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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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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光亮,像是烛火,齐玉露蹲下身子去看,竟然是海蛎子壳,内里的凹陷盛满煤油,静静燃烧,玲珑的小壳子如散落的珠,形成一道通向楼上的闪亮通道,在黑暗中,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路追过去。 追到最后一粒牡蛎壳,齐玉露抬起头,那面彩色花窗上,碎玻璃被重新拼凑,红色的线条勾勒出自己的脸,她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霜雪在脸的背面,火焰般的光明在前面,很好,一副很好的遗像。 “姐,生日快乐。”潘晓武在楼上,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粲然一笑。 “小武,你的手真巧。” “垃圾场的风车就是我做的,”潘晓武挥手唤她上来,“你那天看见了是不是挺开心?” 齐玉露眉端一挑,顿觉不妙:“你那天看见我了?” “你和郭发,挺浪漫啊,又亲又抱,泰坦尼克号?”潘晓武苦笑道,眼眶子却酸得难受。 “我不是说过,没我的话,不要管我的事吗?” “姐,我能……我能做你的男人吗?”潘晓武举起被碎玻璃扎破的残手,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三个月,他贫穷的礼物,惊心动魄,沾满了鲜血,那是她的脸,也是他的心。 “小屁孩吃错药了吧?”齐玉露从怀里拿出一盒粘豆包,“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姐,你还是不把我当男人。”潘晓武瘦削修长的身影,显露在猩红的烛光里。 “你怎么了?小武,别吓唬姐。”齐玉露察觉出他的异样,没有上楼,脚步滞在原地。 “咱俩以前在教堂里,过得日子不是挺好的?”潘晓武居高临下,手里提着一个粗壮的玻璃酒瓶,里面有雪水一样剔透的液体,是伏特加,他猛灌上一口,嗓子被烧得喑哑低沉,“没有你,我还在流…

红顶教堂里,炉火正旺——潘晓武一向擅长荒野求生,冬季御寒,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本领。

齐玉露笑着,四下里暖烘烘的:“你小子骗人,明明被你弄得这么暖和,在哪儿偷的煤啊?”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清澈的少年嗓音悠悠唱起《张三的歌》,脚下,有一排细小的光亮,像是烛火,齐玉露蹲下身子去看,竟然是海蛎子壳,内里的凹陷盛满煤油,静静燃烧,玲珑的小壳子如散落的珠,形成一道通向楼上的闪亮通道,在黑暗中,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路追过去。

追到最后一粒牡蛎壳,齐玉露抬起头,那面彩色花窗上,碎玻璃被重新拼凑,红色的线条勾勒出自己的脸,她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霜雪在脸的背面,火焰般的光明在前面,很好,一副很好的遗像。

“姐,生日快乐。”潘晓武在楼上,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粲然一笑。

“小武,你的手真巧。”

“垃圾场的风车就是我做的,”潘晓武挥手唤她上来,“你那天看见了是不是挺开心?”

齐玉露眉端一挑,顿觉不妙:“你那天看见我了?”

“你和郭发,挺浪漫啊,又亲又抱,泰坦尼克号?”潘晓武苦笑道,眼眶子却酸得难受。

“我不是说过,没我的话,不要管我的事吗?”

“姐,我能……我能做你的男人吗?”潘晓武举起被碎玻璃扎破的残手,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三个月,他贫穷的礼物,惊心动魄,沾满了鲜血,那是她的脸,也是他的心。

“小屁孩吃错药了吧?”齐玉露从怀里拿出一盒粘豆包,“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姐,你还是不把我当男人。”潘晓武瘦削修长的身影,显露在猩红的烛光里。

“你怎么了?小武,别吓唬姐。”齐玉露察觉出他的异样,没有上楼,脚步滞在原地。

“咱俩以前在教堂里,过得日子不是挺好的?”潘晓武居高临下,手里提着一个粗壮的玻璃酒瓶,里面有雪水一样剔透的液体,是伏特加,他猛灌上一口,嗓子被烧得喑哑低沉,“没有你,我还在流浪呢。”

“你现在也在流浪,我没为你做什么。”齐玉露双手抱在胸前,相识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未如此让自己生畏。

“你每个月见我两次,每次来,这里都是家,”潘晓武拄着栏杆,幽幽地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别把我当你弟,别把我当小孩儿,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别以为就你自己长年纪。”

齐玉露放下手里的饭盒,这周遭本来温馨的一切,忽然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走了,小武。”

“你爱上你的仇人了?”潘晓武居高临下,叫住她仓皇的背影。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齐玉露回过头,高声地咆哮。

潘晓武紧接着,比她的声势更加好大:“你说过,我们的事情不分彼此!”

一重又一重的回音不断回荡,撞进齐玉露的耳朵里,她又开始幻听了,这一次,是爸爸在病床上痛不欲生的呻吟、

潘晓武摸着自己的脸:“你看,我脸上也有疤,我跟郭发不差什么,我还比他年轻。”

他的话一针见血,不留余地,齐玉露被道破了心事,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小武,你疯了!”

潘晓武跌跌撞撞地滚下楼,齐玉露走上前,要扶起来,却被他抱住了双腿:“我怕我再不说就晚了,你总以为我不明白生和死,我比你想得明白!不就是要死了吗?我陪你,陪你走最后一程!要是你愿意,我陪你一起死!”

齐玉露如鲠在喉,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孩子总是任性的,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的头发变得枯黄毛躁,像是野草:“小武,你太孤单了,跟姐姐回家吧。”

“我从十二那年开始喜欢你,”潘晓武狠狠地掣住她的手,站起身来,把她整个人抢进怀里,“我长大了!长大了!我是个男人,齐玉露,你听见了吗?”

少年的身体是热的,有灰烬的味道;而怀抱是固执的,令人两肋发疼,齐玉露僵木地被他锁住,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疼怜。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郭发?”潘晓武再也无法忍受,痛苦地推开她,“你身上都是他的烟味儿!腌入味儿了!”

“你别忘了!他杀了你爸!潘崇明!那是他妈的你恩人!没有郭发,你他妈活得好好的!有人给你治病!你他妈在省城过得是多好的日子!今天你的这副死样子!全是他造成的!你为啥不杀了他?你等啥?你脑子里在想啥?”潘晓武将爱欲与渴望全都隐没,只剩一双盛怒而阴郁的冷眼,目不转睛盯着她。

当日,那夕阳下血色的匆匆一瞥再次浮现,狠狠地刺痛着齐玉露的神经:“我不会杀人的,我会……让他自己死。”

语罢,听见半空中自己颤抖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完了,不再坚定,仇恨里有了杂质,长久的交合,属于的他某一部分被深深植入她的体内,难以拔除,愈演愈烈。

“这十年,你一门心思想着报仇,才活到现在,我看你是心软了,跟杀自己的爹的人睡一个被窝,你他妈的不恶心吗?!”潘晓武擎起她的脸,想要唤醒眼前这个迷途中心软的女人,“你别骗我了,你也别骗你自己!你根本就解决不了郭发!”

“放开我!”齐玉露捂住胸口,挣脱他的怀抱,再一次,大口地呕吐起来,像是要把胃袋吐出来,腹腔空洞而抽痛。

“姐!对不起!”潘晓武走过去,关切地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背,“姐,我心疼你,我想照顾你,疼你。”

“小武,你说,为啥活着这么难?”齐玉露扶着双膝,海蛎子壳的里光,被自己瀑布般的呕吐物全都浇灭,眼前骤然晦暗,她再也受不了了,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潘晓武把手里的酒递给她:“喝一口,以毒攻毒。”

齐玉露点燃一支烟,又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侧过脸来,冷冷地问:“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恨郭发?”

潘晓武扭过头去,看向墙上,那把隐在夜色里的猎枪:“因为我在乎你,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齐玉露用香烟的火焰照亮他的侧脸:“你不敢看我,你骗人。”

潘晓武垂下头:“潘崇明,是我亲爸。”

齐玉露不可置信:“什么?”

“你要死了,你走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潘晓武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露天的楼上,站在那里,寒风凛冽,月明星稀,太平镇连同未知的远方,都在尽收眼底。

“潘崇明不止一个家,不止一个女人,你那个当老师的妈,梁书娟,是被他气死的,不是病死的。”

“你再说一遍?”齐玉露瑟瑟发抖,牙关战栗,不是因为冷。

“我和我妈被他放在太平,就是怕被你那个老师妈发现,你当时一个人溜回太平,你以为潘崇明是为了找你?”

“他是来看我,我以为我就快有说得出的爸了,有个像样的家了。”

潘晓武望着远处,像舞台上的主角,一个人道着独角戏。

齐玉露捏住他的领子,吼得声嘶力竭,耗费所有的力气:“你骗我。”

潘晓武拿出一沓信,齐玉露飞快地拆开看,都是潘崇明写给一个叫孟娥的女人的情书。一个月五封,格外频繁。

“他出差的时候,都是来看我们,有他的钱,我和我妈过得都不错。”

齐玉露把信扬在空中,好大一场雪:“我不相信。”那个玉一般的男人开始有了裂缝,她的心跟着被剜掉一块儿,淋淋漓漓,不休地淌血。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恨活着的。”潘晓武将多年的秘密说出口,心中愈发平静起来。

“所以,你接近我,根本不是为了帮我,你是想借着我,干掉郭发,你一直在骗我的同情,欺骗我的感情,对吗?”齐玉露却向下看,下面,曾经死去一个叫杜楚楚的女孩,皓白的雪地里,好像隐隐有一个人形的鲜血,她抹了抹眼睛,又消失了。

潘晓武虔诚地说,他只是要说,别无所求:“不是,我是真的爱你。”

“爱?”耳熟,却万分陌生,齐玉露的脑子里回放着潘崇明的音容笑貌,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却有两个女人;那么聪明俊美的一个人,最后却被爆了头,丑陋不堪,陷入痴傻。

“对,就是爱,你以为你亲爹齐东野爱你?他可是要杀了你灭口!你以为郭发爱你,他是杀人犯,他毁了你和我的家!”

“爸爸或许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齐玉露说。

潘晓武笑中带泪,摇了摇头:“你和我说过,他那么个秃瓢,能到哪里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人都傻了!冬天这么冷!他早就冻死了!”

齐玉露只觉得纷乱,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假,她分不清爱和恨,就像分不清酱油和醋:“小武,你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

潘晓武蹲下来,抚摸齐玉露冰冷瘦削的脸,是蛊惑的口吻:“你要死了是真的,他该杀是真的,我爱你是真的。”

齐玉露头脑一沉,栽倒在潘晓武的怀里,昏死之前,她想到郭发,他的毛衣太旧了,该换新的了,高领雪青色,叶子镂空的织纹,该是多么好看。

潘晓武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齐玉露的身上,他抱起她,放在自己堆满旧玩具的床铺上,他拿走她指尖的烟,兀自抽起来,伏特加里面的安眠药足够让她睡上好久:“姐姐,我还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睡吧,醒来啥都好了。”

潘晓武把猎枪摘下来——九六年禁枪令一下来,收缴掉猎枪,许多人留了一手,把自己的枪埋在墓地的坟包儿里,以便特殊时刻取用,他常年在墓地里活动,便顺了一把出来。这是一把鄂伦春族老猎人的配枪,莫辛甘纳步枪,又叫五连珠,他曾在一个鞭炮鸣响的深夜暗暗尝试,一只野兔被一枪毙命,真是宝刀未老。

他弃用了刀与斧,虽然这是他最趁手的家伙事儿,劈砍起来与屠夫宰兽无异,但是对付郭发,那个十几岁起就杀人越货的禽兽,身量比他大上太多,放冷枪是最保险最高效的方法。

他嘴里叼着烟,缓缓地唱未完的歌:“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四下里那么黑,叫小武的少年仔细擦着枪,等待黎明的来临,唱歌和抽烟能使他镇定心神,以便开始新一轮的杀戮。

病名为恨(二)

余祖芬双手插兜,拖着沉重的病躯走向万碧霞的家,站在那人生喧腾的家属楼下,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忽然,响起一阵滴滴的喇叭声,她循声望去,一辆车漆剥落的红色夏利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瞅啥呢?怎么眼泪汪汪的?” “谁家炒大辣椒了,呛得人眼睛疼呢,”余祖芬手里夹起一根细支红山茶,敲了敲结霜的薄窗,“有火吗?” “有,上来,”万碧霞看着她,那一别,这一病,她见老了很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烟?” 余祖芬钻进副驾,看见车上悬挂的照片,婴儿的照片换成了黑白遗照,笑语盈盈,她故意带刺地说:“再生一个呗,你和老杜不还是挺年轻的?” 万碧霞屏住怒意,手里的火险些烧上余祖芬的眉梢:“余祖芬,你到底想干啥?有屁快放,一会儿老杜后背的罐子该拔了。” 余祖芬吐出烟圈,冷笑一声。 两个疲惫的中年女人,剑拔弩张,驾驶室里,有浓烈的火药味儿,下一秒,就要燃起来。 万碧霞摇下车窗,侧过头呼吸新鲜的空气,顺着车窗,飘来小孩儿的笑语:“爸!雪人儿得有个鼻子!” 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矗立在小区花坛边上,体型已经搭好,五官还差些细节。 “等着!”身旁工服的年轻男人快步上了单元门,“爸去给你整根儿胡萝卜!” 旁边的妈妈拄着撮雪的铁锹,尖声叫住他:“你知道在哪儿放着吗?” “你瞅你说那话,咱家谁做饭啊,我不知道谁知道?” 妈妈笑骂着,孩子也跟着咯咯发笑,小家伙穿得严实,看不出男女,直扯下女人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妈,把这个给雪人!” 女人急着同孩子抢:“不行,这是你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能给雪人!” …… 车外一派寒冷,却有温馨欢快的人间烟火;车内烟气缭绕,只剩难以触碰的沉重往事 。她们都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余祖芬将烟屁股弹在洁白的雪地里:“别看了,你这辈子也没有孩子了。” 万碧霞从手边的储物箱里掏出一盒丈夫的烟,兀自抽起来,回敬她:“你他妈的也不用看了,你这辈子也没丈夫了,你个臭寡妇。” 余祖芬却含着笑:…

余祖芬双手插兜,拖着沉重的病躯走向万碧霞的家,站在那人生喧腾的家属楼下,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忽然,响起一阵滴滴的喇叭声,她循声望去,一辆车漆剥落的红色夏利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瞅啥呢?怎么眼泪汪汪的?”

“谁家炒大辣椒了,呛得人眼睛疼呢,”余祖芬手里夹起一根细支红山茶,敲了敲结霜的薄窗,“有火吗?”

