异的石头正落在他的脚面。
他塌腰一瞥,女人鬼魅一般,影子瘦而厂,穿一条素净的长裙,两条惨白的手臂斜擎着伞,齐玉露定在那里:“我手链断了。”
郭发说不出话,沉沉地发呆,她像一只金鱼,长着过宽的眼距,神情精怪又呆滞,难以捉摸;单眼皮青涩,嘴唇小而厚,五官都是憨钝的,亚麻色童花头在阳光下愈加明显,整齐的刘海卡在浅淡的眉上,瞳仁则是罕见的琥珀色,哀怨幽深,郭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比自己大上一岁的女人。
齐玉露又说:“可以把那个递给我吗?”
“这是啥,海螺吗?”郭发回过神,俯身将一地碎物拾起,在掌心把玩那枚奇异的石头。
“对,鹦鹉螺,已经灭绝了好几个亿年了,恐龙和它一个辈儿,这是化石。”齐玉露很认真地回答。
郭发若有所触:“你喜欢海?”
齐玉露很激动:“我喜欢,以后还想把骨灰葬在海里。”
“说这怪不吉利的,”郭发用裤子擦了擦灰土,递给她,“喏,还你。”
“你每周末都来这儿啊?”齐玉露发问。
“可不,你咋知道的?”郭发舔了舔嘴唇,“你跟踪我啊?”
齐玉露瞥见他身后自行车筐里盛水的塑料袋:“又来买金鱼?”
郭发看见她篮子里装满了花:“又来买花?”
“嗯,”齐玉露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像小言故事里的女主角,多少沾了一点矫揉造作,“我的洋桔梗咋样了?”
郭发有点心虚,他已经:“放心。”
齐玉露歪过头:“不信。”
“那你咋?你还要来我家看看啊?”郭发搔了搔后脑勺。
齐玉露瞥了瞥郭发的自行车后座:“行呀。”
郭发一笑:“不扯了,我上班去了。”
“你……你养鱼?”齐玉露大声留住他。
郭发跨上车座:“嗯,我屋里有鱼缸。”
“鱼缸里有水草吗?”
“没有草,有石头。”
“动物没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独的。”
郭发很想逃,这个女人太奇怪了,但是腿就是走不动,莫名地想听她嘴里说出那些漫无边际的鬼扯。
“没啥事儿我就先走了。”
“别走,”齐玉露半仰头,执迷地看着他,“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她是狡黠的,失败了这么多次,不能再不总结经验,准确拿捏住他的软肋,以江湖义气要挟他,郭发皱了皱眉,很为难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想让我咋赔罪?”
齐玉露低声地,定定地说:“补回来。”
命令?哀求?郭发摸不着头脑:“啥意思?”
“咱俩再约一次,还在那个餐厅。”
郭发挠了挠头,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那里面的东西好吃吗?”齐玉露口干舌燥,日光分外晃眼,等待着
“等会啊,”郭发正了正车筐里的塑料袋,抬腿一蹬,转弯离去。
“别放弃啊!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洋乞丐哈哈大笑,“女追男,隔层纱,烈女怕缠郎!加油!小姑娘!”
夏末追逐(三)
——“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城郊的玻璃河岸,胡乱堆着郭发脱下来的衣服,八九点的光景,渺无人烟,只听得到鸟鸣。 这条河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虽然有个美丽的名字,但是其实不过因为毗邻原来的玻璃厂旧址,昔日浑浊的工业废水被雨水冲刷而去,河面逐渐清澈起来,倒越发像一块沉静的玻璃了。 郭发的水性极好,他抱着双腿,蜷在水面之下,河水冰冷,睁开眼可以看见游鱼贴着皮肤徜徉而过。 这是每周都要履行的活动,既是游泳,又是洗澡,这种沉浸在浩大冷水之中的感觉比室内的淋浴间感觉好太多,在水下拼命憋气,直到濒临窒息;半浮在水面唱歌,肆意荒腔走板,惬意得像原始人、像孩子。 忽对上一只红尾鱼的眼,鱼露出食草动物的天然呆目光,想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齐玉露了。 “你在想我吗?”一个石子儿怦然落在眼前,水花四溅,泛起层层涟漪。 是齐玉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过千万遍的,绝不会错! 眼前寂静的玻璃世界被打碎,郭发猛地浮出水面,喘着粗气,怒音:“你想干嘛?” 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一条红底黑点波点连衣裙,上身套一件短皮衣,脸上挂着过大的墨镜,手里拄着一条盲杖。 茫茫的绿色里,她突兀地站着:“你憋了六分二十三秒。” “操,你他妈的转过去,我穿衣服!”郭发肘击水面,淋她一脸水,等他回到地面,他一定要她好看。 齐玉露慢慢抹去脸上的水珠:“我现在是盲人,已经闭上眼睛了。” 郭发犹豫着:“不行,你那破眼镜儿不摘,谁知道你闭没闭眼?” 齐玉露乖巧地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这样可以吗?” 郭发警惕地背过身,马虎穿上衣服,她已经站在树下了,整张脸掩映在树荫下,只露出一个赫然的红唇。 郭发甩去头上的水,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角落:“你到底想要干啥?” 齐玉露的眼睛透着偏执的光芒,令郭发陡然生畏:“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不是,”郭发喉咙抖动,“你天天跟着一个杀人犯,你到底想干啥?” 齐玉露背过手:“你答应我上…
——“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城郊的玻璃河岸,胡乱堆着郭发脱下来的衣服,八九点的光景,渺无人烟,只听得到鸟鸣。
这条河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虽然有个美丽的名字,但是其实不过因为毗邻原来的玻璃厂旧址,昔日浑浊的工业废水被雨水冲刷而去,河面逐渐清澈起来,倒越发像一块沉静的玻璃了。
郭发的水性极好,他抱着双腿,蜷在水面之下,河水冰冷,睁开眼可以看见游鱼贴着皮肤徜徉而过。
这是每周都要履行的活动,既是游泳,又是洗澡,这种沉浸在浩大冷水之中的感觉比室内的淋浴间感觉好太多,在水下拼命憋气,直到濒临窒息;半浮在水面唱歌,肆意荒腔走板,惬意得像原始人、像孩子。
忽对上一只红尾鱼的眼,鱼露出食草动物的天然呆目光,想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齐玉露了。
“你在想我吗?”一个石子儿怦然落在眼前,水花四溅,泛起层层涟漪。
是齐玉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过千万遍的,绝不会错!
