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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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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子一直跟着,从棵树底下逮住了!”

“看清了吗?和通缉令上长得像吗?别抓错了!”

“这死冷寒天、黑灯瞎火的,谁来啊,他瘦猴子似的,穿的破棉衣棉袄,戴个破鸭舌帽!不跟开枪那天一样吗?”

郭发握紧拳头,得来全不费工夫:“人呢?”

“我给一棒子砸晕了,扔山脚了,条子看着呢,咱们快去吧!芬姨!”

“儿子!”余祖芬颤巍巍地被郭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有力,像是年轻的郭震。

“我都知道了!我问龚大夫了!能治好!”郭发将她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像是捧起一片雪花,那么轻。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郭发站在那颗树前,手电照亮那颗不高的白桦树,树皮上刻字的地方被人用手刻意拨开,昭昭然——齐玉露和郭发永远在一起。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摘下那人的帽子,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昏睡的脸:“齐玉露?!”

Merry Christmas(三)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 齐玉露睁开眼,那条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犬就伏在她的脚边,她病躯一震,屏住呼吸,险些没有叫出声来。 郭发怒目圆睁:“姓白的!你他妈的不说看准了吗?” “幸好没报警,要不然麻烦了,这大冷天的,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白康宏心虚地说。 郭发居高临下看着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地上会不会太冷:“你干嘛来了?腿不要了?” 齐玉露摸摸后脑勺,茫然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景象:“我来给我妈上坟,刚到就被打晕了。” “二白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郭发恨自己的嘴甜不起来,“再说打你一下又死不了。” “你们来……”齐玉露这才看清郭发怀里的人是余祖芬,她的盘发垂落,月光下,有种妖异的死寂,“姨咋了?” “没想开,喝了药了,”白康宏看着脚下那不靠谱的警犬后代,又低头嘟囔了一句,“你狗日的也不随根儿啊,白瞎那些折箩了。” 救护车很快来了,郭发先把母亲扛上车,转身又要把齐玉露拉上来,她却摇头拒绝:“郭发,今天是我妈祭日,我得去给她烧纸。” 是人都有妈,谁也阻挡不了谁尽孝,郭发不坚持,匆忙地对白康宏撂下话:“二白,你留下,等她烧完纸送她回家。”最后深望齐玉露一眼,没有别的话,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一股脑扔给她。 齐玉露茫然地接住,看见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黑暗中,衬他强壮利落、面容精神。门缓缓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她唇边漾出浅浅的一笑,那是很久没看到过的笑,她又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声音却很低,大夫护士的大呼小叫里,车上的不绝于耳的警笛声中,说什么都被淹没了。 救护车里灯光晃眼,逼仄得直不起身,一路疾驰,郭发握住母亲的手,一直叫她不要睡:“妈,睁睁眼!你看看我!” 余祖芬仰着脖子,粉底和口红也掩不住面色姜黄,她双眸紧闭,感到自己的肝部一阵阵剧痛,已经开始了走马灯,昏乱的脑海里,是属于她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是郭震的妻…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

齐玉露睁开眼,那条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犬就伏在她的脚边,她病躯一震,屏住呼吸,险些没有叫出声来。

郭发怒目圆睁:“姓白的!你他妈的不说看准了吗?”

“幸好没报警,要不然麻烦了,这大冷天的,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白康宏心虚地说。

郭发居高临下看着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地上会不会太冷:“你干嘛来了?腿不要了?”

齐玉露摸摸后脑勺,茫然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景象:“我来给我妈上坟,刚到就被打晕了。”

“二白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郭发恨自己的嘴甜不起来,“再说打你一下又死不了。”

“你们来……”齐玉露这才看清郭发怀里的人是余祖芬,她的盘发垂落,月光下,有种妖异的死寂,“姨咋了?”