“有,上来,”万碧霞看着她,那一别,这一病,她见老了很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烟?”

余祖芬钻进副驾,看见车上悬挂的照片,婴儿的照片换成了黑白遗照,笑语盈盈,她故意带刺地说:“再生一个呗,你和老杜不还是挺年轻的?”

万碧霞屏住怒意,手里的火险些烧上余祖芬的眉梢:“余祖芬,你到底想干啥?有屁快放,一会儿老杜后背的罐子该拔了。”

余祖芬吐出烟圈,冷笑一声。

两个疲惫的中年女人,剑拔弩张,驾驶室里,有浓烈的火药味儿,下一秒,就要燃起来。

万碧霞摇下车窗,侧过头呼吸新鲜的空气,顺着车窗,飘来小孩儿的笑语:“爸!雪人儿得有个鼻子!”

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矗立在小区花坛边上,体型已经搭好,五官还差些细节。

“等着!”身旁工服的年轻男人快步上了单元门,“爸去给你整根儿胡萝卜!”

旁边的妈妈拄着撮雪的铁锹,尖声叫住他:“你知道在哪儿放着吗?”

“你瞅你说那话,咱家谁做饭啊,我不知道谁知道?”

妈妈笑骂着,孩子也跟着咯咯发笑,小家伙穿得严实,看不出男女,直扯下女人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妈,把这个给雪人!”

女人急着同孩子抢:“不行,这是你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能给雪人!”

……

车外一派寒冷,却有温馨欢快的人间烟火;车内烟气缭绕,只剩难以触碰的沉重往事

。她们都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余祖芬将烟屁股弹在洁白的雪地里:“别看了,你这辈子也没有孩子了。”

万碧霞从手边的储物箱里掏出一盒丈夫的烟,兀自抽起来,回敬她:“你他妈的也不用看了,你这辈子也没丈夫了,你个臭寡妇。”

余祖芬却含着笑:“这你伤不着我,他死了我解脱。”

万碧霞抽不惯那烟,呛得直咳嗽,余祖芬伸手夺走她的烟:“不会抽就别硬装,这么些年了,还是这样。”

万碧霞却忽然手握方向盘:“系好安全带,我车技不好,撞死我不管。”

“你要干啥?”余祖芬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跟随突起的车前倾,差点一头撞在车玻璃上,“你他妈的要杀我?”

“带你去个地方。”

万碧霞循着记忆的方向,横冲直撞地行驶,破一路风雪,余祖芬已经很久没坐过她开的车,窗外的风景被雪衬得那样明亮,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了暗处。

\\

红顶教堂之外,同样红色的夏利车旁,站着两个女人。

“我闺女就是从这儿跳下来死的。”万碧霞指着那破旧的楼顶,“没有什么肺炎,都是命。”

余祖芬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那曾经挺拔的身体裹藏在驼色的风衣中,也肉眼可见地伛偻了,原来,她们老得这样快。

“楚楚给我托过梦,让我对郭发好一点,”余祖芬淡淡地说,“我很多年没见她了,她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我问她,郭发都替她揽下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替他活着呢…”

那平淡而残忍的话,像钝刀子,在万碧霞心上往下锯割血肉,她高声打断她:“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算账的!你一直觉得是我们欠你和郭发的!”

“欠不欠的,人都是要死的,耶稣那小子不是讲话儿,尘归尘,土归土吗?”余祖芬望着那破败的教堂,废墟里的信仰似的,还有些旧日的威风,她记得,她和她有过一张在教堂前的合照,那时的她们神采飞扬,发誓做一辈子的老铁。

万碧霞失控地咆哮,往事重新天日,却因愤怒变得语无伦次:“潘崇明那个禽兽,他强奸你还不算!还要强奸我姑娘!楚楚为了保护自个儿才动了手!

“后来那几个孩子赶到的时候,全他妈了个逼的晚了!孩子们都以为那人已经死了!那小孩儿能懂什么?!”

“我以前老是后悔,要是我那天不让楚楚出门儿就好了,我那么辛苦生她,说丢了就丢了。”

自己的骨肉故去,她称之为“丢了”,万碧霞站在清白的雪地里,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

余祖芬浑身像有蠕虫在爬,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叫潘崇明,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自己的乳房,鬼魅般的瞳孔常常在午夜的梦魇中浮现:“楚楚干得对,不像我,我为了面子忍气吞声,还得生下他的孩子,让郭震怨我一辈子,操!全他妈的是命!”她啐了一口。

“郭发是谁的孩子不重要,你明白吗?你从小对他那么坏,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妈!当初你何必生下来!”万碧霞气得发抖,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你知道那四个孩子为什么找上潘崇明?郭发为什么要担罪?”

余祖芬沉默,肝脏像是打了结一样抽痛。

“郭发为了给你报仇,才找上潘崇明,后来,他四处打听,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他想替那个爹赎罪!要不是因为你,我的楚楚还活得好好的!全都怪你!是你欠我们家的!你他妈的明白吗?!”万碧霞跌坐在雪地里,屁股底下,是曾经躺着女儿尸体的地方。

“碧霞,让郭发给你们养老送终吧,他是一个好孩子,”余祖芬低低地说,那是她从不肯说出口的话,“这一辈子,是我作孽太多。”

万碧霞捂着脸,痛苦流涕:“你这个人,从来都不会道歉,你狗日的躲了我这么多年!”

“对不住,碧霞,我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个好妈,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三口,没有我,你们还能在这冬天一起堆堆雪人儿。”余祖芬的泪落在雪地里,很快冻结消失。

下雪了,风穿过白桦林,从东北平原呼啸而过。

“听说那个潘崇明丢了,没了半个脑瓜子,估计早就死了,我早就想通了,谁都不怪,我只怪那个该死的畜生!”万碧霞卧在雪里,在飞舞的雪花里,好像看见了楚楚的脸。

余祖芬蹲下来,用袖子擦拭老友的泪水:“碧霞,我把郭发交给你,也送给你。”

万碧霞挣脱她的抚摸:“你这犊子玩意儿!还想当甩手掌柜!”

“碧霞,我的肝癌了,我不治了,也不拖累郭发。”余祖芬轻轻说,赴死的心却那么坚决。

好久好久,红顶教堂的四周都寂静无声,大雪命运一样将人围拥起来,谁都逃不掉,只能安之若素,万碧霞和余祖芬狠狠相拥,将错过的时光从紧密的怀抱中都挤出去:“芬儿,你说咱俩怎么都这么老了……”

病名为恨(三)

郭发吹着口哨,冷空气里,嘴边吹出一阵白雾,他把二八大杠停在齐玉露家的楼下,那阳台上的矢车菊也已经被收进屋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串风铃冻在寒风中。 从夏天到冬天,他和她已经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神秘如雾,让他摸不着头脑。 烂尾楼里,潘晓武仔细听,郭发哼的是心恋:“操,你小子跟我一样儿,都有音乐细胞儿,等着吧,一会儿让你脑袋开瓢。” 他端着枪,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特工,感到胜券在握,眯着眼睛努力瞄准他的后脑。 郭发揣着那枚暗哑的金戒指,在这等待的空当,他没有抽烟,而是对着空气,清了清嗓子:“齐玉露,你愿意嫁给我吗?” 操,肉麻,郭发四顾,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感到莫名无地自容:“换一个换一个,咳咳。” 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齐玉露那平静的脸,散文诗一般的肌理,童话一般清澈的眼眸:“齐玉露,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全世界,你愿意做我的全世界吗?” 郭发入了戏,自言自语像个疯子,寒风中虚握一双细手,俯首称臣,轻轻吻上去,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他猛地回头,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潘晓武牙关里咒骂,居然是一枪哑炮!没出声的臭屁!他被后坐力震得向后栽倒,子弹壳崩到他的眼皮上,狠狠地烧了一下,他谨慎地揣回兜里,松弛的心忽然紧张了——弹夹里装满五发子弹,已经废了一颗,而他并没有多余的。 郭发决定采用最后的桥段,他猜想她也许会喜欢,如果不行,大不了现场再憋,表白,或许需要最直白朴素的方式,爱,从来不需要花招。 他感到幸福,左右徘徊,不停地看表,等了好久,齐玉露却始终没有现身,还是急了,一步三格,飞快走上楼去。 老天爷!我就偷吃了点贡品,你他妈真记仇,都不帮我一把!潘晓武愤懑若狂,可目标已经走了。 \\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齐东野正在客厅里为自己腹部的刀伤换绷带,他光着上半身,淤痕遍布的身体像是长满了尸斑,他忍着痛,颤巍巍地呼喊:“露啊,没锁门,你上哪儿去了?” 郭发怔在门口:“…

郭发吹着口哨,冷空气里,嘴边吹出一阵白雾,他把二八大杠停在齐玉露家的楼下,那阳台上的矢车菊也已经被收进屋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串风铃冻在寒风中。

从夏天到冬天,他和她已经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神秘如雾,让他摸不着头脑。

烂尾楼里,潘晓武仔细听,郭发哼的是心恋:“操,你小子跟我一样儿,都有音乐细胞儿,等着吧,一会儿让你脑袋开瓢。”

他端着枪,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特工,感到胜券在握,眯着眼睛努力瞄准他的后脑。

郭发揣着那枚暗哑的金戒指,在这等待的空当,他没有抽烟,而是对着空气,清了清嗓子:“齐玉露,你愿意嫁给我吗?”

操,肉麻,郭发四顾,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感到莫名无地自容:“换一个换一个,咳咳。”

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齐玉露那平静的脸,散文诗一般的肌理,童话一般清澈的眼眸:“齐玉露,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全世界,你愿意做我的全世界吗?”

郭发入了戏,自言自语像个疯子,寒风中虚握一双细手,俯首称臣,轻轻吻上去,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他猛地回头,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潘晓武牙关里咒骂,居然是一枪哑炮!没出声的臭屁!他被后坐力震得向后栽倒,子弹壳崩到他的眼皮上,狠狠地烧了一下,他谨慎地揣回兜里,松弛的心忽然紧张了——弹夹里装满五发子弹,已经废了一颗,而他并没有多余的。

郭发决定采用最后的桥段,他猜想她也许会喜欢,如果不行,大不了现场再憋,表白,或许需要最直白朴素的方式,爱,从来不需要花招。

他感到幸福,左右徘徊,不停地看表,等了好久,齐玉露却始终没有现身,还是急了,一步三格,飞快走上楼去。

老天爷!我就偷吃了点贡品,你他妈真记仇,都不帮我一把!潘晓武愤懑若狂,可目标已经走了。

\\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齐东野正在客厅里为自己腹部的刀伤换绷带,他光着上半身,淤痕遍布的身体像是长满了尸斑,他忍着痛,颤巍巍地呼喊:“露啊,没锁门,你上哪儿去了?”

郭发怔在门口:“叔……,我是齐玉露的朋友……接她上下班。”

一打眼,便是来人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齐东野趿拉着拖鞋,慌不择路地钻进房间,套上衣服,从床边的盘子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冰冷的刃还有果皮,敛在袖口,他抿了抿斑白蓬乱的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郭发,我闺女老提你。”

“她没搁屋里头?”郭发四处张望,有些局促,大头鞋底沾满外面的脏雪,遇了热就变成了黑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早上醒来玉露就八成是走了,应该是有书局里有急事儿,也没忘吃饭,拿了一盒粘豆包。”

“昨天都说好了我来接她,给她过生日,”郭发纳闷,“她咋自个儿走了?啥时候的事儿?”

齐东野颤抖着牙关,这个女儿的仇人,这个疑似杀害了老友老徐的少年杀人犯,就找上了门来,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胸口鼓着气,怎么也喘不匀,忽然,一阵狂咳:“我……咳咳……也不……”

郭发无措地说:“那啥,叔,我去书局看看,没事儿我就走了。”

齐东野追上去:“站住!”

“咋了叔?”

“你……对我闺女,什么态度?”狠话,齐东野还是说不出口。

郭发支吾了很久从军大衣内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叔,我第一回上门,来得仓促,空着手,没带啥东西,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这……我不能要,你这孩子咋这么实在?”杀人犯的手是热的,一双眼是澄澈的,齐东野哽咽了。

“给你你就拿着,小辈儿孝敬你的……”一老一少争执起来,是东北人客套的时候,总喜欢用嗓音和身体撕扯。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在窗子里不断重合,又很快分离,在对面的楼上,潘晓武抵住宿醉的难受,眼花缭乱,他徒劳架着枪,难以扣动扳机,终究还是要放弃,万一误伤了齐东野,姐姐怎么可能再接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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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用齐玉露家的座机给解放书局去了个电话,柳山亭说齐玉露根本没来,也没跟自己请假。他心中纷乱,与齐东野匆匆告别后,朝郊外驰去,路上融雪湿滑,好几次险些刹不住闸,摔在道旁的壕沟里。

他来到两个人的秘密废墟,昔日的铁床上,已经铺满了完好无暇的白雪,宣告着无人触碰,四下里空寂,没有一个脚印,郭发徒劳地大声呼喊:“齐玉露!齐玉露!你他妈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他望向远处,看见那轮彩色的风车,于是便穿越草丛,来到垃圾场,或许她在那里也未可知。她在干嘛?和自己玩捉迷藏吗?

国字脸正在厂房开辟的大屋子里烧火取暖,看见郭发来了,倒有些惊喜:“铁子,你咋来了?”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

“齐玉露你看见了吗?”郭发开门见山。

“谁啊?”国字脸反应了一会儿,“那个瘸子啊?没看见。”

郭发猛抽一口烟,这烟是自己卷的,里面是手种的烟草,又叫蛤蟆眼,干烈无比,让他一阵清醒,自言自语道:“能上哪儿去了?”

国字脸故作高深地说:“女人啊,还是少碰,一碰就倒霉运。”

郭发眯着眼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啥?”

“我前几天,被一个小姐给踢了裆,妈了个巴子的。”国字脸狠狠啐了一口。

郭发拳头紧握:“你说啥?”

“我让她赔了我几千块钱。”

郭发抄起右手边的长凳,朝国字脸奔去:“我操你全家!”

“咋的了?说干就干?我没家,我就跑腿子,就我自己!”国字脸顿感不妙,嘴皮子溜,腿也不闲着往外逃。

郭发一臂挥出去,木凳子碎在国字脸身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让你死在垃圾堆?”

国字脸没穿外衣,严寒和外伤的作用下,很快被郭发压倒在地,两个人抱作一团,滚满了雪。

“你要干啥?”

“我他妈干你!”

“垃圾场没钱,你干我也没用!”