眼前寂静的玻璃世界被打碎,郭发猛地浮出水面,喘着粗气,怒音:“你想干嘛?”
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一条红底黑点波点连衣裙,上身套一件短皮衣,脸上挂着过大的墨镜,手里拄着一条盲杖。
茫茫的绿色里,她突兀地站着:“你憋了六分二十三秒。”
“操,你他妈的转过去,我穿衣服!”郭发肘击水面,淋她一脸水,等他回到地面,他一定要她好看。
齐玉露慢慢抹去脸上的水珠:“我现在是盲人,已经闭上眼睛了。”
郭发犹豫着:“不行,你那破眼镜儿不摘,谁知道你闭没闭眼?”
齐玉露乖巧地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这样可以吗?”
郭发警惕地背过身,马虎穿上衣服,她已经站在树下了,整张脸掩映在树荫下,只露出一个赫然的红唇。
郭发甩去头上的水,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角落:“你到底想要干啥?”
齐玉露的眼睛透着偏执的光芒,令郭发陡然生畏:“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不是,”郭发喉咙抖动,“你天天跟着一个杀人犯,你到底想干啥?”
齐玉露背过手:“你答应我上次说的话,我就告诉你。”
“啥话啊?”郭发猛地捶了捶树干,“你这娘们儿疯了吧。”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树皮碎屑簌簌落下,落在她一侧的发梢,她“你现在的梦想还是做水手吗?”
晨雾在她背后弥散开来,郭发五指紧抠树皮,疼痛让他觉察眼前并不是梦:“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齐玉露并不慌张,好像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动粗,开始肆意地在挎包里掏摸。
“别动!”郭发屈膝,把左腿横插在她两腿之间,从前和弟兄们围追堵截对家,就是使用这招控制人的。
“嘶……”齐玉露皱起眉,一股疼痛钻心地涌了出来。
郭发看出异样:“你别给我装,我还没碰你一根手指头呢!”
“腿疼,狗咬的。”齐玉露吸了一口凉气。
“疼死你,”郭发拄着墙壁,手掌放在离她头发三寸之远,不卑不亢,“你是便衣警察,还是怎么的?咱们以前有过节?”
齐玉露掀开裙摆,直至露出白色的底裤,她有一双白净丰腴的腿,肉色丝袜闪着细光,像红尾鱼银白的鱼鳞,两只脚踝细瘦伶仃,左小腿上缠着雪白的纱布,上头洇然着淡淡的血痕:“我是真瘸子,怎么做警察?”
郭发猛地抬起眼,齐玉露亦仰起下巴颏,对上他茫然又凶煞的眼睛,她只顾着摇头发笑,他盯着她白皙手腕上的鹦鹉螺珍珠链,忽然有一种啃咬的冲动。
“告诉你别动!”郭发扼住她的头,天然亚麻色的发丝,在手里光滑溜走,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干过啥?”
齐玉露把掏出来的东西亮给他看:“两张纸而已,不是啥凶器。”
“知道刨锛儿吧?信不信我宰了你。”
“别这样,我知道不是你,”齐玉露伸出手,将两张电影票郑重地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她的指甲也涂满了明度很高的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手上,竟没有一点艳俗的感觉,像是一个扮熟的孩子,模仿女人的风情,“排了好久的队买的,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礼拜日下午,陪我看,行吗?”
没等郭发反应过来,齐玉露反从他臂下弯腰钻出去。
齐玉露不回头,拄着盲杖往深林外走,拐杖碾碎山径上堆积的落叶:“再见!水手!”
郭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握着手里的电影票,地点是城北的露天剧场,那可是情侣出没的场所,据说后院的山坡上,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安全套,蔚为大观:“去你妈的!”