“没想开,喝了药了,”白康宏看着脚下那不靠谱的警犬后代,又低头嘟囔了一句,“你狗日的也不随根儿啊,白瞎那些折箩了。”

救护车很快来了,郭发先把母亲扛上车,转身又要把齐玉露拉上来,她却摇头拒绝:“郭发,今天是我妈祭日,我得去给她烧纸。”

是人都有妈,谁也阻挡不了谁尽孝,郭发不坚持,匆忙地对白康宏撂下话:“二白,你留下,等她烧完纸送她回家。”最后深望齐玉露一眼,没有别的话,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一股脑扔给她。

齐玉露茫然地接住,看见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黑暗中,衬他强壮利落、面容精神。门缓缓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她唇边漾出浅浅的一笑,那是很久没看到过的笑,她又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声音却很低,大夫护士的大呼小叫里,车上的不绝于耳的警笛声中,说什么都被淹没了。

救护车里灯光晃眼,逼仄得直不起身,一路疾驰,郭发握住母亲的手,一直叫她不要睡:“妈,睁睁眼!你看看我!”

余祖芬仰着脖子,粉底和口红也掩不住面色姜黄,她双眸紧闭,感到自己的肝部一阵阵剧痛,已经开始了走马灯,昏乱的脑海里,是属于她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是郭震的妻子,也不是郭发的母亲,她只是她,只是风华正茂的余祖芬,一身板正挺括的工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一辆秀气的坤车带她驶出一片蓝色海洋,太阳那么暖,世界那么亮。

郭发摸着她的手,冷如寒冰,绝望、愤怒、失望、惊诧、甜蜜,各种复杂的感情喷涌上来,比晚上吃的大杂烩还乱,车速太快,他有点想吐,蔫嗒嗒的没精神,但对齐玉露的气全消了,或许那天齐玉露说的话根本就不错——有些时候我们无法阻止任何一个生命的流逝,命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如果硬要强留,

郭发忍不住望向窗外,外面漆黑,飞快逝去在车尾的密林里,她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真好,她竟然还在摸那棵树,那棵属于他们两个的树。

\\

半夜十一点钟,余祖芬抢救无效而去世,荒谬的是,致死的不是她体内那两瓶“百草枯”,那只是掺了劣质尿素的两瓶赝品,真正死因是因为肝癌的快速恶化。

郭发没有眼泪,只觉得母亲那冰冷的体温留在自己的身上,挥散不去:“不可能。”

“她没有一点求生的意愿了,郭发,你放她走吧,她没有遭什么大罪,那是她想要的,”龚雪梅拍了拍他颤抖的肩,多年的执业经验让她保持一种残忍的平静,“我们尽力了,请你节哀。”

郭发亲自将余祖芬推入了太平间,他从未想过,她体内的癌细胞竟然扩散得那样快,他不舍昼夜地召集他的人脉,火急火燎地实行他那可笑的追捕计划,却也没追上她的步伐,终究是,晚一步。

\\

余祖芬出殡的那一天,中原街唢呐长鸣,灵幡高扬——太平镇的丧葬风俗没有完全现代化,保留了一些农村的传统,人们神色凝重,熙熙攘攘穿过街道,缟素得仿佛来自异世界。

郭发一身漆黑,扛幡打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匹孤独的狼王,到了时候,他手里举起泥瓦盆——这是不可忽略的仪式,由死者长子或其他亲近的人执盆,瓦盆四寸直径,中有圆孔,又叫吉祥盆,意味着亡魂的轮回,老人说,摔盆时摔得越碎越好,摔盆时如果一次没有摔碎,就不能再摔第二次,也就是说,死者能否顺利地携带这“锅”进入阴间,在此一举。

“妈!你一路走好!”郭发大声嘶吼,企图震惊阴阳二界,瓦盆在他的一臂大力下碎得利利索索,就像母亲的死,毫不拖泥带水。

万碧霞和杜建树走在队伍末尾,互相搀扶,饱经风霜的脸上,血丝盈眶,这一生,他们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白事,不论是老的寿终正寝,还是少的半路夭折,2000 年,很多人没熬到第二年春天。