风车后面,潘晓武架着枪口,一枪打在了国字脸的后背。

“谁要钱!老子干你没商量!”话音未落,郭发耳边一阵鸣啸,刹那间被喷得浑身是血,他把国字脸沉重的身体拨向一边,堪堪站起身,“谁他妈的放冷枪?”

潘晓武再度开枪,卡壳的哑子:“操!”

郭发循声过去,抄起地上的一条生锈的钢筋:“别跟我躲猫!”

潘晓武额角流汗,赌徒一般,弹壳回弹,又是哑的!果然老天爷从不顾怜他。

只剩最后一颗了,潘晓武不敢再冒险,杀父仇人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却令他生畏,他的脸上有种平静的绝望,血液溅满他的脸,好像他才是凶手。

郭发远远地追过来,不躲也不跑,嘴唇紧闭,狠狠咬着后槽牙,突出的下颌角在冷峻的脸上抽搐,像是腮帮子里含了颗小小的石子,那眼中的狠戾,让十七岁的潘晓武生畏,他背着枪,风雪作掩护,落荒而逃。

“你小子跑得真他妈够快!”郭发望着那猴子一般轻盈的身体,深冬了,他穿着露棉花的夹袄,消失在山林中,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郭发错愕地望着天,雪花铺天盖地,愈演愈烈,全朝他扑来,这一天出现了太多未知与危险,齐玉露下落不明,又半路出来个打枪的猴子,他回头去看国字脸,那家伙捂着胸口,静静地眨眼,后背已经血流如注:“为啥杀我……?”

“踢你的小芬,是我妈,”郭发的大头鞋踏在他无力的手背上,“你敢捅她?”

“我捅她干什么?”国字脸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都拿了钱了,我可没有你那胆子……”

“闭嘴!”郭发走回厂房,拨通了 110,在短暂的等候音中,他脱下带血的大衣,低头看见左胸嵌着一颗尖锐的弹片。

和畜生的血融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阵恶心。

病名为恨(四)

齐玉露是被一阵轰鸣的警笛吵醒的,她挺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扯痛自己的两个耳垂,确定不是幻听。 嗡嗡嗡——嗡嗡嗡——外面已经变了天,漫天冰雪中,脚下已经地动山摇。 她拿走信件、手机,一切自己和小武扯上关系的一切,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爬上二楼,快些,在快些,那悠远的警笛现在越来越近了。 她挥动自己的盲杖,砸向玻璃花窗,三下两除二,一张鲜红的脸陨落。狂风灌了她一脖子,清醒的瞬间,她明白小武与郭发都已经凶多吉少,两个男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重叠——她一直没有对小武说过,他长得很像年少时的郭发。 她拿出已经冻僵的粘豆包,豆沙馅儿融化在嘴里,近来,她变得越来越渴睡,越来越嗜甜,郭发给自己每一个吻的触觉都涌了上来,酸涩震颤,汇集起来,像是要赋予她一条新的生命。 齐玉露掏出那个灰色翻盖手机,不熟练地拨给了齐东野:“……爸?” 齐东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老姑娘,你跑哪儿啊?听说有人被枪毙了!你知道吗?我还寻思是你呢,刚要下去!这大烟炮儿天,你赶紧回家。” 齐玉露望着前方,细碎的雪粒旋卷,袅袅上升,像是某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烟雾,顷刻间漫漶了她的视野:“爸,今天这雪老大了,跟你把我撇在林子里那天一样儿一样儿的。” 齐东野长久不语,他知道她在哪里了,也猜到这场枪击跟她和她的那个认的弟弟脱不了关系。 齐玉露挂了电话,单薄踉跄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点,遁入茫茫雪野,那迤逦的脚印划破完好的雪,可没关系,不一会儿,大雪就会销毁一切。 “郭发,把你勒死的时候,我的弦也断了,”依傍着那刻着他们名字的桦树旁,她沉睡偏过头过去,“真累啊,我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 2000年12月4日,对太平镇全体居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伴着百年难遇的雪暴,印在几辈子人余生的记忆里。原本古井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被一颗巨石打破,激起千层浪。电视机的还珠格格和少年包青天失去吸引力,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一探究竟的步伐,…

齐玉露是被一阵轰鸣的警笛吵醒的,她挺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扯痛自己的两个耳垂,确定不是幻听。

嗡嗡嗡——嗡嗡嗡——外面已经变了天,漫天冰雪中,脚下已经地动山摇。

她拿走信件、手机,一切自己和小武扯上关系的一切,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爬上二楼,快些,在快些,那悠远的警笛现在越来越近了。

她挥动自己的盲杖,砸向玻璃花窗,三下两除二,一张鲜红的脸陨落。狂风灌了她一脖子,清醒的瞬间,她明白小武与郭发都已经凶多吉少,两个男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重叠——她一直没有对小武说过,他长得很像年少时的郭发。

她拿出已经冻僵的粘豆包,豆沙馅儿融化在嘴里,近来,她变得越来越渴睡,越来越嗜甜,郭发给自己每一个吻的触觉都涌了上来,酸涩震颤,汇集起来,像是要赋予她一条新的生命。

齐玉露掏出那个灰色翻盖手机,不熟练地拨给了齐东野:“……爸?”

齐东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老姑娘,你跑哪儿啊?听说有人被枪毙了!你知道吗?我还寻思是你呢,刚要下去!这大烟炮儿天(东北方言意为超级暴风雪天),你赶紧回家。”

齐玉露望着前方,细碎的雪粒旋卷,袅袅上升,像是某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烟雾,顷刻间漫漶了她的视野:“爸,今天这雪老大了,跟你把我撇在林子里那天一样儿一样儿的。”

齐东野长久不语,他知道她在哪里了,也猜到这场枪击跟她和她的那个认的弟弟脱不了关系。

齐玉露挂了电话,单薄踉跄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点,遁入茫茫雪野,那迤逦的脚印划破完好的雪,可没关系,不一会儿,大雪就会销毁一切。

“郭发,把你勒死的时候,我的弦也断了,”依傍着那刻着他们名字的桦树旁,她沉睡偏过头过去,“真累啊,我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

2000 年 12 月 4 日,对太平镇全体居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伴着百年难遇的雪暴,印在几辈子人余生的记忆里。原本古井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被一颗巨石打破,激起千层浪。电视机的还珠格格和少年包青天失去吸引力,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一探究竟的步伐,整个小镇,堪称万人空巷。

人烟稀少的白桦野郊里,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巨大的烟囱下,人们像是一群鲜艳的蚂蚁,蠕蠕爬动,掀起不安的声浪。柳山亭作为人群里的领军人物,第一个开了腔:“看看看,都震惊省公安厅了,千古大案啊!”

“哎?老柳,你之前不说拿刨锛儿那小子是郭发吗?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嘿,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的推断,他不是有前科儿么?我也是合理怀疑,”柳山亭又啧了啧嘴,转而头头是道地给大家伙分析起案情来,“但是咱们这社会儿了,都得用专业手段,瞅瞅这都是刑侦队的!这个女的估计是头子,没听说么?说有什么 DNA 技术,这不还是枪杀么?还得做弹道测验!”

八卦不行,只能上科学了,看着在场老少深思的神态,柳山亭捏了一把汗,勉强保住自己第一信息交通站站长的地位。

“老柳就是行,开书店的,看多少侦探小说啊?”

“不是!看啥书啊,都老花眼了,我看的中央一今日说法!”柳山亭自鸣得意。

这时候的人们尚且带着听来的细碎消息进行着猜想,精神还处于亢奋的状态。风雪扑面,阳光躲在云之后。

“叔叔婶婶儿让让呗!咋这老些人!”人群的末尾,传来两个清脆的童音。

白忆楚继承了父母的叛逆,和自己的小伙伴儿金天骄从学校逃了出来,稚嫩的一双眼,被死亡与凶杀的迷晕所驱使,不停地在那些 99 式藏青色警服上流转:“大辣椒,你人儿呢?我害怕!”

“怕啥?不就是死人吗?”金天骄戴着虎皮小帽,猫着腰钻进人群。

白忆楚紧跟她屁股后:“你见过?”

“没有,一会儿就见过了。”金天骄凭借着灵巧的身体,挤开水泄不通的人墙,她清晰地看见那些刑警脸上的冰霜——有人弯腰铲雪,有人持着照相机,有人蹲着,像是在给雪地处理伤口。

“警察同志,让我们帮你们铲雪吧!”

“大家伙儿不要添乱!这是执法!”

大雪就快要没膝,掩埋着化工厂的旧址,废弃生锈的油漆桶里,拖出两具尸体,接着式三具,四具,五具,那些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在家乡的雪地里现了身。有人饮泣,有人惊呼,有人咒骂,有人呕吐。

金天骄破空而叫:“爸!”她一眼认出地上的尸体。

小镇的心脏里,扯出一具又一具尸体,人们掰着指头数,这温柔的白桦林里,被吞噬掉多少生命。

白忆楚皱着眉头,一切被大雪渲染的如梦似幻,骨缝里的恶寒却是那样真切。

人们笼着袖子交头接耳,猎奇的目光变得悲戚,私语渐渐停止,他们集体沉默着,冻僵的腐烂的尸体陈列成一排,风吹进坍塌的厂墙——安全生产,责任大于泰山。片刻后,有人唱起了歌——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他们从遥远战争年代飞来,

把声声叫唤送来耳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常常仰望,

默默地思念,望着远方。

疲倦的鹤群飞呀飞在天上,

飞翔在黄昏,暮霭苍茫,

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

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

总会有一天我将随着鹤群,

也飞翔在这黄昏时光。

我在云端像鹤群一样长鸣,

呼唤你们,那往事不能忘。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齐东野身穿军大衣,勉强支撑在雪地里,几个淘气的猴孩子差点将他挤倒,他目视前方,望着那些尸体,即使老眼昏花,也知道是老友老徐静静躺在那里。

这是前苏联的战士挽歌,名为《鹤群》,曾经在化工厂的联欢会上奏响,当年拉风琴的人是齐东野,主唱是徐桂斌。为什么要唱?人们唱哑了嗓子,都热泪长流,那些长眠的人,倒在了自己人生的战场上,怎么不值得高歌一曲?

维持秩序的民警围拢好警戒线,不断呼吼着禁止围观,为首高挑清瘦的女警官长叹一声,对属下说:“一会儿全面封林侦查!地毯式搜索,方圆十里内不准群众聚集!”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是孙悦的祝你平安,省公安厅专案组特遣警官石英快速接起,信号太差,听不太清,大概是医院里的中枪者,在抢救中苏醒了过来。

石英望着茫茫四野,这小小的太平镇,比省城冷上十度,空气里透着煤炭和旧尘的味道,这是她逃离了数十年的家乡,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做基层干警的日子,从未想过角落里竟然尽掩罪恶——她太熟悉这里的一切,如今怎么变得这样陌生?

“太平,祝你平安。”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还原着现场。

三日之后,痕迹物证收集完毕;两个月后,世纪之初的太平刨锛杀人案基本宣告侦破,周边的流浪汉参与调查,口述案发当天所见,助警方勾勒出了凶手的画像:凶手孟虎系太平镇居民,黑户,与母亲孟娥相依为命,九五年母亲去世,孟虎成为孤儿后流浪镇外周边,无业,以打劫偷盗为生,常年居住在废弃工厂、教堂和墓地一代。

凶器乃是一把开刃刨锛儿和一把五连珠游牧猎枪。雪花一般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悬赏十万元。

“这小子脸上一道疤,长得有点像郭发。”一个路人手里提着猪肉馅,站在电线杆儿旁喃喃道。

病名为恨(五)

——“十年前我们抛下了你,十年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郭发体内的弹片被取出,并无大碍;中弹的靳春刚被全力抢救,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两名当事人分别被单独询问盘查,得出的笔录口径基本一致,前因后果很快水落石出。但郭发斗殴之罪不可免,延缓执行。 午后,郭发静静坐在拘押室里,绿黯黯的墙裙油漆脱落,长椅上的毛刺可以戳穿痔疮,他儿时太多次光顾这里,除了墙上的标语,什么都未曾改变:铁窗牢坐,静等晴天霹雳;正气长存,只待东方红日,嚯,倒挺新鲜。记得从前那群兄弟们总把进局子当光荣的事,管这每月三度的伟大时刻叫做进巴黎,非常洋气。室内空寂荒芜,迫使人的注意力只能停在鲜艳的文字上,郭发一遍一遍地看标语,一会儿数笔画,一会儿颠倒字体,倒玩出了乐趣——他太熟悉这种幽闭的味道,久违而安适。 忽然,一阵笃笃的皮鞋声铿锵传来,越逼越近,隔着,是一个挺拔的女人,她扬眉一笑,手抵住铁门:“还认识我不?” 郭发老记不住人脸,但总有些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前,她亲手为他拷上手铐,那一刻的飒爽英姿,让他觉得过去自己的那些威风都是狗屁:“石警官!”他响亮地喊道。 “行,你这是立志不错过所有大案啊!太平这些年也就这两件事儿惊天动地,还都和你有关!”石英爽朗大笑。 冷嘲吗?还是热讽?郭发双眸黯淡,陡然间泄了气:“你们要是还想抓我进去我也无所谓。” “放松,放松,我不是来审讯的,你提供的那些线索很有用,”石英二十余年的刑侦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案数不胜数,可唯独这桩发生在自己家乡的连环杀人案,让她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静,“我来是想找你唠唠,没别的。” 郭发有些诧异:“我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石英打量他,总觉得他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郭发,你是我见过悔罪情节最重的犯人,十年,你自杀二十次,现在你出来了,还热爱生活吗?” 郭发摸了摸脖子:“我现在不想死了,我觉得这回中枪,是我这辈子受的最后一次伤。” 石英越过他,看窗外的风雪:“…

——“十年前我们抛下了你,十年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郭发体内的弹片被取出,并无大碍;中弹的靳春刚被全力抢救,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两名当事人分别被单独询问盘查,得出的笔录口径基本一致,前因后果很快水落石出。但郭发斗殴之罪不可免,延缓执行。

午后,郭发静静坐在拘押室里,绿黯黯的墙裙油漆脱落,长椅上的毛刺可以戳穿痔疮,他儿时太多次光顾这里,除了墙上的标语,什么都未曾改变:铁窗牢坐,静等晴天霹雳;正气长存,只待东方红日,嚯,倒挺新鲜。记得从前那群兄弟们总把进局子当光荣的事,管这每月三度的伟大时刻叫做进巴黎,非常洋气。室内空寂荒芜,迫使人的注意力只能停在鲜艳的文字上,郭发一遍一遍地看标语,一会儿数笔画,一会儿颠倒字体,倒玩出了乐趣——他太熟悉这种幽闭的味道,久违而安适。

忽然,一阵笃笃的皮鞋声铿锵传来,越逼越近,隔着,是一个挺拔的女人,她扬眉一笑,手抵住铁门:“还认识我不?”