郭发开始害怕,那两张电影票像是催命符一样揣在制服外套的口袋里,贴在胸口,莫名怦然,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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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经历像是一个无解的悬疑故事,徐徐沉了底,而齐玉露的出现却打破了这尘封的宁静。
对她似有若无的思念一去不复返,郭发日思夜想,得出两种猜测,一是她可能真掌握他的秘密,二是她瞎猫撞死耗子说梦话,纯粹是个疯子。
万碧霞听了县里的流言蜚语,打探地问:“你和那个齐玉露走的挺近?”
“姓齐的瘸子啊?”郭发抱怨,“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人家很文静的,什么疯子?我看你是疯子。”
“师母,你确定她没有什么精神病吗?”
万碧霞捶他:“我看你有精神病,还说人有精神病。”
郭发向她索要齐玉露的资料:“我得调查调查。”
“怎么?有戏了又?那天你不是说你没看上吗?”
郭发沉着脸:“你省省吧,少牵线,多吃饭,我师父手艺多好啊。”
\\
礼拜日很快到了,郭发自然没有赴约,可却没想到齐玉露依旧阴魂不散。
自从上次和曹微偶遇,他便许久没和白康宏见面,只好一个人来到伊戈尔排挡喝闷酒。
“老板,一打黑松林,一盘酱焖小河鱼。”郭发坐在遮阳伞下。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齐玉露走过来,抽出塑料凳,坐下。
郭发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我操,你不会真的跟踪我吧?”
“只能怪这地方太小了。”
“……”
“还要怪咱们太有缘了。”
“净扯,”郭发已经没了上次那种和气,“不是,为啥我干啥都能碰见你啊?”
“不是胡扯,不是你说的么?咱们两个有缘。”齐玉露笑说。
郭发大皱其眉:“我以前认识你吗?我得罪你了?”
“想知道吗?”
“搞什么,能说人话吗?”
“我问你,想不想知道?”齐玉露重复了一遍。
郭发点了一支烟,双脚搭在桌面上。
“你为什么又没去?”
郭发啐了一口:“我凭啥听你的?”
齐玉露自顾自地说:“明天下午六点,去七一广场和我放风筝吧。
“还他妈的不死心呢?特务接头啊,”郭发哭笑不得,“你他妈的有毛病吧?”
齐玉露一笑,眼睛失焦,似有泪水:“那个秃瓢的人,还在太平。”
郭发眼下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看见过他,”齐玉露眼幽深如潭,又云波诡谲,“就在平房区,他还在……”
服务员端着漆盘上菜,两人相对默然,郭发撅断筷子:“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其实我不想这么和你认识的,只是你两次都不配合,”齐玉露的手在桌沿跃动着,打节拍,她的手指细长,打惯了计算器,异常灵活,“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
余祖芬蒸发了,郭发懒得寻,母亲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几天之后,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这个年头,只要不是被刨锛儿队盯上,那么就没什么大事儿。
“帮我养着吧,夏天两天浇一次,冬天一礼拜浇一次就行。”
郭发从角落里把那盆委顿的洋桔梗拿出来,一边抽烟,一边浇水,烟灰都落在花土里:“操,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
他打开收音机,一边听,一边看齐玉露的资料,她身高一米六六,体重四五公斤。
她没有这么高,可是确实瘦。郭发心里做着注解。
她不是本地人,老家是省城的农村,高中学历,半年前来到解放书局,成了收银员,家中只有父亲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本地亲戚。并没有写明残疾的原因。择偶条件一栏也是空的。
目光停在资料左上角的半身照片上,她微微笑,露出一口小牙,触电一般的感觉,让他忽地想到很遥远的事情,是废墟一片的回忆之中,为数不多闪光的碎片。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明媚,如洒金一般。
“妈,我今天看到一个长着小牙的人。”郭发放下书包,进了屋门,他乐意说一些在学校的见闻给母亲听。
余祖芬在阳台浇着水,笑容比木槿花更灿烂,她难得没有责怪于他,只是尽心回答,那是郭发记忆中和母亲,少有的温情时刻:“芝麻牙?你知道个啥!小牙的人有福!”映着灯光,像是梦,郭发痴痴地看着,母亲的笑真真切切,仿佛他再也不用挨打了。
\\
礼拜一下午五点半,死期已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发如赶赴刑场,他提早向杜建树告假,连衣服也懒得换。
“你干啥去?”万碧霞拦住他的去路。
郭发不情愿地念出她的大名:“见齐玉露,约会。”
万碧霞的瓜子磕得嘎嘣脆,心里乐开了花:“别骑你那老破自行车了,开你师父的车!”
“谢谢师母,你怎么知道我要迟到?”
“我知道个屁?”万碧霞在后头追赶,把钥匙又远又稳地扔在郭发手里,“你怎么穿这么脏啊,恶不恶心?”
杜建树走出来:“掺和什么?来不及了呗,再说有的女孩儿就喜欢糙一点儿的。”
万碧霞吐了他一脸瓜子皮:“你知道个屁!”
\\
郭发缓缓驶向七一广场,他的心思很乱,这里想想,那里想想,总觉得记忆之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竟然被一个瘸子给抓住了软肋。
广场的花坛边上,齐玉露孤坐着,呆呆望着上空的风筝,今日多云,天空是沉沉的、有杂质的幽蓝。
郭发快步走过去,影子覆盖在她身上,没好气地说:“说,你要干啥?”