杜建树长叹一声:“死了好啊,当妈的祸害了小郭发一辈子,这回终于好了,郭发再不用挨打挨骂了。”

万碧霞良久不做声,他说得难听,却句句在理,她想起余祖芬那天说的一句话——尘归尘,路归路。漫天的风雪里,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要走向终结。

迤逦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吹打,漫天的雪里,硕大的纸钱喧宾夺主,成了主角,纷纷扬扬,风一紧,如添了羽翼,竟扶摇而上,不知何处去,郭发仰天祈祷着,若有来世,不求再做母子,只求她有平凡快乐的一生。

那一天回到家,郭发什么也吃不下去,酸菜饺子早就坏了,他卸力躺在母亲的床上,打开那袋崭新的不老林牛轧糖,枕头下,发现母亲的遗书。

那是一张太平高中的草稿纸,有些字已经被泪水染得皱巴巴,背面,还有郭发当年潦草的验算公式。

郭发,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了肝癌,希望自己了结,不拖累你。没有尊严的日子我已经尝够,我知道不能自理的滋味儿,害怕变得像你爸死之前那么难堪。我想体面一点,你知道,妈喜欢漂漂亮亮的。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一张工行的存折,里面是妈这些年来攒的所有钱,和小齐结婚用吧。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以前,你也会怀念以前吧?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这个新世纪了,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学不会。这个冬天太冷了、太长了,我等不到来年春天了。妈妈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但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做个干净快乐的人。你值得好的以后,妈相信你。我这一辈子干了太多错事,对你的亏欠已经无法弥补,天堂不会收我,地狱那边,我去得安心。替我和你师父师母,还有芳姨说一句对不住,有些话当面我没法说出口。

——2000 年 12 月 24 日

爱你的妈妈

郭发读罢了信,嘴里的糖已经全都化掉了,他有些遗憾,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恨过她,何谈原谅?只恨她一辈子从未说出的爱,却藏在淡淡的落款里。

他枯坐在客厅的地面上,终于流下母亲死后的第一滴眼泪。

“那是她想要的,你放她走吧。”

他这些天太累了,忘了谁对他说了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福至心灵一般飞到耳边。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他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他点燃她放在灶台边没抽完的烟,细支红山茶,淡淡的,一点也不冲,袅袅烟雾弥散开,像是在诉说。

他站起身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母亲的小木槿和齐玉露的洋桔梗该浇了。

Merry Christmas(四)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2001年来了,过惯了农历新年的太平镇居民们不知新岁已至,修车厂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没有余暇让郭发悲伤,他埋身在车底下,眼帘里走出一双米色的皮鞋,一脚轻,一脚重,是个瘸子。 “新年快乐。”齐玉露双手拎着皮包,她烫了头发,脸上化了妆,新买的青绿色羽绒服衬出她全新的气色。 郭发兴奋地爬出来,自从那夜公墓树林的一面后,两人好久没有见面了,他想埋怨她的神出鬼没,嘴里却只能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你胖了点,胖了好看。” “你瘦了,”齐玉露伸出手,抚摸他唇上坚硬的胡茬,“” 天色已经擦黑,汽修厂牌匾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都没有向彼此道歉,什么都不必解释,只是深深地拥抱。 对面的公园里,除了锻炼的大爷大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长椅上,郭发和齐玉露并肩而坐,她幽幽地念起手里的书:“余烬追逐焰火……” 郭发一嘴烟味儿堵住她的嘴,手慢慢在她的腰间游走,伸进她的衣服里,齐玉露起初很享受他,可久而久之,她忽然察觉到一种不祥的异常——他像是在泄愤,眼睛落在她光裸的皮肤上,却似乎穿过她的身体,看向别的事物。 “郭发,你别这样,我害怕。”齐玉露推开他。 郭发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摇摇头:“我那天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说过,虽然你不开心,但是我还是要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会趁你不在的时候……” “别说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吗?我明白。”郭发又点燃一支红山茶,在烟气中眯上眼睛,鼻子皱缩,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祷了,上帝会让她去天堂的。”齐玉露说。 郭发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 他机械地侧过头,揽住她的腰,只是亲吻,她的嘴巴仍残留晚饭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驱散他嘴里的苦味儿,他忽然转过脸狂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发出干哕的声音,他的胃里…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2001 年来了,过惯了农历新年的太平镇居民们不知新岁已至,修车厂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没有余暇让郭发悲伤,他埋身在车底下,眼帘里走出一双米色的皮鞋,一脚轻,一脚重,是个瘸子。