郭发老记不住人脸,但总有些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前,她亲手为他拷上手铐,那一刻的飒爽英姿,让他觉得过去自己的那些威风都是狗屁:“石警官!”他响亮地喊道。

“行,你这是立志不错过所有大案啊!太平这些年也就这两件事儿惊天动地,还都和你有关!”石英爽朗大笑。

冷嘲吗?还是热讽?郭发双眸黯淡,陡然间泄了气:“你们要是还想抓我进去我也无所谓。”

“放松,放松,我不是来审讯的,你提供的那些线索很有用,”石英二十余年的刑侦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案数不胜数,可唯独这桩发生在自己家乡的连环杀人案,让她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静,“我来是想找你唠唠,没别的。”

郭发有些诧异:“我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石英打量他,总觉得他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郭发,你是我见过悔罪情节最重的犯人,十年,你自杀二十次,现在你出来了,还热爱生活吗?”

郭发摸了摸脖子:“我现在不想死了,我觉得这回中枪,是我这辈子受的最后一次伤。”

石英越过他,看窗外的风雪:“你坐牢十年,离开太平十年,我也调到省城,一样也是十年没回来过,你不觉得太平变了吗?”

郭发突然很想抽烟:“石警官你这是要跟我聊哲学啊。”

“算是吧,这世界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石英收回自己的激动,这让她显得格外不专业,她说起套话,打着官腔,“我知道群众里,都传你是凶手,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注意鼎泰”

“没事儿!我无所谓,我现在找着我的稻草了,”郭发高兴,又苦涩一笑,“我有个爱读书的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曾经的宫殿因为天灾变成了了废墟,国王失去家园,辉煌一去不回,皇冠上爬满虱子。国王吃不上饭,就只能当乞丐,可求不来食物;差点要饿死的时候,只能当杀手了,去抢,去恨,去报复。当乞丐的时候没了尊严,当杀手的时候又没了良心,你说,这是国王的错,还是天灾的错?”

“好故事,有机会我想见见你这个朋友,”石英若有所思,“行,郭发,你思想改造得不错,好好养伤,随时准备配合查案。”

郭发稍息立正,敬了个礼:“是!警官!”

“还有个好消息,有人保你,你可以出去了。”石英亲手为他打开了门锁。

\\

郭发出了门,不停在大襟上擦拭手上的印泥红,冷风中勉强点燃一支烟,风烟缭绕的视野里,那个讲故事的人并没有出现。

“小八!”曹微和白康宏两个人挽着手,腿缝中间夹着白忆楚,三个人落满雪,快成丰碑了,“这边儿!”

白忆楚童言无忌:“妈妈,死人一点都不吓人,都冻成了冰雕了,我以后会变成冰雕吗?”她天真的脑子里,死亡与冬天与雪,已经密不可分。

郭发小跑走向他们,掐了烟皱着眉头,对白忆楚的惊人怪话感到不可置信:“烧多少度啊,这是,找个大仙儿看看吧。”

曹微叹了口长气,眼睫毛上都挂上了霜:“工厂旧址的油漆铁罐里,警察找出七具尸体。”

郭发嘴不留情:“为啥让孩子凑这个热闹?你俩有毛病啊?”

“那有啥招儿?”曹微摇了摇头,“她随我,自己逃课去的。”

白康宏皱着眉头,嫉恶如仇地感叹道:“你说这太平屁大点儿的地方,还有这么样的杀人犯?还是连环的,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人是鬼啊?”

郭发感觉自己好累,随着这三个救星上了车,是一辆白色捷达,轮胎上上了锁链:“还是工人阶级力量大啊, 有车家庭了都。”

白康宏插钥匙点火:“铁路绩效也不行了,这都得靠小微开的台球馆。”

郭发躺在后座上问道:“为啥保我?有钱没处花?我不几天就出来了。”

曹微哽咽着,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知道枪击案的时候,以为死……受伤的是你……”

白康宏抢过她的话头:“十年前我们抛下了你,十年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别整煽情的,”郭发蜷缩着躺下,一夜的讯问让他疲惫不堪,乌青沉重的眼帘很快黏在一起,“把我放医院,我得找我妈。”

白忆楚安坐在妈妈的怀中,摘下彩色毛线手套,红红的指头戳开了车载 CD 机,是黑豹乐队《Don’t break my heart》。

“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也许不必再说……独 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温柔……独自等待,默默承受……”

“这孩子有品位,”郭发闭眼发笑,“还是老歌好听,还是以前好呀……”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有辉煌灿烂的教堂,有年少张扬的自己,人们都被同一片响晴的天空庇佑,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灰霾,热闹如一锅粥的大部ɓuᴉx队从威武的工厂里溢出来,是一片蓝色的海洋,环球同此凉热,两个巨型烟囱像是城市的鼻孔,旺盛地呼吸,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息。

星星点灯(一)

病房里,被强行拔掉的针头正惴惴不安地摇晃,透明的输液管里,正回溯着母亲鲜红的血。同屋的病友扯开隔档的帘子,说自己上大号的功夫,她就没影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忙问护士,护士不知其去向,郭发放下手里的水果,大手攥紧母亲丢在床上的病号服。 风暴停止,雨过天晴,郭发拔腿回家,推掉了曹微和白康宏的饭局。家里,房门虚掩,余祖芬弓着腰在浇着自己的洋桔梗和小木槿,它们翠绿含苞,不知世界外天寒地冻。 “妈,你干啥回来了?不跟我说?”郭发怔住。 余祖芬忙活完花,又开始打扫起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站在凳子上清理电视机柜,整个人精神焕发,浴在阳光底下:“哎呀,你看看这上面落多少灰,这都是卫生死角,你以后得知道收拾这儿。” 郭发关进房门,拖下毛袜:“妈,我跟你说件事。” “不用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儿子出息了,这一撞,还把杀人犯给引出来了?你是太平的英雄啊。”余祖芬浅笑。 “啥玩意儿?你听谁说的?”郭发一诧。 “外面都这么传啊,你芳姨说现在你在大家伙心里形象可高大了。” 她温柔得那么反常,郭发擦了擦眼睛,老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梦又接上了:“你包饺子了?” “嗯呢,尝尝,你也是十多年没吃妈做的饭了,酸菜猪肉的。” 余祖芬凑近郭发,多余的东西没有问,替他脱下外套,看见他身上的伤:“我看看……” 郭发掀起衣服,绷带雪亮:“没事儿,疤又多几道子呗,早就皮实了。” “你和那个小齐咋样了?” “一直没露面,”郭发一想她就发愁,真怕大难临头,她飞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忽然,一阵电话铃响,郭发撇下手里没剥完的大蒜,腾地站起来去接,是齐玉露:“你狗日的上哪儿了?” 齐玉露笑着说:“恭喜你啊,郭发,现在成大英雄了。” “我是英雄你还躲我?”郭发自持而又急切。 齐玉露迟疑了很久,低低地说:“我就不能有点我自己的事儿?” “到底啥时候能见我?给个准信儿。”郭发说。 挂了电话的郭发满面春风,捣碎一碗蒜泥,全倒在酱…

病房里,被强行拔掉的针头正惴惴不安地摇晃,透明的输液管里,正回溯着母亲鲜红的血。同屋的病友扯开隔档的帘子,说自己上大号的功夫,她就没影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忙问护士,护士不知其去向,郭发放下手里的水果,大手攥紧母亲丢在床上的病号服。

风暴ɖʀ停止,雨过天晴,郭发拔腿回家,推掉了曹微和白康宏的饭局。家里,房门虚掩,余祖芬弓着腰在浇着自己的洋桔梗和小木槿,它们翠绿含苞,不知世界外天寒地冻。

“妈,你干啥回来了?不跟我说?”郭发怔住。

余祖芬忙活完花,又开始打扫起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站在凳子上清理电视机柜,整个人精神焕发,浴在阳光底下:“哎呀,你看看这上面落多少灰,这都是卫生死角,你以后得知道收拾这儿。”

郭发关进房门,拖下毛袜:“妈,我跟你说件事。”

“不用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儿子出息了,这一撞,还把杀人犯给引出来了?你是太平的英雄啊。”余祖芬浅笑。

“啥玩意儿?你听谁说的?”郭发一诧。

“外面都这么传啊,你芳姨说现在你在大家伙心里形象可高大了。”

她温柔得那么反常,郭发擦了擦眼睛,老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梦又接上了:“你包饺子了?”

“嗯呢,尝尝,你也是十多年没吃妈做的饭了,酸菜猪肉的。”

余祖芬凑近郭发,多余的东西没有问,替他脱下外套,看见他身上的伤:“我看看……”

郭发掀起衣服,绷带雪亮:“没事儿,疤又多几道子呗,早就皮实了。”

“你和那个小齐咋样了?”

“一直没露面,”郭发一想她就发愁,真怕大难临头,她飞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忽然,一阵电话铃响,郭发撇下手里没剥完的大蒜,腾地站起来去接,是齐玉露:“你狗日的上哪儿了?”

齐玉露笑着说:“恭喜你啊,郭发,现在成大英雄了。”

“我是英雄你还躲我?”郭发自持而又急切。

齐玉露迟疑了很久,低低地说:“我就不能有点我自己的事儿?”

“到底啥时候能见我?给个准信儿。”郭发说。

挂了电话的郭发满面春风,捣碎一碗蒜泥,全倒在酱油里:“妈,吃来吃去,饺子这玩意儿还得是酸菜馅儿够味儿。”

凛冽的冰河解冻了,属于郭发的春天在三十岁的时节降临,余祖芬由衷为他感性:“处对象这个东西有时候不能老是粘着,你得给对方喘气儿的功夫,但是吧,也得有个分寸,不能太放,你明白我意思不?”

“她瘸,我杀人犯,我比她操蛋多了,但是我感觉她瞧得起我。”郭发说着不动人的糙话,里面却含着真挚炽热的期冀。

“那孩子我住院那前儿老照顾我,一口小牙,有福,把握住了,知道吗?”余祖芬从电视柜的深处掏出一枚戒指,递给他,“你觉得时候到了,你就把这个给她吧,那时候你爸在厂里是劳模,工资不少挣,这金戒指值钱着呢。”

“你咋这么关心我了?”郭发终于忍不住,却揣在兜里,两个戒指用哪个呢?这是个问题。

“你恨妈么?发啊,”余祖芬小心翼翼。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儿,我知道我本来不该来这个世界上,你受了太多的苦,现在伤害你的人都没了,”郭发目光灼灼,忘了自己也是个伤痕累累的人,“以后也不会有,要是有,我就亲手废了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余祖芬发现自己成了那种极爱说教的老人,她再也忍不住,摸了摸泪:“儿子,妈给你道歉,妈一直都对不起你,那些邪气怨气全撒在你身上了。”

“妈,你这是干啥?”郭发无可奈何地伸手抚摸,她半老的脸上沾满了白面,“我饿急眼了,能不能让我好好吃口饭?”

余祖芬晃了晃盘子,将黏在一块儿饺子摇开:“妈让你记着,你以后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你能有一个好家庭,能有你一辈子的爱人,你也许有你自己的孩子,两只眼睛向前瞅,你的路还那么老长呢。”她夹了一只花边饺子,这也许是每顿饺子里的精华,宝贵之极,要给家里的宠儿吃。

母亲手上的动作像是古老的传统,大人们老是有种奇怪的默契,吃饺子要保持警惕,不能让任何一盘砣掉,这让郭发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顿年夜饭,他的热泪和饺子汤一样滚烫,夺眶而出,又顺着鼻梁滚到鼻尖,直直滴落在酱油蒜酱里,他张开嘴,一口两个饺子,没空去嚼,只想尽快入腹暖胃:“咋没整点饺子皮?我现在也挺乐意吃。”

\\

那一晚,收拾了碗筷,母子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间,早早进了被窝,只有客厅的旧钟滴答作响。

余祖芬的房间,有轻轻的叩门声,郭发拎着自己的枕头:“妈,他们说外头死了挺多人,我害怕。”

“过来吧,妈也是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烙大饼,”余祖芬腾出一人的位置,拍了拍床角,“唠唠嗑吧。”

余祖芬伸手摩挲着郭发的肩,郭发触电似地,有些忸怩地躲开了——她的亲昵让他有些不适。

“你咋啦?”

“你不揍我,我有点不习惯。”郭发讷讷地说。

余祖芬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孩子,妈不是好妈,你有权利恨妈,你明白吗?那是你的自由。”

“你今天真唠叨,”郭发抱着枕头,还是有些戒备,“都不是你的错,没有那个姓潘的,我就是你们好好的孩子,命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谁也逃不了,赶上了你就得受着,没死就得活着。”

“我儿子长大了,”余祖芬慑于他眼中哲人的老成和忧郁,或许是那瘸子女孩影响的,一定是好事,男人如果具备这样的特质,是很稀有的,“妈给你唱歌,你听不听?”