齐玉露缓过神来,扬起的脸上没有表情:“等风来,还有你。”
也就是这一霎功夫,天空骤然变了脸色,半明半暗,,一股湿润的气流乍现,逐渐膨胀开来,冷与热相撞,人们尖叫笑骂,冒着烟的雨幕一路追逐过来,两人避之不及,只好相对发呆。
“操!雨追人,肯定是暴雨了。”
齐玉露的眼里透出兴奋:“好神奇啊。”
“你那个伞呢?”郭发掐腰皱眉,嬉闹的孩子抛头鼠窜,卖风筝的老人张皇躲进凉棚。
“今天又不热,”齐玉露不慌不忙,仰头看那些风筝跌落于天际,“我没带。”
雨幕即将向这边袭来,郭发脱下外套,顺势把齐玉露扯过来,两人同披一衣:“快走,你他妈的怎么比我还能发呆!”
齐玉露强跟上郭发的步伐:“我腿不好使啊。”
他成心揶揄她:“知道自己瘸,还想威胁我呢?不识数儿。”
夏末追逐(四)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新桥恋人》,是在省城的录像厅看到的,现在大概已经倒闭了吧。记得女主是个有眼疾的画家,也是离家出走的千金;男主角则只是个流浪汉,一开始就变成瘸子。和我一样。第一次看觉得难以忍受,想看第二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那种人。里面的片段,现在想想,十分震撼,也是我现在如此疯的原因,女主一直希望在彻底失去视力之前去博物馆看画,和遗愿一样执迷;男主用枪打断自己的手挽留女主,还企图焚烧掉整个巴黎找女主的寻人启事,多么疯,又多么美。结局已经忘了,应该是在一起了。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说的——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我每天都会梦见郭发,所以也要去见他,对吧?” ——摘自1997年12月13日齐玉露随笔 雨刷器左右摇晃,窗子雾蒙蒙得发白。车外大雨如瓢泼;车内,空气静默。 齐玉露眼睛随着雨刷器转盼,郭发猛地一抬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你他妈能不能说了?” “为什么不和我看那个电影呢?听说很好看的。对了,你喜欢看电影吗?郭发。”齐玉露问,眼底是食草动物的天然呆。 郭发毫无耐心,但是脑子里不自觉想出问题的答案,除了做水手,他的另一大梦想是开一个录像厅,所有的人都能来看电影,片子都不拘,世界各地,古的今的都好,颇有点大庇寒士俱欢颜的意思,这是一个有英雄气的壮志,可惜,只能想想了。 “别扯,你到底要啥?钱?不能是色吧?”他不能忘了关键的事情,她那天的话让他感到危机四伏。 “还没放风筝呢,”齐玉露静静地目视前方,还是不看郭发,“要严格按照约定来。” 郭发瞬间大为光火,猛砸方向盘:“你是不是知道今天得下雨啊,你故意的吧?” 齐玉露一脸平静无辜:“我没那么神通。” “你还不神通,你怎么知道秃瓢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事儿?!” “我是知道,而且不少,”齐玉露继续说,“但我向我八辈祖宗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他妈的这么耍我?”这算什么事儿…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新桥恋人》,是在省城的录像厅看到的,现在大概已经倒闭了吧。记得女主是个有眼疾的画家,也是离家出走的千金;男主角则只是个流浪汉,一开始就变成瘸子。和我一样。第一次看觉得难以忍受,想看第二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那种人。里面的片段,现在想想,十分震撼,也是我现在如此疯的原因,女主一直希望在彻底失去视力之前去博物馆看画,和遗愿一样执迷;男主用枪打断自己的手挽留女主,还企图焚烧掉整个巴黎找女主的寻人启事,多么疯,又多么美。结局已经忘了,应该是在一起了。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说的——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我每天都会梦见郭发,所以也要去见他,对吧?”
——摘自 1997 年 12 月 13 日齐玉露随笔
雨刷器左右摇晃,窗子雾蒙蒙得发白。车外大雨如瓢泼;车内,空气静默。
齐玉露眼睛随着雨刷器转盼,郭发猛地一抬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你他妈能不能说了?”
“为什么不和我看那个电影呢?听说很好看的。对了,你喜欢看电影吗?郭发。”齐玉露问,眼底是食草动物的天然呆。
郭发毫无耐心,但是脑子里不自觉想出问题的答案,除了做水手,他的另一大梦想是开一个录像厅,所有的人都能来看电影,片子都不拘,世界各地,古的今的都好,颇有点大庇寒士俱欢颜的意思,这是一个有英雄气的壮志,可惜,只能想想了。
“别扯,你到底要啥?钱?不能是色吧?”他不能忘了关键的事情,她那天的话让他感到危机四伏。
“还没放风筝呢,”齐玉露静静地目视前方,还是不看郭发,“要严格按照约定来。”
郭发瞬间大为光火,猛砸方向盘:“你是不是知道今天得下雨啊,你故意的吧?”