“新年快乐。”齐玉露双手拎着皮包,她烫了头发,脸上化了妆,新买的青绿色羽绒服衬出她全新的气色。

郭发兴奋地爬出来,自从那夜公墓树林的一面后,两人好久没有见面了,他想埋怨她的神出鬼没,嘴里却只能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你胖了点,胖了好看。”

“你瘦了,”齐玉露伸出手,抚摸他唇上坚硬的胡茬,“”

天色已经擦黑,汽修厂牌匾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都没有向彼此道歉,什么都不必解释,只是深深地拥抱。

对面的公园里,除了锻炼的大爷大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长椅上,郭发和齐玉露并肩而坐,她幽幽地念起手里的书:“余烬追逐焰火……”

郭发一嘴烟味儿堵住她的嘴,手慢慢在她的腰间游走,伸进她的衣服里,齐玉露起初很享受他,可久而久之,她忽然察觉到一种不祥的异常——他像是在泄愤,眼睛落在她光裸的皮肤上,却似乎穿过她的身体,看向别的事物。

“郭发,你别这样,我害怕。”齐玉露推开他。

郭发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摇摇头:“我那天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说过,虽然你不开心,但是我还是要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会趁你不在的时候……”

“别说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吗?我明白。”郭发又点燃一支红山茶,在烟气中眯上眼睛,鼻子皱缩,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祷了,上帝会让她去天堂的。”齐玉露说。

郭发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

他机械地侧过头,揽住她的腰,只是亲吻,她的嘴巴仍残留晚饭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驱散他嘴里的苦味儿,他忽然转过脸狂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发出干哕的声音,他的胃里不好受,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忽然满缀,从深深的眼眶里掉了出来,齐玉露第一次看见郭发这样痛苦,轻轻地捧起他的头:“你什么都可以和说我……”

郭发不可抑制地瘫下去,口不能言,双手死死掩住头脸,齐玉露看见他起伏的肩胛骨,那遒劲、宽大的指骨颤抖着,像是怕冷。

齐玉露安抚他,顺着毛捋,用腿垫高他的头:“你枕着我,郭发,你枕着我。”费了好半天,才扒开他严防死守的手。

郭发放弃了挣扎,涕泪横流的脸暴露在齐玉露的目光之下:“我想不通,我以为我想通了……”

齐玉露不知所措,静静地摩挲他的胸膛,又低头吮他的泪:“你终于跟我说心里话了。”

郭发渐渐镇定下来,她的手心热热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孩子:“齐玉露,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这个问题,齐玉露心里又千百种文艺的回答,可是她终于没有说话,她的腿有些痛,转身从包里拿出自己随手带的一本旧书,吹了吹页面夹的灰,随便翻到一页。

“大约也在这个时节,开始见到蒲公英,在略荫蔽潮湿的河岸边,在青草更青处,四下里结籽儿了,兴许我们还没找到它黄色的丰盈花盘,那小小的圆形撒种系统,男孩子们常常急不可待地吹上一口气,看妈妈要不要自己回家。要是一口气能吹光所有的种子,就意味着妈妈还没要他们回家。有趣的是,绒毛类种子原本在秋天更为常见,而它却早早出现了。这是自然母亲的暗示,即人生有要完成的任务,并借助蒲公英把这讯息传递给我们。自然就是这样,比人类要确定得多,也迅疾得多……”

那一晚,齐玉露的细腻和体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当她真正面对一个垮塌的男人,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她不知道,发问的郭发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郭发听着齐玉露那泛起微澜的柔声,忽然感到生的美妙,那种美妙穿梭回十年前的宇宙,来到一个叫郭小八的小伙子身上……

郭发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她一手拿书,一手摸他下巴上硬硬的胡碴,他没得到答案,只好闭上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浓,也许遗传自他的母亲。

“这本书叫啥啊?”