“行,工厂文艺骨干余同志来一首吧。”郭发顺势躺下,那是父亲曾经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昔日欢快的贫劲儿正一点一点回到魂魄中。

余祖芬清清嗓子,大方地开了腔,她从前爱唱二人转,不自觉柳眉飞扬,腰身笔挺,声音甜而高亢,每一处转折都透着灵动。她觉得手里瘸了把扇子,如果有,下一刻就能跨越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光阴,回到工厂中央的舞台上,年轻的她,彩扇一甩,睥睨一切。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呀,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报时钟,响叮咚,

夜深人儿静啊,

小宝宝,快长大,

为祖国立大功啊。

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睡在梦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

这一晚,郭发睡得很香,梦中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湿润,他这次梦见自己成了水手,抵着船帆,海洋平静如归宿,像是回到了母腹中,四处都是温暖的羊水。

星星点灯(二)

一个响晴的冬日,中原街,契诃夫咖啡馆。 郭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那夏日的行头,几个月的搁置,褶皱未生,崭新依旧——深褐色休闲西装里面配高龄黑毛衣,蹬棕色雕花皮鞋,脚上多套了三层棉袜。他专程去理发店剪了头发,还修了脸,坚硬的发丝被摩丝理得柔润,手腕上,是父亲郭震留下的手表,据说是上海牌手表,当时可抵一个工人四个月的薪水。 他的全身上下布满长辈的馈赠和遗物,每个毛孔都背负使命,被闷得紧张得冒汗,他一个人打量着四周,年轻的男女挽着手在辉煌的旋转门处进进出出——太平最有面儿的约会之地,非这里莫属。 郭发点了两杯热咖啡,苦而烈,他喝不惯,抿了一口就撂下,索性掏出烟盒,一支又一支地抽起来,烟屁股全都捻灭在旁边的咖啡渣烟灰缸里——从今天开始,他要改掉在手心里灭烟的习惯。 齐玉露红着鼻尖和下睑,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好好的咖啡馆,让你抽成天宫了。” 这一次赴约,她足足晚了一个小时。郭发看了看表:“行,暗号对上了,齐玉露同志就座吧。” “你还真别说,你今天真挺像个特务的,还是洋特务,”齐玉露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声说抱歉,“你没生气吧?” 郭发板着脸,眼珠子里掩不住喜悦:“我生什么气?你这是报复我呢。” 齐玉露心下轰然,端起面前的冷咖啡,却被郭发掣住了手:“撒开。” “别喝,凉了都,”郭发叫来服务生,替她重新点了一杯热的,“上上回,我不是没来吗?你好歹还来了呢,扯平了。” 齐玉露的手停止了颤抖,低头看向烟灰缸里壮观的烟头:“你不要命了?” 郭发的耳朵不灵光了,一双眼睛执迷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的唇上搽了淡淡的口红,眉宇只见微蹙,结着团团愁怨,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死哪儿去了,我受伤了,你知道吗?”郭发捶着初愈的胸口,结痂的伤口在胸腔上,有些发痒。 齐玉露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送给你。” “你生日我给你错过了,你咋还送我礼物?”郭发没接,猛地站起来,大腿推着长椅…

一个响晴的冬日,中原街,契诃夫咖啡馆。

郭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那夏日的行头,几个月的搁置,褶皱未生,崭新依旧——深褐色休闲西装里面配高龄黑毛衣,蹬棕色雕花皮鞋,脚上多套了三层棉袜。他专程去理发店剪了头发,还修了脸,坚硬的发丝被摩丝理得柔润,手腕上,是父亲郭震留下的手表,据说是上海牌手表,当时可抵一个工人四个月的薪水。

他的全身上下布满长辈的馈赠和遗物,每个毛孔都背负使命,被闷得紧张得冒汗,他一个人打量着四周,年轻的男女挽着手在辉煌的旋转门处进进出出——太平最有面儿的约会之地,非这里莫属。

郭发点了两杯热咖啡,苦而烈,他喝不惯,抿了一口就撂下,索性掏出烟盒,一支又一支地抽起来,烟屁股全都捻灭在旁边的咖啡渣烟灰缸里——从今天开始,他要改掉在手心里灭烟的习惯。

齐玉露红着鼻尖和下睑,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好好的咖啡馆,让你抽成天宫了。”

这一次赴约,她足足晚了一个小时。郭发看了看表:“行,暗号对上了,齐玉露同志就座吧。”

“你还真别说,你今天真挺像个特务的,还是洋特务,”齐玉露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声说抱歉,“你没生气吧?”

郭发板着脸,眼珠子里掩不住喜悦:“我生什么气?你这是报复我呢。”

齐玉露心下轰然,端起面前的冷咖啡,却被郭发掣住了手:“撒开。”

“别喝,凉了都,”郭发叫来服务生,替她重新点了一杯热的,“上上回,我不是没来吗?你好歹还来了呢,扯平了。”

齐玉露的手停止了颤抖,低头看向烟灰缸里壮观的烟头:“你不要命了?”

郭发的耳朵不灵光了,一双眼睛执迷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的唇上搽了淡淡的口红,眉宇只见微蹙,结着团团愁怨,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死哪儿去了,我受伤了,你知道吗?”郭发捶着初愈的胸口,结痂的伤口在胸腔上,有些发痒。

齐玉露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送给你。”

“你生日我给你错过了,你咋还送我礼物?”郭发没接,猛地站起来,大腿推着长椅子嘎吱嘎吱响,震惊四座,旁人异样的眼光聚成一束,要把他们俩点燃,他浑不在意,弯下腰,手掌微微敛起她的侧脸,她的嘴巴里,有青皮桔味儿的清新。

“吓我一跳,”齐玉露的润唇膏被吃了个干净,不尴不尬地拄着下巴,整个人缩回去,挥手叫他就坐,“郭发同志你消停点儿,把袋子打开看看吧。”

郭发照做,里面是一件雪青色的套头毛衣,厚实鲜亮,针脚绵密无痕,热乎乎的,在他粗糙的手掌上还炸出朵朵噼里啪啦的静电,他咧嘴一笑:“你还会织毛衣?”

“看你那衣服都起球了,”齐玉露揉了揉血色盈眶的眼,“我眼睛都要近视了,这几天请了假在家,就织毛衣。”

郭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那冷咖啡一饮而尽,被激得舌头打卷儿,:“日子还是太好了,都上这儿找苦吃。”

齐玉露问候余祖芬,郭发问候齐东野,他们互相客套着,说也算是互相见过父母了,随后齐声发笑,不敢往对方的脸上细看,几日不见,似乎不太熟悉了。

忽然,瓦连京和一伙俄罗斯洋乞丐鱼贯而入,清一色军大衣上沾满风雪,每个人手上都擎着乐器,透着森冷的寒芒,大的手风琴、萨克斯,小的长笛、圆号、黑管,个个面目黧黑,神态却抖擞,像是拿着武器,颇有些打劫的气势。

齐玉露吞下口水,如临大敌。

\\

他们无人阻拦,浩浩荡荡停在二人面前,郭发波澜不惊,含着笑意:“条子呢?别给狗哥冻死。”

瓦连京咧嘴大笑:“放心,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

异国的流浪者闭上灰蓝色的眼睛,露出浪漫而忧郁的神情,声浪一起,霜雪为之顷刻融化,狂热而甜蜜;一个女人拖着金色长裙缓缓登场,是艾文芳,而大厅中央,穿着燕尾服的崔海潮坐在钢琴旁,加入了合奏,整个契诃夫咖啡馆,成了一场浩大轰动的音乐会。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 茂密的山楂树呀

白花满树开放

啊山楂树山楂树

你为何要悲伤……”

齐玉露凝神屏气,她想到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这一刻,她终于被瞩目,被簇拥,属于她生命的山楂树不再悲伤,只有茂密的白花开放,她已明白他的意图,可左右摇摆,心坠着发痛,疼痛提醒她——距离纯然的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残疾与前科成为了一种勋章,使郭发和齐玉露更加夺目。

齐玉露应接不暇,郭发则笑着望她:“这就看不过来了?还有呢!”

白忆楚一蹦一跳,从暗处跑出来,给本场盛会的女主人公送上一束怒放的玫瑰花。

“谢谢!”

“不用谢,干妈。”

郭发环视四周,与所有给自己捧场的人一一打了眼风,他高举双手,打着节拍,齐玉露这才发现,他穿的是夏天的衣服,里面夹衣太厚,把垫肩挤得像两座小山,可他浑不在意,唇际挂笑,眨着一双乌黑的眼,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脸上的疤痕看不分明。

“别看我了,我知道我头油涂太多了,”郭发感受得到她的注视,从前是令人抓狂的阴湿蠕虫,现在却像是被月光笼罩,温柔如浴在水中,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两枚戒指,“你喜欢哪个?”

明晃晃的戒指刺痛齐玉露的眼,她只想拔腿就跑:“你疯了?”

郭发掐了她一下:“疼不疼?”

齐玉露嘶了一声:“疼啊。”

“疼就不是做梦,快点收了,给我个面子,”郭发满面春光,贫嘴的功夫已经全然恢复,“决定不了就点红花,贪心就都拿着,我不嫌乎你脸大。”

星星点灯(三)

齐玉露嗫嚅着,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一遭,心在前面跑,要扑倒他的眼前,后头却有根弦生拉硬拽,不给自由:“我没明白你意思。” “平时又精又灵的,现在咋这么愣,”郭发弹了弹她的脑瓜,单膝跪地,“嫁给我吧,齐玉露,废墟也好,宫殿也罢,不论眼下还是将来,你写你的诗,我修我的车,没有为啥,如果非要问,你和我就是全世界,这样说,行吗?” 满座的人们在片刻的寂静后,跟着附和起来,响亮的呼声飘满整条中原街:“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齐玉露茫然无措,抱着那玫瑰,低眸不语,一张苍白的脸掩映在鲜红的花瓣中,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忍不住作呕,把刚才吃的全吐出来了。 “我的姐,你去痛片吃多了吧。”郭发扑上去,面前是爱的人、鲜花和呕吐物,耳边是浪漫的异域乐曲。 “快走吧,太丢人现眼了。”齐玉露感谢这一顿呕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 郭发带着齐玉露走在铁轨上,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一个一直以来她渴望的东西。 齐玉露双臂舒展,在枕木上前行,像个孩子:“你到底要干啥?” “生日礼物啊,”郭发踩着砾石,掣住她的手,他不敢用力,怕折断她的关节,“你身体没啥事儿吧?你都在我跟前儿吐两回了。” “咋了,你嫌弃我了?”齐玉露兀自往前奔,全神贯注。 可天不遂人愿,暴雪再临,专线被迫叫停,那份惊喜也不得不推迟。狭窄的磅房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轮流喝着一瓶烈酒,颧骨都透着红晕。 通过齐玉露冷静的描述,关于杜楚楚在教堂纵身一跃的那一晚,白康宏和曹微都知道了。 “洋酒喝着就是不一样哈?我感觉跟饮料似的。”白康宏双眼涣散。 “悠着点儿,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曹微皮靴的高跟踏着他的脚面。 “这是伏特加,可不是什么小饮料。”齐玉露把酒瓶递给郭发。 白康宏斜觑着齐玉露的脸:“我真的觉得你眼熟,小齐,你在太平上过学吗?” 齐玉露摇了摇头:“可能长得像吧,我家是兰棱的。” 曹微还沉浸在杜楚楚真实的死因里,酒精的加持让她无法不开…

齐玉露嗫嚅着,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一遭,心在前面跑,要扑倒他的眼前,后头却有根弦生拉硬拽,不给自由:“我没明白你意思。”

“平时又精又灵的,现在咋这么愣,”郭发弹了弹她的脑瓜,单膝跪地,“嫁给我吧,齐玉露,废墟也好,宫殿也罢,不论眼下还是将来,你写你的诗,我修我的车,没有为啥,如果非要问,你和我就是全世界,这样说,行吗?”

满座的人们在片刻的寂静后,跟着附和起来,响亮的呼声飘满整条中原街:“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齐玉露茫然无措,抱着那玫瑰,低眸不语,一张苍白的脸掩映在鲜红的花瓣中,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忍不住作呕,把刚才吃的全吐出来了。

“我的姐,你去痛片吃多了吧。”郭发扑上去,面前是爱的人、鲜花和呕吐物,耳边是浪漫的异域乐曲。

“快走吧,太丢人现眼了。”齐玉露感谢这一顿呕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

郭发带着齐玉露走在铁轨上,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一个一直以来她渴望的东西。

齐玉露双臂舒展,在枕木上前行,像个孩子:“你到底要干啥?”

“生日礼物啊,”郭发踩着砾石,掣住她的手,他不敢用力,怕折断她的关节,“你身体没啥事儿吧?你都在我跟前儿吐两回了。”

“咋了,你嫌弃我了?”齐玉露兀自往前奔,全神贯注。

可天不遂人愿,暴雪再临,专线被迫叫停,那份惊喜也不得不推迟。狭窄的磅房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轮流喝着一瓶烈酒,颧骨都透着红晕。

通过齐玉露冷静的描述,关于杜楚楚在教堂纵身一跃的那一晚,白康宏和曹微都知道了。

“洋酒喝着就是不一样哈?我感觉跟饮料似的。”白康宏双眼涣散。

“悠着点儿,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曹微皮靴的高跟踏着他的脚面。

“这是伏特加,可不是什么小饮料。”齐玉露把酒瓶递给郭发。

白康宏斜觑着齐玉露的脸:“我真的觉得你眼熟,小齐,你在太平上过学吗?”

齐玉露摇了摇头:“可能长得像吧,我家是兰棱的。”

曹微还沉浸在杜楚楚真实的死因里,酒精的加持让她无法不开口宣泄:“受害的人死了,作孽的人还在逃,算什么世道?”

齐玉露皱着眉:“你说什么?”

白康宏转头瞥向郭发:“你没告诉她吗?”

“对不起,我就没把小齐当外人。”曹微知趣地住了嘴。

“没事儿,一到冬天关节就疼,”齐玉露长饮一口,顺着喉咙吞下白花花的扑息热痛药片,“我想听,你说吧。”

郭发夺过她的药:“你当花生米呢?不要命了?”