齐玉露一脸平静无辜:“我没那么神通。”
“你还不神通,你怎么知道秃瓢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事儿?!”
“我是知道,而且不少,”齐玉露继续说,“但我向我八辈祖宗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他妈的这么耍我?”这算什么事儿?郭发真怀疑自己根本没出狱,只是暂时在做一个别扭的梦,梦里的一切被一个女疯子牵引着,马上要魇住了。
齐玉露没有说话,这一步险棋不知是错是对,任凭风雨声呼啸,狭窄的空间里静好温暖。
“郭发,你知道吗?那天排气管冒烟是我做的手脚,我把碳粉扔进排气管里了。”
“那天车里的是你?”郭发懊恼地点燃一支烟,“你从那时候就盯上我了?”
齐玉露咳嗽了两声,侧过脸来夺走他的烟,迅速打开车窗扔进雨中。
“你是老天爷派来克我的,”郭发叹了口气,移开眼睛,“你别盯着我,我脸上刺挠。”
\\
齐玉露垂下头,看着郭发的裤裆,那上面的油污还是没洗掉:“这儿也痒吗?”说着便抬腿,搭在那隆起的所在,伸出手来,一双弱手轻柔抚摸那坚硬的发丝。
郭发一口气憋在胸口,低下头狠狠扳住她的腿:“你到底想干嘛呀,大姐?”
齐玉露嘶了一口气:“别扭,疼啊。”
“他大爷的,我管你疼不疼呢?”郭发继续抵抗。
“救命!救命……”齐玉露却高声叫起来,“救命,救命呀!”
郭发慌了神,连忙扑过去,大手死死捂住他的嘴,齐玉露却以柔克刚,伸出舌头,舔弄着手掌上伤,有凸起,有凹陷,是一个粗粝的平原。
“我操,你恶不恶心?”郭发头皮发麻。
齐玉露笑着乜斜他,继续尖叫:“啊啊啊!强……”
郭发换另一只手捂她,压低嗓音,反倒是像在求饶:“你他妈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齐玉露眨眨眼。
“朋友要这样吗?”
“你太迷人了,”齐玉露抓住他的手,继续一点一点地吻,“十年了,你不寂寞吗?”
“这手不能要了,”郭发的疤痕如被蜇痛,片刻之后,又有一点异样的酥麻,“别搞我了,你到底是谁啊?”
郭发只能任由她依然故我,为所欲为,扭过头想要躲避,腰被她死死缠住,整个人被迫软了下来,他乱了分寸,心咚咚直跳:“我造什么孽了?”
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境地?
齐玉露炙热地问:“有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的,不好吗?”
她的头发披散着,有种异样的凄美,郭发无可奈何:“你别缠着我了,到点儿该去杀人了。”
“鬼扯,”齐玉露摇了摇头,隔着厚重的牛仔布料,轻轻地抚弄他的下身:“你硬了,郭发。”
“姓齐的,我服了你。”
郭发的脸腾地红起来,攻击性褪去,跌坐回驾驶位上,齐玉露顺势跨坐在他身上:“来吗?”
郭发出了一身汗,视死如归地抬头望着齐玉露:“你要干嘛?你要强奸我?”
齐玉露摸过他头皮上的刀疤:“这么多伤,你疼不疼啊?”
好奇怪,明明是露骨的调情话,郭发却莫名很受感动:“阴雨天疼啊,现在就有点疼。”
齐玉露垂眼,听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软,得意之余,又有一丝不安:“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郭发出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发笑,眼角莫名湿润:“搞得像你真认识我一样。”
“我认识你二十年了,”齐玉露抬起他的下巴,“你总是忍痛,别再受伤了。”
“你看谁家女流氓是你这样的?一堆废话。”郭发猛地掀开她的裙摆,手落在她的身上,从细瘦的脚踝摸起,一点一点攀上软糯的大腿根。
“抱紧我。”齐玉露如堕幻梦,浑身颤抖。
郭发果真抱紧她,狠狠地勒住她的两肋,齐玉露激动起来:“吻我,郭发。”整个人被他放倒,汽车内如云端般暧昧。
郭发头倾在她的颈间,胡茬刺痛她的皮肤,她浑身柔软,像颤巍巍的豆腐,他大大地睁着眼,猛地松开手,好像怕把怀里的人捏碎。齐玉露闭上眼睛,睫毛轻颤,昂起头作势要吻,郭发的手就那么枕在她身下,她感觉到他以口鼻相迎,夹着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做梦吧你。”郭发虚握空拳,在她唇离自己游丝般之遥的时候,利落地击中她的后颈,齐玉露来不及呼痛,在错愕中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你……”
\\
齐玉露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扔到了后座,衣服已经扣好,上身盖着郭发湿漉漉的制服外套,车子已经停到了郊外,浓烈的黄昏铺天盖地。
她向车外望去,路边参天的老榆树下,郭发正蹲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齐玉露捏着疼痛的后颈走了出来:“你要抛尸吗?”
郭发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呢。”
齐玉露扭了扭脖子:“你把我打晕了?”
“不是,我干你,把你干晕了,”郭发蹙着眉头,“这样行吗?”