齐玉露停止了诵读,合上书页,把封面亮给郭发:“法国作家梭罗的《野果》,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每当去除东北口音说些和文学有关的东西,齐玉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声势不再低弱,那样子在郭发眼里像个挂在电视里的严肃的播音员,又或者说,是译制片的里字正腔圆的女主角。

郭发难得认真听,听完以后皱了皱眉,抬手夺过来:“借我看看。”

“你还读上书了?”

“操,你别看不起人呐!我不是大老粗,我起码初中念完了,当年也是响当当文化水平一流的混混。”郭发精神为之一振。

齐玉露看他又开始发挥幽默细胞了,知道他大概是好了些:“走吧,郭发,我请你吃点东西。”

那天郭发特别饿,吃了有二十个牛肉火勺,吃完了还不满足,又跑到烧烤摊去撸串,就着花河啤酒,两个人划起了拳。

\\

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齐玉露和郭发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 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郭发,”齐玉露灼灼地看着郭发,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们现在算什么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发偏不说,舔了舔嘴唇耍贱,弹她耳朵上的饰物,是两颗樱桃,“忘了说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发站得离她更近,高大的身躯上冒着热气,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像个少年一样,眼泪里沾满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齐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说:“这个交情好,我喜欢这个交情。”

“你说我能看见我妈么?”郭发忽然问。

“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后会看到我,”齐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边上,你一抬眼就能看见。”

郭发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玩意儿?”

齐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挠了挠:“好像陨石掉地上砸出来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发也看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用手掌心儿灭烟吗?”

齐玉露浅笑:“因为你是郭发呀!”

郭发摇了摇头:“以前我妈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用烟头烫我,烫多了,我朋友就会问我,我每次都编不同的理由,后来我想,干脆我也抽烟,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妈妈会折磨儿子?”

“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揍我,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候我认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齐玉露感到那份怜悯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连在一起,汹涌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别的小子打架,见血了我就能舒服点,然后回去接茬儿再被我妈揍。”

“你就从来没还过手吗?”

“她是我妈,咋能还手,但我后来学着躲,后来就跑了,”郭发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说人啊,就是贱,我现在倒想再当她的烟灰缸呢。”

郭发再次失控,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想象得那样具有毁灭性,他卸力蹲下来的时候,有齐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沦的伙伴,伸出手来,让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释放眼泪,他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伤心,但是不再绝望:“我,我……我不想认命啊!”

她以为的英雄,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孩子,齐玉露心头一沉:“郭发,别哭,你看看我,坏事儿都过去了。”

郭发睁开双眼,他没踮起脚,也没仰起头,可星河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个静夜里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齐玉露。”

他再也不掩饰对与她的贪恋,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还对我说那些话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齐玉露低眸躲闪,声音却坚定:“再也不会了……”

郭发抱起属于他的全世界,上面有熨帖的柔软、恰好的温柔:“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跟你说,这回你知道我了吧?”