曹微娓娓道来:“当年,我们四个是最好的朋友,在一片厂区住,都是左邻右舍,还在一个班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无忧无虑,想干啥就干啥,我们拜了把子,我是女孩儿里的大姐大,郭发是男孩儿里的大哥大,我们都喜欢金庸,都把太平当江湖了,说实话,我们是坏孩子,但也是好孩子。”

“每次一起去河边儿游泳,郭发总是一身的伤,那时候他非说是打架打的,可我们都知道没人下那么狠的手,后来我们三个跟着他到了他家里去,我们钻进床底下偷听,发现他每晚回家,他那喝醉酒的爹都会喂他吃皮带,他那不靠谱的妈接茬儿往他身上烫烟头儿,之前我们不明白郭发为什么那么仗义,总愿意为我们流血拼命,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其实是想死掉算了,别人打架只是为了输赢,他是为了生死,每一次,都是奔着自杀去的。一个人要是不怕死,那就会变得非常可怕。那时候,没人敢动郭发一个手指。”

“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都愿意帮他,可他不愿意接受,说那是他的命,后来,他和我们说,他爹喝多了告诉他,他是她妈和一个叫潘崇明的外地老师生的孩子,是个野种!他壮着胆子去问她妈,她妈却又暴打了他一顿,那一回,郭发的耳朵差点被扇聋了。”

“几年之后,少年宫里真出现了一个叫潘崇明的男的,他从省城来,是教女子形体课的,那时候郭发的生日快到了,楚楚、二白还有我想着给郭发一个生日礼物,把他真正的爸爸找到,他就不用再受虐待了,现在想想,十几岁的我们实在是头脑简单,天真得可怕。”

“我和楚楚加入了形体班,想趁机把郭发的遭遇告诉潘崇明,却不知道这个潘崇明是个衣冠禽兽,他对楚楚格外照顾,有一次,我因为和邻校的人打群架,不在,她就被他锁在了体育器材室里,那地方没有窗户,都是霉味儿,喊再大声也听不到。”

“楚楚不敢挣扎,那畜生发起狂来喜欢唱歌,说太平真是个好地方,上一回让他舒服的人是歌唱演员余祖芬,这回是高中少女杜楚楚。”

“我们来得太迟了,三个人踢开门,一直追那畜生到了中原街,郭发拿着斧头,楚楚一路跟着告诉他真相,郭发失控了,楚楚夺了他的斧子,给那畜生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那时候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中原街人来人往,有人目击,是逃不过的,郭发缓过神来跟我们说,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要一人承担,希望我们成全他。”

“那时候,他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着,他说,不做个强奸生下来的野种,要做个顶罪的英雄,他说他从生下来就一直活在痛苦里,现在有了解脱的路,为什么不走呢?他被拷走的时候,我们的心都碎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曹微依然涕泪满脸,耳边,隐约能听见风雪的泣诉。

酒已喝尽,只剩空瓶;话已道完,徒留空虚,郭发望着窗外,大雪淹没了一切。

齐玉露缓过神来,对着半空一笑,当胸吐出一口血来。

星星点灯(四)

——“生你的人曾要杀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 磅房里的四个大人乱作一团,他们努力清醒,过量的酒精却让他们站不稳脚跟。 齐玉露捂住胸口,面沉如霜:“你们都别动!我想找我爸。” 郭发焦迫地上前:“你吐血了!我送你去医院!” 齐玉露却抬起结冰的冷眸:“我不去医院!你耳朵聋吗?” “他妈的你有病治病,光吃扑息热痛顶鸡毛用?”郭发一把捞起她。 “你他妈的别碰我!”齐玉露勉力扬起手,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让我爸来接我!7909842!现在就打!” 曹微杵在一旁,曾经年少痴爱的武侠小说里,常常有角色壮烈凄美地吐血,今日得以亲见,只觉得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儿吧?” 映着那滩血,齐玉露的脸色那样苍白,疏淡的眉宇紧蹙,唇齿抖动,白康宏迟滞断片的记忆终于被这血色所唤醒。他想起来了!出事的那一天,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远远望着他们,不跑也不叫,踱着不算利索的步子,很久才缓缓消失在街口,不久后,警察就来了…… “……好……我听你的……”郭发的脸顷刻间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压在早已结痂的伤疤上,他像是冻僵了,呆滞地凝望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平静里淌着狰狞,如深潭里荡出一抹黑色漩涡,令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会违背她的任何意愿,腾挪脚步,越过那摊血,磅房里的电话冻得冰冷。 齐玉露手里的酒瓶跌落在地,玻璃脆弱,一声稀里哗啦,粉身碎骨,她心下轰然,是信仰被击溃的感觉,抬起头望着郭发,牙关里艰难地挤出那毒液般的话:“郭发,刚刚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不可能嫁给你,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怎么会对我好?你和我,还是算了吧。” \\ 齐玉露蹲在马桶边吐完,用湿毛巾擦了擦嘴,清水漱口的时候,腮边被狠狠咬破的软肉火辣辣地蜇痛:“我刚才吐血那样装得像不像?” “你都把我吓坏了,谁寻思你就是把嘴咬破了?那正经也挺疼呢。”齐东野打开窗通风,随手在空中接住了了一张通缉令,这东西成了太平镇的另一种…

——“生你的人曾要杀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

磅房里的四个大人乱作一团,他们努力清醒,过量的酒精却让他们站不稳脚跟。

齐玉露捂住胸口,面沉如霜:“你们都别动!我想找我爸。”

郭发焦迫地上前:“你吐血了!我送你去医院!”

齐玉露却抬起结冰的冷眸:“我不去医院!你耳朵聋吗?”

“他妈的你有病治病,光吃扑息热痛顶鸡毛用?”郭发一把捞起她。

“你他妈的别碰我!”齐玉露勉力扬起手,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让我爸来接我!7909842!现在就打!”

曹微杵在一旁,曾经年少痴爱的武侠小说里,常常有角色壮烈凄美地吐血,今日得以亲见,只觉得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儿吧?”

映着那滩血,齐玉露的脸色那样苍白,疏淡的眉宇紧蹙,唇齿抖动,白康宏迟滞断片的记忆终于被这血色所唤醒。他想起来了!出事的那一天,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远远望着他们,不跑也不叫,踱着不算利索的步子,很久才缓缓消失在街口,不久后,警察就来了……

“……好……我听你的……”郭发的脸顷刻间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压在早已结痂的伤疤上,他像是冻僵了,呆滞地凝望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平静里淌着狰狞,如深潭里荡出一抹黑色漩涡,令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会违背她的任何意愿,腾挪脚步,越过那摊血,磅房里的电话冻得冰冷。

齐玉露手里的酒瓶跌落在地,玻璃脆弱,一声稀里哗啦,粉身碎骨,她心下轰然,是信仰被击溃的感觉,抬起头望着郭发,牙关里艰难地挤出那毒液般的话:“郭发,刚刚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不可能嫁给你,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怎么会对我好?你和我,还是算了吧。”

\\

齐玉露蹲在马桶边吐完,用湿毛巾擦了擦嘴,清水漱口的时候,腮边被狠狠咬破的软肉火辣辣地蜇痛:“我刚才吐血那样装得像不像?”

“你都把我吓坏了,谁寻思你就是把嘴咬破了?那正经也挺疼呢。”齐东野打开窗通风,随手在空中接住了了一张通缉令,这东西成了太平镇的另一种雪,纷纷扬扬,上面的十万悬赏让每个人都想变成侦探。

“爸,我想吃尖椒干豆腐,多放辣。”回了家,齐玉露的精神好多了,

齐东野坐在摇椅上,把悬赏夹在旧报纸里一遍一遍地看:“老姑娘,咱们往后咋整啊,万一警察查到咱们头上咋整?”

“放心,该销毁的我都销毁了,我这身子骨,快折腾不动了,我不能死在太平,我得赶紧把小武找着。”齐玉露打开小武的翻盖手机,一遍一遍地查询着新的来电,确实一无所获。

“我老了,要死了,你不能老带我这么个拖油瓶吧,要不我先回省城吧,那屋里老不住人也不行。”齐东野说。

“你就说你想跑了!”齐玉露凌厉地盯着他,这个瘦怯怯的父亲,能扔她一回,就能扔她第二回,“你不是说陪我到底吗?”

“镇里人心惶惶的,我可不想死在荒郊野地,死冷寒天的,冻僵了阎王爷都不收。”齐东野喃喃地说。

“你想说啥?”齐玉露点火就着,“你怕我弟把你杀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一个又一个的,”齐东野终于按捺不住,“咋就那么乐意跟这些杀人犯扯淡呢!”

“是啊,我面前就坐着一个呢,”齐玉露唇角一抿,似笑非笑,“这东西都随根儿,说不定我也要变成杀人犯了。”

“你瞅你这孩子!你咋不知道好歹呢!”

“爸,你说得对,我要是知道好歹我还接着当你闺女照顾你干什么?我就应该让你一个人死在太平!没有人给你收尸!”

齐东野缓了一会儿,退让一步,指了指柜盖上崭新的骨灰盒:“行,等你找完了,咱们就赶紧回省城吧,那地方大,警察想找人也不容易,你徐叔的骨灰,总得还给你五姨呢。“

“她怎么样了?”齐玉露记得那个女人,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她和自己一样,有着天生的一头亚麻色头发,徐叔是她后找的男人,半路的老鸳鸯,始终没有领证。

“不知道,在省城开的小理发店越来越火了,我去那回她跟我说,挣够了钱就和你徐叔领证,估计知道了这事儿得背过去,”齐东野抚着膝盖。

“都没了这么长时间了,估计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齐玉露说。

“玉露,是你弟弟杀了你徐叔。”齐东野睁大眼睛,企图增添一些父亲的威严,但却是徒劳。

“小武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那些警察!都是污蔑!那是刨锛儿队干的!”齐玉露从沙发上跳起来,扬长而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

除了那口戏剧性的假血,齐玉露似乎对那真相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杀了父亲的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一跃而下,血债血偿,又有什么遗憾?

她打开小武交给她的那些信,一封一封重新读起来。

“娥,你知道我为什么领养那个黄头发的瘸丫头吗?因为她长得有些像你。有时我看着她,常常以为你就在我眼前,让我有时竟忍不住产生兽欲的冲动。好几次趁她睡梦时伸出手,可对你的爱太纯,我总是不能。这样也好,千万不要怪我。有那孩子在,我每天都像看着你,感觉和你,也不算分离。——爱你的明”

好一个多情的诗人!齐玉露捂住嘴,她知道自己刚发育时做的那些恐怖的春梦是怎么来的了,忍住恶心,起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

齐东野吼道:“姑娘!你干啥!别干傻事儿!”

“别管我!”齐玉露奔到客厅中央的矢车菊旁,猫下腰,映着惨白的雪光,奋力挥刀,“操你……畜生!畜生!”

盛放的花朵被斩了一干二净,靛蓝的汁液沾了一手,怎么也擦不干净,齐玉露:“操!操!”

生你的人要杀掉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仇恨像一辆来不及时速过快的车,调转了方向,却还是不免起火报废,车毁人亡。齐玉露跌坐在地上,命如碎瓦,片片震颤凋零。

她哭起来,声音难听至极,世界上,从没有这样可怖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黑洞,喑哑,却有震耳欲聋。

这些该死的花全都斩断了还不算!齐玉露打开窗,将那些碎片一股脑全都扔下去,她嘶吼,一遍又一遍,几乎失声,只剩低哑的呜咽:“高空抛物,砸死你们!都给我陪葬!去你妈的!”

可四野,不见一个人,或许有属于冬天的游魂,他们匆匆经过,为了节约光阴,只咒骂了一句骂祖宗的粗口,紧接着便越过重重风雪,去寻找往生的极乐世界。

齐玉露呛了一肺的冷风,但觉得畅快:“怎么没把你砍死!你个畜生!畜生!操你八辈祖宗!”

齐东野颤巍巍地走上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知道了,默默跪下来,展开孱弱的拥抱:“姑娘,爸在这儿呢嗷,别怕……”

“爸,我不想死……”齐玉露瘫倒在他怀中,忽然感觉腹部有一股猛烈的跳动,持续疼痛,却不致命,像是有东西要破腹而出。

星星点灯(五)

2000年12月15日 大雪 我披着厚重的棉袄走在街上,脚底板像是灌了钳,每行一步,都是一个深深的雪坑。满世界的通缉悬赏像巨大的雪片,纷纷纭纭,那张名为孟虎的面庞飘落在地上,被疾驰而过的四轮车倾轧,被污脏的脚印碾碎,褶皱的五官扭曲了,像是个陌生人。兜里的灰色翻盖手机电量满满,却始终保持喑哑。郊外的白桦林已经被封锁,小武,你会在哪里?我拼命地寻找你的踪迹,只想听你亲口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郭发,那几具尸体怎么可能是你的杰作?! 我无法将那个耸人听闻的连环杀手与天真无邪的你联系起来,就像我无法将那个害人无数的衣冠禽兽和温柔儒雅的潘崇明联系起来。上帝,求你告诉我,这人间,究竟有什么人值得全然的信任与爱? 郭发吗?可我何颜以对?我当然可以赌,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无法忘记我和小武往昔快乐的岁月,那些关于火车与远方的誓言,可心底残存的信任那么飘忽,殆尽在即,像是暖春里站不住脚的薄雪,一见光就会无影无踪。点点无望的希望艰难地撑起支离的病体——现在,常规剂量的止痛药已经不能延缓我的病痛。 那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儿的秘密院落,坐落在城西平房区。余祖芬是听艾文芳说起这里的,许多行里姐妹意外怀孕或者得了什么性病,都会在这里拿药,这里药价便宜,屋里昏暗无光,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审视你。 因为在没有太阳的地界里,所有都一样,都是阴沟里的蝼蚁。你可以求生,没人刁难你;你可以寻死,没人拦着你。这里是地狱,更是天堂。 余祖芬闻着钻心的霉味儿,倒有种宾至如归的错觉,她开腔便要了两瓶敌敌畏农药,而隐在柜台里那张黧黑的脸迟滞了一下,操起古怪的哑嗓:“干哈用?” “家里厨房招蟑螂了,一窝一窝的。”余祖芬张口就来。 那人看出她的遮掩,一双吊梢眼如针般落在她脸上,仿佛见了血:“你印堂发黑,你是要寻死啊,老妹儿。” 余祖芬噗嗤一笑:“你这老破屋黑灯瞎火的,能不印堂发黑吗?别跟我扯了,快溜拿。” 那人也是一笑,一口白牙在暗…

2000 年 12 月 15 日 大雪

我披着厚重的棉袄走在街上,脚底板像是灌了钳,每行一步,都是一个深深的雪坑。满世界的通缉悬赏像巨大的雪片,纷纷纭纭,那张名为孟虎的面庞飘落在地上,被疾驰而过的四轮车倾轧,被污脏的脚印碾碎,褶皱的五官扭曲了,像是个陌生人。兜里的灰色翻盖手机电量满满,却始终保持喑哑。郊外的白桦林已经被封锁,小武,你会在哪里?我拼命地寻找你的踪迹,只想听你亲口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郭发,那几具尸体怎么可能是你的杰作?!

我无法将那个耸人听闻的连环杀手与天真无邪的你联系起来,就像我无法将那个害人无数的衣冠禽兽和温柔儒雅的潘崇明联系起来。上帝,求你告诉我,这人间,究竟有什么人值得全然的信任与爱?

郭发吗?可我何颜以对?我当然可以赌,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无法忘记我和小武往昔快乐的岁月,那些关于火车与远方的誓言,可心底残存的信任那么飘忽,殆尽在即,像是暖春里站不住脚的薄雪,一见光就会无影无踪。点点无望的希望艰难地撑起支离的病体——现在,常规剂量的止痛药已经不能延缓我的病痛。

那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儿的秘密院落,坐落在城西平房区。余祖芬是听艾文芳说起这里的,许多行里姐妹意外怀孕或者得了什么性病,都会在这里拿药,这里药价便宜,屋里昏暗无光,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审视你。

因为在没有太阳的地界里,所有都一样,都是阴沟里的蝼蚁。你可以求生,没人刁难你;你可以寻死,没人拦着你。这里是地狱,更是天堂。

余祖芬闻着钻心的霉味儿,倒有种宾至如归的错觉,她开腔便要了两瓶敌敌畏农药,而隐在柜台里那张黧黑的脸迟滞了一下,操起古怪的哑嗓:“干哈用?”