晚风徐徐风干裙摆,齐玉露苦笑一声,一阵瑟缩:“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郭发又笑:“你这是流氓罪,我正当防卫,你可别怪我。”
天色将晚,黄昏最后的霞光即将褪去,一切蒙上蓝色。
“郭发,你有没有发现每天这个时候,天色是有一些发蓝的?”
“啊?”
“这其实是一种很浪漫的颜色,是入夜前美得惊心动魄的时间,在天文学上,一般用晨昏蒙影或者曙暮光来描述这个时间段,也可以叫做蓝调时刻,我喜欢这种叫法,这个时候,太阳与地面的夹角在-4°~-6°之间,这种时刻很短,”齐玉露夺过他手里的烟,也兀自抽起来,“等到太阳落入地平线-6°以下,天空基本成为一片死黑,也就失去了与地面的冷暖对比。”
“地理学挺好,”郭发盯着她的侧脸,又开始喜欢起她来,“你知道还挺多呢?”
齐玉露目光落在他侧颈粉红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郭发把领子立起来,他惯于在最美妙的时候掐断自己的感官:“从今天开始,别再缠着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一起等蓝调时刻过去吗?”
“再废话弄死你。”郭发径直向车子走去。
\\
那一别,齐玉露果然没再出现,追逐的游戏总算告一段落,郭发如释重负,却同时感到若有所失。
日子已经将近九月份,夏天就这样过去。
郭发时常会在黄昏快结束的时候出来望天,抽烟哼歌,看似惬意,却总是会想起她来,那天在密闭空间里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像是嘬汁水丰美甘甜的甘蔗肉,要吸吮成干巴无味的颗粒才罢休。
他承认自己有片刻想要沦陷,干脆和她乱来算了。乱来是怎么样的感觉?只知道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一次比一次强烈。
郭发觉得自己回到了刚刚发育、常常梦遗的少年时。该死的齐玉露!哪里放出来的疯子?
“郭发,你看啥呢?还不赶快来干活?”幽蓝的空气中,传来杜建树的呼唤。
郭发夹着烟的手掬一捧将尽的晚霞:“我在看蓝调时刻。”
“什么刻?”
“说了你也不懂!”
“我们郭发这是有心事儿了!”
\\
回到家里,郭发第一时间把那盆洋桔梗扔在不见光的阴湿角落里去,打开电视机,走近狭窄的厨房——太平县几乎所有的工厂家属楼都是这样的构造,厕所与厨房相对,厨房狭小不已,留出更多的空间给客厅。
他叼着烟,在油烟和尼古丁中眯着眼,给自己简单做了一点饭,他的手艺很糙,能把食物弄熟就算大功告成。
还是黑白的电视机里,放出今天的新闻:“……刨锛儿队成员疑似再犯案,近期失踪市民多达十人……”
郭发放缓了咀嚼的速度,门外响起笃笃的高跟鞋声。
余祖芬踢开虚掩的门:“你在家呢?”
郭发握着筷子迎出来,余祖芬穿着艳丽的裙装,脸上却是一脸的伤痕:“妈,怎么了?”
余祖芬不用正眼看他:“有钱吗?郭发。”
“妈,怎么了?”郭发看见她头发蓬乱,后头的一块头皮都被扯了下来。
“妈,谁欺负你了?谁下这么狠的手?”郭发的暴怒之火猛地被点燃,揎拳舞袖,他对母亲有一种憎恨的依赖,一种无条件的保护欲,他深以为这就是本能的子女之爱。
“我问你有没有钱啊?”余祖芬打了个哈气,把散乱的头发拢起来,一身的甜腻香水味儿混着酒气窜进郭发的鼻子。
郭发把工资卡和兜里的钱都掏出来,递给余祖芬:“我这有五千,你怎么了?”