所谓爱与欢喜,都胜不过一句知道明白,齐玉露回抱住他,从夏至冬,她从未这样热切真诚过:“我懂你。”

郭发默默地想,他要是十几岁遇见她就好了,以他的执着,他现在已经爱她二十年了,可忽然发现,他们确实是早就认识了,岁月对他还不算残忍。

Merry Christmas(五)

2001年1月4日 晴 那天白康宏告诉我潘崇明被人乱棍打死在下湾村,被村民集体弃尸在粪坑里,我没什么感觉,单纯感到想笑,他是该为郭发的母亲陪葬的。小武该知道这事,该像我一样体会信念的幻灭。可是他身在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我忽然发现,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只有一样,就是郭发。 昨天我梦见郭发在城郊的玻璃河子里游泳,他捞起溺水的我,在冰冷的水里为我渡气,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睛里有粼粼水光:“别死,把我一半的命给你,咱俩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记得父亲年轻时非常喜欢游泳,他和徐叔都是工厂里游泳的健将,母亲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件梅花牌泳衣。我害怕水,所以一直都不会游泳,我想,假如我死的话,会在水里。 水非常温柔,包容一切,冲刷一切,但又是非常有原则的东西,到了零度以下,就定要结冰。所以所谓的冬泳,一定要赶上初冬时节,晚了就游不成了。 我还对很多事情不解,譬如,广场中央的百货大楼里,到底有多少种货物?为什么冰冻的河面以下,还有活的鱼,如果我进到里面,是不是就像白雪公主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永垂不朽?记得有个外国的女作家自杀,是沉在池塘里的,衣服里装满了石子,不让自己挣扎,一味沉沦,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死法。 绵长的隧道里,白雾缭绕,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齐玉露踮起脚尖往前看,却被郭发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他眨着眼睛,神色幽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齐玉露嗫嚅着,咽了一下口水,不置可否。 郭发始终那么望着她,终于微笑,张开手臂:“来我怀里。” 齐玉露无法拒绝来自他的温存,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怎么了?” 郭发狠狠缚住她的腰身:“你有秘密,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兰棱人,潘崇明死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报警的人就是你……捅我妈的人,就是你爸……” 齐玉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紧,急迫地想逃脱,他却越来越不留情,漆黑的瞳孔收缩,似要把她引入其中,抵达永无出口的黑洞。她拼命…

2001 年 1 月 4 日 晴

那天白康宏告诉我潘崇明被人乱棍打死在下湾村,被村民集体弃尸在粪坑里,我没什么感觉,单纯感到想笑,他是该为郭发的母亲陪葬的。小武该知道这事,该像我一样体会信念的幻灭。可是他身在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我忽然发现,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只有一样,就是郭发。

昨天我梦见郭发在城郊的玻璃河子里游泳,他捞起溺水的我,在冰冷的水里为我渡气,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睛里有粼粼水光:“别死,把我一半的命给你,咱俩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记得父亲年轻时非常喜欢游泳,他和徐叔都是工厂里游泳的健将,母亲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件梅花牌泳衣。我害怕水,所以一直都不会游泳,我想,假如我死的话,会在水里。

水非常温柔,包容一切,冲刷一切,但又是非常有原则的东西,到了零度以下,就定要结冰。所以所谓的冬泳,一定要赶上初冬时节,晚了就游不成了。

我还对很多事情不解,譬如,广场中央的百货大楼里,到底有多少种货物?为什么冰冻的河面以下,还有活的鱼,如果我进到里面,是不是就像白雪公主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永垂不朽?记得有个外国的女作家自杀,是沉在池塘里的,衣服里装满了石子,不让自己挣扎,一味沉沦,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死法。

绵长的隧道里,白雾缭绕,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齐玉露踮起脚尖往前看,却被郭发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他眨着眼睛,神色幽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齐玉露嗫嚅着,咽了一下口水,不置可否。

郭发始终那么望着她,终于微笑,张开手臂:“来我怀里。”

齐玉露无法拒绝来自他的温存,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怎么了?”

郭发狠狠缚住她的腰身:“你有秘密,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兰棱人,潘崇明死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报警的人就是你……捅我妈的人,就是你爸……”

齐玉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紧,急迫地想逃脱,他却越来越不留情,漆黑的瞳孔收缩,似要把她引入其中,抵达永无出口的黑洞。她拼命地挣揣,可他的手那么有力,死命地钳住她的脖颈,使她双脚离地,濒临窒息之前,她声嘶力竭地呼吼道:“放开我!”