“家里厨房招蟑螂了,一窝一窝的。”余祖芬张口就来。

那人看出她的遮掩,一双吊梢眼如针般落在她脸上,仿佛见了血:“你印堂发黑,你是要寻死啊,老妹儿。”

余祖芬噗嗤一笑:“你这老破屋黑灯瞎火的,能不印堂发黑吗?别跟我扯了,快溜拿。”

那人也是一笑,一口白牙在暗中发着磷火般的蓝光:“记着,百草枯比敌敌畏强,没有解药,致死率百分之九十七。”头头是道的解说后,从柜台地下拿出两瓶幽绿的小瓶子。

余祖芬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这像小孩儿玩的泡泡水,就是差点儿啥,心悬着发问:“这啥玩意儿啊?这么点儿!上面也没有字儿,拿自来水儿糊弄我呢?”

那人坚持为自己的口碑辩白:“上这地方买,你还要个品牌啊?放一百个心吧,吃了包你死得利利索索的。”

余祖芬将信将疑,可还是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零钱,全都扔向凌乱的柜台:“都收着吧,不用找了。”

那人却不屑地撇过来:“不要,就当送你了,到了那边帮我跟阎王爷卖个好儿,让那黑白无常别来收我!”

余祖芬看了这神秘的家伙一眼,到底没看出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有种荒诞的慈悲:“谢谢嗷!”

“慢走!下回再来!”

“不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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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余祖芬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愤怒地抬头,厚重的大衣里,是一张熟悉得刀条小脸,淡眉淡眼,面无血色,她喜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头,为她扑打去雪与尘:“小齐!你咋跑这儿来了?”

“啊……余姨!没啥事儿……”齐玉露不自在地揣着兜,“来给我爸抓点止痛药,风湿犯了。”

她觑着她手里的黑塑料袋里,她揣度着她的来意,都不大好意思,两张青黄的脸,两具形销骨立的身体,站在同一条不知是谁留下的自行车辙上,像是一齐站在生死的边缘,静静对峙。

余祖芬扬声打破尴尬:“和郭发吵架了?这几天郭发可不高兴了,我问他啥,他也不跟我说,就看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抽烟,抽得咳咳儿的,天天咳嗽,都快成老头儿了。”

齐玉露的脑海里不自觉想象着郭发孤坐在床畔,一人吸烟的模样,心就忍不住一阵抽痛:“姨,没啥大事儿,我俩黄了。”

余祖芬愣了一会儿:“啥玩意儿黄了绿了的,好好处呗!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啊?”

“姨,别劝了,你是过来人,有些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齐玉露若有所思,“还有,姨,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你是要给郭发带话,还是想跟我说啥都行。”余祖芬满面挂笑。

“郭发是一个好人,别再打他了,”齐玉露看着余祖芬的脸,那眉眼的幽深处,能找到郭发的痕迹,她嗫嚅着,缓缓地说,“还有,别让郭发老去书局找我了,我辞职了。”

\\

郭发从错愕和悲伤中暂时抽出身来,密切注视着余祖芬的动向,他向师父师母那里探取情报,二老眼神躲闪,却始终撬不开嘴,只是乐呵呵地恭喜祝福:“多好啊,娘俩儿和好了!你小子有福了!”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促使一个人突然改变的,除了死,没有别的。郭发去食杂店买了二斤猪肉,轻车熟路,直奔中心医院,在主治医师龚雪梅的门前,他摘下落满雪的前进棉帽。

“龚大夫。”郭发敲了敲大开的门,深深鞠了个躬,这种恭敬从前是用来应付学校教导主任的。

“郭发?我知道你,咋啦?这体格子也有病了?”龚雪梅抬起凌厉的眼。

郭发不请自入,放下猪肉,肉块儿被一路风雪冻得梆硬:“原先六号床的余祖芬,得了啥病?”

“我知道你们娘两儿,”龚雪梅有意遮掩,“你妈怎么样了?伤口都好差不多了吧?”

郭发改了口,面沉如水:“龚姨,我妈,得了什么病?肝癌?”

龚雪梅愣在那里,药方上飘逸如飞的一撇打了个弯钩,钢笔尖深深嵌入桌面里:“你这孩子,没事儿咒你妈干哈呢,你学过医吗?胡诌八扯。”

“那脸焦黄焦黄的,一天能掉八两肉,跟我老姑死的时候一个样儿,”郭发低头看着她手里的字,知道自己猜得一点不错,“重写吧,这都洇墨了,推荐你用骆驼牌儿,比这个好使。”

龚雪梅撂了笔,端起自己的茶缸,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里面的茉莉花叶:“既然你都猜到了,咱两都是敞亮人,对,你妈确实是得肝癌了。”她把柜子深处的 CT 片递给郭发。

郭发看不懂这些,这脆生生的东西,印着母亲的骨骼和胸腔,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黑,像是命运的鬼脸:“我妈才五十出头儿啊。”

“她不让我告诉你,说不想拖累你。”

郭发崩溃地绞着自己的头发,眼里通红,转着滚烫的泪,愤怒的哭腔跃出诊室,响彻整个走廊:“那都是屁话,这玩意儿能瞒住?我当儿子的,能睁眼看着她死?”

“我和你妈算是老朋友了,我第一回见你,你才八斤六两,”龚雪梅起身关上门,折返回去,站定在窗边,外面大雪纷纷扬扬,“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郭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看不懂这玩意儿,跟月牙儿似的,你就告诉我,她还能活多久?”

“其实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龚雪梅坐回自己的皮椅子上,胸有成竹,“这个片子情况是这样,你妈的肝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还有希望!是吧?”郭发睁大眼睛,冰冷的手正慢慢回温。

“对,我之所以没有和你妈说这些,是因为,”龚雪梅咽了口唾沫,看着郭发的脸,凝重地说,“是因为,你是身上带着劲儿的人,说白了,眼睛里头有希望。”

“那治好要多少钱?”

“现在有了一项新技术,肝脏移植手术,有很多成功先例,咱们省城红旗医院肝胆外科的金大夫就能做,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肝源,那就有机会了。”

“要多少钱?”郭发继续追问,他不会惧怕任何数字。

“手术费,肝源费,还有术后维持,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手里都有十五万吧,但我可以帮你们申请到国家补助,所以说,十万是保守的估计,如果说,可以有自愿捐献者的话,那就更少了。”

郭发没有迟疑,腾地站起来,在这新的世纪,他早已对金钱没有了概念,只知道生死早已寻常,何况这些:“行,龚姨,这猪肉你拿着,过几天我带我妈来找你。”

龚雪梅抬头深望他一眼,眼眸中,凌厉与慈悲纠缠:“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不是有了钱就是绝对会活下来,几率不是……”

郭发目光灼灼,打断她:“有我在,胜算就是百分之百。”

前几天给自行车上了防滑链,行进时总觉得别扭,不知道是轮子便涩了,还是身后少了个人。郭发踽踽独行在大雪里,期待着在某个未曾预料的转角,看见齐玉露的身影。

“她一定是怪我没有和她说过去的事情。”

“那些都是故意说的狠话,一定不是她的本意。”

“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能做的,就是让大雪再飞一会儿。”

Zꓶ郭发的心念格外坚定,恍惚的瞬间,一张通缉令飞到他的怀里。

“操!”锋利的纸张划破了他的脸颊,他刚要撕碎,却在上面看见悬赏十万元的几个大字。

这样的关头,这东西偏偏映入他的眼帘,他单手稳稳扶住车把,举头望天,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

“耶稣他妈的基督!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他回想起天堂墓地和垃圾市场里看到的两次背影,又看着纸上的画像,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你小子,跟我有点连相儿(东北方言意为长得像),活该你倒霉!”

Merry Christmas(一)

12月24日 多云 太平八九十年代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也将岁末的24、25这两天当做一大节庆,广场上竖起了圣诞树,商场和店铺外都张挂了彩色小灯,解放书局也不例外,最美妙的是前夕,总觉得有种祥和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给来世的人生取一个名字,我愿意称之为“平安夜”。过了这个洋节,2000年就要过去了,我的生命在岁月的尾巴处摇摇欲坠。 郭发将通缉悬赏恭谨地折好,放在胸口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像个赏金猎人,使命艰巨,充满挑战。几乎记不住人脸的他,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摹嫌犯的模样,确保他即便化成灰,自己也能认得他。 他来到大世界,瓦连京的老地方,将自己口袋里的硬币都扔进他冻僵的礼帽里:“把条子给我用几天。” 瓦连京在寒风中瑟缩着:“你不会也打那十万块钱的主意吧?” 郭发一诧,点燃一支烟:“怎么了?” “那你得抓点紧,现在挺多人盯着的,街角的阿廖沙,指着这笔钱娶媳妇儿呢。” 郭发一口气没喘匀,呛得直咳嗽:“就他?老逼登,还想娶媳妇儿呢。” “你还真别说,那老小子读什么侦探小说,挺有两下子,之前条子丢了,人家两个小时就给我找回来了,”瓦连京呵呵一笑,“我挺佩服他,你俩呀,真说不定谁能干过谁呢!” 郭发走街串巷,酒局开始频繁起来,与昔日老友重新取得联系,彻夜不打烊的酒馆里,他高举酒杯,满桌老铁一半都被他喝到桌子底下了。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太平!它是一轮月亮,看见你们!才能看见背面!我先干为敬!” \\ 为了生计,齐玉露不得不继续在解放书局上班,柳山亭最近迷上了悬疑探案,天天开着打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太平连环杀人案的案情报告,而坊间,关于杀手踪迹和过往的猜测也已经纷纷扬扬。 快放寒假了,生意清冷得很,柳山亭没了人追捧,格外寂寞郁闷,不停拉着齐玉露分享自己的破案心得:“小齐,你说这个杀人犯,肯定还在太平呆着呢吧?不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吗?别看咱们太平地方不大,但是能藏的…

12 月 24 日 多云

太平八九十年代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也将岁末的 24、25 这两天当做一大节庆,广场上竖起了圣诞树,商场和店铺外都张挂了彩色小灯,解放书局也不例外,最美妙的是前夕,总觉得有种祥和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给来世的人生取一个名字,我愿意称之为“平安夜”。过了这个洋节,2000 年就要过去了,我的生命在岁月的尾巴处摇摇欲坠。

郭发将通缉悬赏恭谨地折好,放在胸口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像个赏金猎人,使命艰巨,充满挑战。几乎记不住人脸的他,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摹嫌犯的模样,确保他即便化成灰,自己也能认得他。

他来到大世界,瓦连京的老地方,将自己口袋里的硬币都扔进他冻僵的礼帽里:“把条子给我用几天。”

瓦连京在寒风中瑟缩着:“你不会也打那十万块钱的主意吧?”

郭发一诧,点燃一支烟:“怎么了?”

“那你得抓点紧,现在挺多人盯着的,街角的阿廖沙,指着这笔钱娶媳妇儿呢。”

郭发一口气没喘匀,呛得直咳嗽:“就他?老逼登,还想娶媳妇儿呢。”

“你还真别说,那老小子读什么侦探小说,挺有两下子,之前条子丢了,人家两个小时就给我找回来了,”瓦连京呵呵一笑,“我挺佩服他,你俩呀,真说不定谁能干过谁呢!”

郭发走街串巷,酒局开始频繁起来,与昔日老友重新取得联系,彻夜不打烊的酒馆里,他高举酒杯,满桌老铁一半都被他喝到桌子底下了。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太平!它是一轮月亮,看见你们!才能看见背面!我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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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计,齐玉露不得不继续在解放书局上班,柳山亭最近迷上了悬疑探案,天天开着打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太平连环杀人案的案情报告,而坊间,关于杀手踪迹和过往的猜测也已经纷纷扬扬。

快放寒假了,生意清冷得很,柳山亭没了人追捧,格外寂寞郁闷,不停拉着齐玉露分享自己的破案心得:“小齐,你说这个杀人犯,肯定还在太平呆着呢吧?不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吗?别看咱们太平地方不大,但是能藏的地方不少啊!”

齐玉露当然难掩自己的私心:“林子都被封了,流浪汉都没地方去了,还能上哪儿藏着?”

“这你就想得浮于表面了!”柳山亭咂吧砸吧嘴,没人比他更高深了,“假如说,他没死的话,这又是大冬天的,全太平的人都看见通缉令了,谁都认识他,他得找个人少,又能取暖的地方,你说对吧?”

“那还有啥地方啊?”齐玉露耐着性子附和着,也许他说得能帮上自己呢?

“但是!大冬天的,没人爱出门,谁出门不戴帽子、戴围脖,除非他是想冻死?”

齐玉露叹了口气,他还是那么喜欢故弄玄虚,拖拖拉拉没有完:“说的没毛病。”

“我们老毛子就不戴,你么这地方不算冷,你得再往北,往我老家那边去试试。”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胡子,推门进了书局门口,几步踉跄,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柳山亭一向是反感这些流浪汉的,心里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想占点便宜:“怎么的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那大胡子还挺幽默,从袖子里掏出半瓶伏特加,打了一个酸臭悠长的酒嗝儿:“我看你这不是书店吗?”

“知道就行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那咋的,我就不能买书啊?”大胡子不服气,搡了柳山亭一下。

柳山亭往后一仰,险些摔倒,他悬着心,往前逼近一步:“能买啊,你买啥书!有生意不做那是啥玩意儿呢?”

大胡子看了齐玉露一眼:“小姑娘,帮我拿一本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

齐玉露有些怕,但这家伙怪有文化,她一瘸一拐地去书架前找:“对不起,这个卖没了。”

大胡子急了:“卖没了!卖没了我怎么破案?”一屁股跌倒在地。

柳山亭捂住胸口,心脏一阵作痛:“什么玩意儿?”

“我怎么娶老婆?!”

“那我再帮你找找,兴许我看岔了,”齐玉露知道这人不是善茬,连忙拔腿又回去找,刚抬脚,就被大胡子掣住了脚踝,她猛地摔倒在地,肚腹一阵疼痛。

“美丽的中国小姐,你做我老婆吧!”大胡子说。

齐玉露怎么挣揣也逃脱不了他的手掌:“你妈的!你放开我!”

柳山亭上前阻拦,却见大胡子伸出酒瓶,作势要砸,他赶紧双手抱头:“妈的,哪有上书店泡妞儿的?”

“我他妈的今天阉了你,”郭发再也忍不了,一脚将门踢开,“春天还没到呢,你就开始发骚?”