“五千哪儿够?”余祖芬把那沓沾了汽油的零钱扔回道郭发身上,剩下的都揣进了兜里。
“那我找我师父师母借点儿吧,提前支一下工资。”
“你是我儿子,还是他老杜家的儿子?”余祖芬陡然变色。
“我是你儿子。”郭发低下头。
“没有老杜家!你还用进去做十年吗?你这是人贼做父,你还不识数呢?”余祖芬带上门,屋里的一切都被狠狠惊动,她快步走到客厅,把悬挂在墙上的一把积灰的桃木剑摘了下来,那是二十年前白康宏爷爷送给郭发的礼物。
郭发眼睁睁看着余祖芬欺近自己,他叹了口气,脱下背心,跪了下去,认命地闭上眼睛。
夏末追逐(五)
——“男人当然无穷无尽,可除了你,哪一个都不是郭发呀。” 郭发负着一后背的伤走出门去,夜色很深,影子浓黑。他的烟抽尽了,越来越头痛欲裂,迈进街角的百货店,一眼看见齐玉露。 她在卫生用品的货前里踱步凝神,今天穿得素净松垮,穿一双露趾塑料凉鞋,头发则低低绑在后脑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晚上碰面,郭发既惊且喜,却不上前搭话。 齐玉露太熟悉他的味道,鼻端一动,汽油为主调,辅以大量香烟和松脂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她在他要逃的前一刻转过脸来:“郭发。” 她素面朝天,看起来没有那一天神秘,郭发窘迫地揣着兜,柔和地回说:“你又跟着我?便衣警察都没有你这么敬业。” 齐玉露捏紧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走向收银台:“不是,我今天不是跟踪你。” “来两包蝙蝠。”郭发掏出一沓污糟的零钱。 “对不起先生,蝙蝠已经绝版了。” 郭发恍惚地抬起头:“噢,那两包红塔山。” “你在忍痛吗?郭发。”齐玉露停在他背后一步之遥。 “你又知道了?你不只会跟踪,还会偷窥呢。”郭发脊背触电,扯出一抹笑。 “没人比我更了解忍痛,”齐玉露指着他蜷缩在袖口里的手,“你指头尖儿上都是汗呀。” 郭发转过头没说话,他发现齐玉露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悲悯的云翳,朦胧叵测,平静幽深,像是个胜券在握的冷酷猎人,又像是万念俱灰的待死猎物。真是恐怖的女人啊。 齐玉露跟在他身后拐出门,并没有要和郭发同行的意思,甚至都不打算告别,就那么径直离去,毅然在街角拐弯。 “嘿,”郭发望着她即将隐没在夜色之中的背影,咬断嘴里的烟,“你去哪儿啊?” “我还有事,”齐玉露挥了挥手,“对了,受伤了记得涂药。” 郭发怔了一怔,默然而立,朝路边啐了一口,烟丝被自己嚼成了碎末,他空洞地目送她,忽见那微亮的身影猛地栽倒在地上。 他拔腿狂奔过去,人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想挣扎着起来,被他按住,郭发钳住她的下巴:“嘿!你咋回事儿啊?” “……中暑了……”她的手冰冷而潮湿,让郭发想…
——“男人当然无穷无尽,可除了你,哪一个都不是郭发呀。”
郭发负着一后背的伤走出门去,夜色很深,影子浓黑。他的烟抽尽了,越来越头痛欲裂,迈进街角的百货店,一眼看见齐玉露。
她在卫生用品的货前里踱步凝神,今天穿得素净松垮,穿一双露趾塑料凉鞋,头发则低低绑在后脑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晚上碰面,郭发既惊且喜,却不上前搭话。
齐玉露太熟悉他的味道,鼻端一动,汽油为主调,辅以大量香烟和松脂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她在他要逃的前一刻转过脸来:“郭发。”
她素面朝天,看起来没有那一天神秘,郭发窘迫地揣着兜,柔和地回说:“你又跟着我?便衣警察都没有你这么敬业。”
齐玉露捏紧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走向收银台:“不是,我今天不是跟踪你。”
“来两包蝙蝠。”郭发掏出一沓污糟的零钱。
“对不起先生,蝙蝠已经绝版了。”
郭发恍惚地抬起头:“噢,那两包红塔山。”
“你在忍痛吗?郭发。”齐玉露停在他背后一步之遥。
“你又知道了?你不只会跟踪,还会偷窥呢。”郭发脊背触电,扯出一抹笑。
“没人比我更了解忍痛,”齐玉露指着他蜷缩在袖口里的手,“你指头尖儿上都是汗呀。”
郭发转过头没说话,他发现齐玉露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悲悯的云翳,朦胧叵测,平静幽深,像是个胜券在握的冷酷猎人,又像是万念俱灰的待死猎物。真是恐怖的女人啊。
齐玉露跟在他身后拐出门,并没有要和郭发同行的意思,甚至都不打算告别,就那么径直离去,毅然在街角拐弯。
“嘿,”郭发望着她即将隐没在夜色之中的背影,咬断嘴里的烟,“你去哪儿啊?”
“我还有事,”齐玉露挥了挥手,“对了,受伤了记得涂药。”
郭发怔了一怔,默然而立,朝路边啐了一口,烟丝被自己嚼成了碎末,他空洞地目送她,忽见那微亮的身影猛地栽倒在地上。
他拔腿狂奔过去,人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想挣扎着起来,被他按住,郭发钳住她的下巴:“嘿!你咋回事儿啊?”
“……中暑了……”她的手冰冷而潮湿,让郭发想起岸上垂死的鱼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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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醒过来,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鱼缸,荧然微亮,微型的海洋,只是没有植物的点缀。屋中色调晦暗,床与地皆是暗绿色,这鱼缸竟是唯一的光源。耳边依稀有烧水的声音,她下床走到窗台上,那株明黄的洋桔梗开得野蛮,花蕊层叠,像是新娘的纱裙,只是扎根的花土里,堆着一层恼人的烟灰。
“可算醒了。”郭发趿拉着拖鞋走进来,顺手打开灯,白炽的光芒顷刻弥散开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齐玉露拢了拢头发,坐回床里:“还是别开灯,不是很黑。”
郭发照做,继续暗室幽光,接着递给她一根冰棍:“绿豆的。”
齐玉露放在一旁:“经期,不吃。”
郭发穿着紧身的跨栏背心,手习惯性伸进胸口瘙痒,露出腰腹略白的皮肤,他下腹平坦,瘦出清晰的肌肉凹陷;体毛又很重,浓黑的一条从私处径直延伸到肚脐,他大大咧咧地走到窗口,将窗户开大,风吹起他的刘海,转过身来,眼睛看着虚空。
齐玉露低下头,又抬起头:“那天很对不起,我喝了一点酒,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啥样的人和喝酒没关系,”郭发觉察到了什么,拉好了衣服。母亲将他暴揍一顿之后,卷钱离家,他的灵魂仿佛被抽走,懒恹而惨伤,完全不想追问前几日她嘴里的那些谜语,只是庆幸此刻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眼前,“我想喝啤酒,你喝吗?”