“我欺不欺负人跟你有啥关系,多管闲事死得快,知不知道这个理儿?”大胡子站起身来。

“活够了你,”郭发摘下脖套,亮出自己的刀疤,对那人说,“你他妈的管我是谁?”

大胡子醉眼迷离:“什么东西!”

“他妈的给你脸你不要?”郭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伏特加瓶子,在自己腿上杂碎,锋利的瓶颈处抵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玉米须子一般金黄的胡子,“滚不滚?”

柳山亭吓得吃了一粒速效救心丸,缓过劲来就要拨电话,齐玉露连忙按住他的手:“别报警了,最近够乱的。”

一阵寒风卷走酒气,阿廖沙侦探事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胡子被郭发的打火机燎掉大半,叽里呱啦呼着母语爬出了门。

“再嘚瑟头发也给你燎了!”只剩满屋属于郭发的烟气,郭发不看齐玉露,转身拿起门口的笤帚和矬子,将地上的碎片扫干净,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给我拿两盒钢笔水儿,蓝黑的,骆驼牌。”

齐玉露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隐于书架背后,她一边缓慢拿着,一边心神飘忽,腹部隐痛。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面,她不知何颜以对,眼眶酸涩,更不敢看他,他好像更瘦了一些,今天穿得那身衣服有够土的,但是看起来真的很威风。

柳山亭看着郭发,曾经的不愉快早已融于适才的那阵风:“小郭啊,你这身手真有两下子!”

“小意思,顺道路过,处理个流氓还是不成问题。”郭发瞧着他早不似刚才瘫软在地的模样,抖擞着,手上的震颤还没止住。

“我和小齐刚才搁这儿唠闲嗑呢,哪寻思来这么个货?”柳山亭怂得快,恢复得更快。

“他是那边的洋乞丐,喝多了就耍酒疯。”郭发戴上自己的黄色脖套,朝齐玉露的方向望了望,她又瘦了,不知道那一摔,破没破皮?

这时,齐玉露才缓缓走出来,飞快地把盒子递给郭发,利落地说:“送你了,算我账上,谢谢你。”

柳山亭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八卦站长当够了,想当月老儿过把瘾:“小齐,那啥,这天儿不早了,没啥事儿你回去吧!”

\\

“走吧,我捎你一程。”

齐玉露有些恍惚,她想起盛夏的时节,在花鸟大市场,他也是这样邀请自己。

“不了。”

“咋了?怕我吃了你?还是你心虚啊?”郭发没好气地刺激她,“你这腿瘸了瘸了的,刚才还摔了一跤,能走?”

齐玉露捂着肚子,没说话,跨上了后座,久违的后背,久违的温暖。

郭发骑得很快,风雪呜呜,轻轻擦过耳边,齐玉露低声啜泣,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后背。

郭发能感觉到脊背处的热和痒:“你和我那叨叨的本事呢?小嘴儿叭儿叭儿的,跟别人你就没章程了。”

齐玉露闷声闷气地抽着鼻涕,索性用他军大衣的下摆擦眼泪抹鼻涕。

“别哭了,听着怪心烦。”那一天的不欢而散,郭发不怪她,可却不能不生她的气。

齐玉露止住了哭声:“谢谢你郭发。”

在书店里耽搁了不到半小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入冬的天即将入夜,路上郭发沉吟了许久:“别谢我,我没打算给你出头,我早就不跟人动手了,再说现在不兴那个了。”

“那人见你的模样,我看都要尿裤子了!”齐玉露咯咯大笑。

郭发手肘怼了她肋骨:“你挺熊啊。”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齐玉露一阵怔忪:“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挺忙,忙完汽修厂的活儿,还能忙活我妈,我妈得肝癌了,我想办法给她筹钱换肝呢,”郭发说着自己最近的悲伤经历,口气却挺高兴,毕竟,她的关心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她太倔了,不想治,也不跟我说,我得想法子让她同意。”

“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要不要继续治,那是她的事情。”齐玉露幽幽地说。

郭发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猛按手刹,车子忽然停住:“你下去。”

“你咋了?”

“我让你下去,你没听着啊?”郭发怒不可遏。

齐玉露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打鼓,只好下来,手犹不甘心地扯住被自己坐得热乎的后座,她忽然发现上面缝了一个大花的毛织坐垫:“怎么了?郭发,我就问问,你别不高兴。”

“你撒开!”郭发扯下车把上她的挎包,一把扔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齐玉露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看见地上,自己的两胯之间有一滩血从棉裤里渗出来——月经终于来了,她慌忙地掩住,挎包里却有了响动,她拿出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Merry Christmas!虎子!请允许爸爸这样称呼你,我回来了,经历了很多,我们在天堂公墓见一面吧。

Merry Christmas(二)

平安夜,雪如天鹅绒。毛姐杀猪菜馆的包间里,郭发、白康宏、曹微、秃子三图裕民和阎小玲,围坐一团,锅子刚上,菜才摆齐,笑声已经喧天。 东北的人情世故便是这样,一顿酒,恩怨消泯,义气为先,郭发和图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敌忾的知交,他加入这项追捕计划并不图别的,只是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给六舅买了块儿墓地,找看事儿的超度,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这两天人老头儿又给我托梦了,哭着让我给他报仇啊。”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则更加单纯,他们不要一分钱,郭发指哪儿便打哪儿,无论是弥补昔日的临阵脱逃,还是一逞年少时惩恶扬善的英雄梦,对夫妻二人来说,只求不遗余力,问心无愧。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聚会了,大家极有默契,不把这当做饭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头会,太平的消息网在他们口中徐徐铺展开来——图裕民的台球馆鱼龙混杂,集结了太平几乎所有的底层混混,而白康宏则凭着亡父的人脉认识许多太平的老人,两下汇合,渐渐将孟虎朦胧的剪影一点点从大海里打捞上来。 大厅里,新闻联播悠扬的前奏响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各位观众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来看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 曹微关上了门,女主播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条分缕析:“郭发,这个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吗?” 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发捺下心中的隐痛:“这话说的,我又不亲自动手杀他,我得把他交给警察啊。”今晚黄金档,围剿计划便要启动。 叮叮咚,是老板敲门:“送果盘的!” “进!” 毛姐染着时兴的红色斜刘海垂肩发,一双青色的纹眉下,是烟熏的杏眼,踩一双高跟靴子,比身后跟着的男人高了一个头:“来这么多回了,给你们上个果盘儿,怎么样,菜还合口儿吧?” “郭哥。”那男人悄声对郭发致意。 郭发抬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盘子,一把将身后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来,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这是我…

平安夜,雪如天鹅绒。毛姐杀猪菜馆的包间里,郭发、白康宏、曹微、秃子三图裕民和阎小玲,围坐一团,锅子刚上,菜才摆齐,笑声已经喧天。

东北的人情世故便是这样,一顿酒,恩怨消泯,义气为先,郭发和图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敌忾的知交,他加入这项追捕计划并不图别的,只是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给六舅买了块儿墓地,找看事儿的超度,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这两天人老头儿又给我托梦了,哭着让我给他报仇啊。”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则更加单纯,他们不要一分钱,郭发指哪儿便打哪儿,无论是弥补昔日的临阵脱逃,还是一逞年少时惩恶扬善的英雄梦,对夫妻二人来说,只求不遗余力,问心无愧。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聚会了,大家极有默契,不把这当做饭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头会,太平的消息网在他们口中徐徐铺展开来——图裕民的台球馆鱼龙混杂,集结了太平几乎所有的底层混混,而白康宏则凭着亡父的人脉认识许多太平的老人,两下汇合,渐渐将孟虎朦胧的剪影一点点从大海里打捞上来。

大厅里,新闻联播悠扬的前奏响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各位观众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 2000 年 12 月 24 日星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来看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

曹微关上了门,女主播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条分缕析:“郭发,这个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吗?”

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发捺下心中的隐痛:“这话说的,我又不亲自动手杀他,我得把他交给警察啊。”今晚黄金档,围剿计划便要启动。

叮叮咚,是老板敲门:“送果盘的!”

“进!”

毛姐染着时兴的红色斜刘海垂肩发,一双青色的纹眉下,是烟熏的杏眼,踩一双高跟靴子,比身后跟着的男人高了一个头:“来这么多回了,给你们上个果盘儿,怎么样,菜还合口儿吧?”

“郭哥。”那男人悄声对郭发致意。

郭发抬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盘子,一把将身后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来,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这是我对象,崔海潮。”

崔海潮剪去了象征摇滚精神的长发,剃成了寸头,郭发仔细一看,拍着大腿问:“毛姐喜欢这一口啊。”

白康宏笑呵呵地说:“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啊!”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恭维。

曹微咂吧嘴:“毛姐,你上的这果盘儿拿菜刀切的啊?一股蒜味儿呢!”

毛姐莞尔一笑:“有啥味儿啊,你们又想逃单啊,上回我不追究了,这回可别想了!”

毛姐的手指略过崔海潮的头顶,像是安抚一只狗,呼噜呼噜毛般摩挲:“那啥,以后就不准欺负我们崔儿了。”

图裕民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郭发,听说你前几天搁契诃夫求婚来着?你咋没带你媳妇儿来啊?”

郭发还在生着齐玉露的气,怒气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幼稚地觉得他不想再和她见面,他往后一仰,仿佛云烟过眼:“黄了个屁的,我对老娘们儿过敏,我现在有正事儿干,想她我就心烦。”

白康宏踢他一脚:“看你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你别长白山了,给我来颗红塔山吧。”郭发伸手向他讨烟。

四座哄堂大笑过后,郭发跟毛姐要了两提冰镇雪花,包间里,只剩熟人,他用牙撬开啤酒瓶盖,吐在地下:“今天不喝太多!一会儿还有正事儿。”

郭发翻开自己的二手摩托罗拉,收到来自“孟虎”的回复——今晚八点,天堂公墓,不见不散。

“人多力量大啊,带我一个,”图裕民说,“工人阶级的力量永相传啊!”

郭发指了指阎小玲的孕肚:“照顾好我同桌儿,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个活儿你就歇着吧!”

几个人互相倒酒,桌上、热气、烟雾与酒气弥漫,郭发长舒一口气,高举酒瓶:“今天是平安夜,我祝大家都平平安安,咱们永远互相记着!友谊天长地久!”

“友谊天长地久!”众人碰杯,“今晚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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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余祖芬干了很多事情,她将所有积蓄转到一个存折里,数目不大,却也算是一笔遗产,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净,做了晚饭,是郭发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

忽然觉得如何告别都欠妥,便写了一封信,好长一封,本以为已经提笔忘字,却说了一肚子的话,她发现自己有好多事情要交代,郭发那么粗糙的一个男人,怎么料理生活?

最后,到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两包不老林牛轧糖,一袋留给郭发,一袋留给自己——她是个怕苦的人,中药都难以下咽,更何况灼人的强力除草剂。

时间差不多了,她孑然一身,来到天堂公墓,在郭震的墓前,她停下脚步,咀嚼着糖块儿,将瓶盖拧下来,像是要准备独酌一顿小啤酒一样。

她屏气凝神,百草枯并非苦涩可以一言蔽之,那是腐蚀性的热辣,小刀一般划开食道。

夜幕降临,雪地将一切照亮,除了死亡,世界空空如也。余祖芬脱下外套,除去碑上的落雪,她捂着迎风作痛的伤口,盘腿坐在他的墓前:“你就是不信,郭发是你的儿子,我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就是你的,不会有错。”

“郭震啊,我不想死在家里头,以后那是咱儿子的婚房呢。”

“我把我那些金银首饰都卖了,还有一块表,郭发坐了十年牢,一点积蓄也没有,现在这是啥社会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没点钱,叫人瞧不起!”

“但是你和那个王八犊子没啥区别,我只要郭发知道他是我余祖芬一个人的孩子就够了!”

余祖芬涕泪俱下,面对虚空中的亡魂,她的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是徒劳,她吃一口糖,喝一口百草枯,擎起快要结冰的瓶身,向墓碑那一头的人举杯致意,将一生的酸楚酝酿在嘴角,嫣然一笑:“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以前啊,以前的以前,没有那个畜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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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和白康宏并肩而行,轮流拉着条子,在天堂公墓周围的密林里逡巡。条子是警犬的后裔,动作灵敏,一路埋头,事先闻了几遍据说是孟虎留下的旧校服,可恼人的大雪却将足迹掩得一干二净。

白康宏打着手电筒,照亮前路:“这地方阴气真够重的,冷飕的,后脊梁刺挠。”

郭发却沉着自在,望着星空一笑:“怕啥?没事儿的!有楚楚给咱们罩着呢!”

正说着的功夫,白康宏忽然发现一条脚印,不大,但足够清晰,可条子却并不顺着那脚印走,嘴里嘶嘶地,一直要坚持扭头朝后方走:“怎么回事儿?条子,咋要跑?白给你那些折箩(东北方言意为酒席吃过后倒在一起的剩菜)了!”

郭发停住脚步:“二白,你听见啥动静儿没?”

“没有啊,你别吓我。”白康宏快站不住了,条子跳跃着扭身,险些将他拽走。

“操!我妈!”郭发一眼看尽父亲目前的余祖芬,飞奔过去,“二白,你先跟着狗走!”

郭发饿虎扑食一般,一把抓住余祖芬:“你干啥!妈!”

余祖芬拔腿就跑,疯狂地将剩下的药往嘴里灌,慌忙之间,一半液体都洒在下巴之外:“别过来,孩子!”

“妈!”郭发发了狂,后了悔,自己只顾着那十万悬赏,却忘了看着母亲,但所幸,只喝了三分之一。

“你不能死!你不能这么对我!”郭发低声咆哮,嘴里不断吐出白雾,耳边,仿佛有隐隐的吠叫。

余祖芬哭泣抽搐着,缓缓扭开另一瓶,多喝一点,那样就救不回来了:“儿子!我有罪!这是我的结局!你让妈走吧!妈以前对你那么坏!”

郭发乜斜着郭发的坟墓,墓碑上,他的照片上挂着笑,一并洗去了他曾经对自己和妻儿犯下的罪行:“都他妈的过去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余祖芬一滞:“你咋知道他死了?”

“我跟我朋友打听过了,他死在下河湾了,少个半个脑袋下半身还他妈不老实,要强奸母猪,让村民一棒子打死了,”郭发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最显眼的版面,“妈,你看,都成奇闻了。”

“老天爷开眼!”

母子俩不约而同向后看,白康宏从林子后钻了出来,十分雀跃:“芬姨!你不能死!我们抓着那个杀人犯了!等十万块钱拿着,就让郭发领你去省城换肝!”

郭发心头一惊:“抓到了?”

白康宏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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