“什么啤酒?”
“黑松林。”
“你家里就你自己吗?”齐玉露四处张望,房子里熟悉的格局有一种在自己家的错觉。
郭发从客厅绕进来,用虎牙顶开了啤酒,递给齐玉露,又犹豫了一下,嗖的抽回来:“你喝完不会又那样儿吧?我告诉你我可受不了。”
齐玉露夺过啤酒瓶子,自嘲地笑:“保证不会。”
郭发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一荡一荡的。酒水酸涩,仿佛可以令人缄口,他们两相遥望,很久才会对上几句话。
“所以你那天为啥说那种话?我和你真认识吗?”
“没有,是传闻,都是我们书店的老板传的话。”齐玉露低下头。
“那个秃头吗?”
“嗯,他喜欢说别人坏话,瞎传点八卦。”
“我看他是想变成秃瓢了。”郭发不自觉露出顽皮的杀气,是属于少年的娇嗔。
齐玉露咯咯笑,酒精让她变得开朗起来,声音颤抖,但更有胆气:“我就是很喜欢你,所以才那样说,希望你别和我计较。”
“你喜欢我?”郭发挑着眉,“为啥呢?你急着结婚啊?”
齐玉露呛了一下:“你这也太俗了吧?”
“别喜欢我,世界上就没男人了吗?”郭发苦笑。
“男人当然无穷无尽,可除了你,哪一个都不是郭发呀。”齐玉露
郭发很不自在,静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一旦受了感动,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逼仄的暗室里仿佛开始蒸腾起温泉般的热气,将他死死笼罩住,片刻,闷掉了一瓶啤酒后,他又启了一瓶。
“你这么喜欢金鱼?”齐玉露直勾勾地盯着鱼缸。
郭发也看过去,那是他守护的杰作,自豪地说:“好看吧?”
“太好看了,每天醒过来盯着这个多幸福啊。”
郭发走过去和她碰杯:“我还怪喜欢听你说话。”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特别有文化吧。”郭发笑。
齐玉露心底窃喜,酒真是好东西,她自持地一点一点啜饮,指了指他的后背:“喝酒会镇痛吗?”
“嗯?”
“你后背。”齐玉露抖着,指了一指。
郭发这才察觉出痛楚来:“没事儿,皮外伤啊,根本不用管。”
“涂药,得涂药。”
“喝酒,接着喝酒。”郭发野蛮地和她碰杯,又灌了一口酒。
齐玉露在床头柜上放下酒,定定地眨着眼睛:“涂药吧,要涂药。”
\\
军绿色被子蓬松柔软,散发着一股松脂的气味。郭发侧过头,后背上触目皆是驳杂的血痕。
齐玉露本分地为他涂着药,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令郭发有些恼火:“我操,好疼,轻点儿啊。”
屋子里特别静,能听到钟表滴答走动的响声。
湿漉漉的棉签一直擦到他的股沟,郭发猛地掣住她的手腕:“你要扒我裤子?!”
“唔。”齐玉露没有继续动作。
郭发卸力地趴了一会儿,药水的蜇痛钻心而来,有一种健康的爽快:“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家。”
齐玉露把手放到他脖颈的伤口处:“这是怎么回事?”
郭发脖颈刺痒,头埋在被子里闷声呵斥:“你又动手动脚。”
“你身上的伤疤都很好看。”
“你是变态吧?”
齐玉露下了床,:“没有,真心的,没有别的意思。”
郭发也站起来,齐玉露在灯光下看着他光裸的上身,疤痕遍布:“谢谢你,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齐玉露赏味地看着他的裤裆:“郭发,你又硬了。”
郭发下意识捂住:“我本来就这样。”
齐玉露嘴角上扬:“刚才不是这样的。”
郭发不知道怎么回话,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不想放走这个女人,只好垂着头,遍地找着另一只拖鞋。
“下次见面可以帮你换药,”齐玉露走到门口,穿上鞋,粲然一笑,“记得不要再把我的花当成烟灰缸了,会死的。”
“下次见面?”郭发冷嗤一声,支着门框,“我可不想再和你见面。”
“那你干啥还把我拉回你家?”
“万一你死了,你家里人还不得赖上我?大道上都是人,我长一万个嘴都说不清。”郭发点燃一支烟。
\\
齐玉露幽幽走下楼,脑海中回放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是一株铁树要开花的前兆,她深信,没有什么所谓的不可接近,世界上,根本没有坚冰,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身后有股吸力,是郭发。
“怎么了?”齐玉露窃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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