她醒过来,鱼缸里的鱼都卧着睡觉,没什么风吹草动;房间里漂浮着樟脑丸的味道;耳边,有老挂钟的滴答声。身边,郭发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沉睡的身体被她的叫声惊醒,他睫毛震颤,双目惺忪地坐了起来,慵懒地揉着眼皮问:“你咋的了?”

齐玉露还是不确定眼前的虚实,默默不言,只是细细看着他,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戴着那条玫瑰十字架。

“做梦了?”郭发从背后抱住她,把她重新拉回温暖的被窝里,用自己的大手给她擦去额发上的汗水,“不是啥好梦吧?”

“我梦见你要杀我,”齐玉露轻咬他的手臂,屁股拱拱他的肚子,暖烘烘的,很安适,“坏人。”

郭发噗嗤一笑,故意弹她胸罩的肩带:“梦都是反的,是你狗日的要杀我吧。”

齐玉露打他的手,每一掌都响出声:“好啊,我杀你,咱俩一起死呗。”

“行啊,反正活着也没啥太大意思。”他不觉得疼,贴在她的颈后,呼吸着来自全世界清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齐玉露转过身来,埋在他的胸口,指头摆弄着那十字架:“你戴这个有点色。”

“色?”郭发不明白,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只看见深邃幽黑的被窝,和她光裸的两腿,他压住她,褪掉她的胸罩、内裤、棉袜,坐起来,双手锁住她的脚踝,“是这个意思吗?”

“轻一点儿……”齐玉露把冰凉的脚板抵在他的下腹。

郭发没有搭腔,他的呼吸很重,敏感的下身已经剑拔弩张,屋子里的暖气有些冷,他把被子披在背上,齐玉露的视野顷刻间变得晦暗,外面,太阳爬上来,屋里,夜晚却又来了……

“好想你……”进来的那一刻,她眼角有泪,身体左摇右摆,每个毛孔都潮热难耐,“郭发……”

老旧的铁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冬夜的拂晓天色昏暗,他低着头,唇紧闭,长久不语,只顾着呼吸,夏日晒得幽黑的皮肤养得麦黄,胴体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瘢痕遍布的侧颈上暴起跳动的青筋,银闪的条链缀在他胸口中央,十字架吊坠摇撼如钟摆,像在倒数着她的命。

他皱着眉,两臂紧抓她的乳,口中低呼着好紧,像个悲伤的信徒,整整一个小时的冲撞后,他还是没有射,面上泛红,很为难:“玉露,给我点根烟。”

齐玉露把自己的烟给他,推他出去,桀骜地收回两腿:“你心里有事,不行就收摊吧。”

“不要,”郭发很抱歉,缓缓吐出烟气,跌躺回床上,“你坐上来行不行?”

齐玉露却转过身,倒骑着他,所有的艳态,都折射在桌上的鱼缸里:“这样喜欢吗?”

郭发指间掐着烟,火焰快烧到手了,灰烬都落在枕边,他躺着看她起伏的粉背,血氧都被她摄走,急促的呼吸濒死一般,完全抽不上一口烟,彻彻底底失去了主动,骨与肉都随她的晃动而晃动。

他像是个溺水的人,剧烈地大口呼吸,死死抓住她的胸,想说些动情的话却没有头绪,春潮般的快感把一切掀翻,腰身向上一挺,什么都没有了:“要死了……”

她癯瘦的身体一阵战栗,每个棱角都要被震碎,山崩地裂,她转过来坐在他的肚子上,捞过他颤抖的手,探摸自己的小腹:“你摸,都满了。”

“让我好好亲亲你……”他踢开被子,猛地站起来,把她捧在怀中,腰却虚虚的,打不直,他吻遍她的脸,含住她的唇,她像是廉价清凉饮料里的甜蜜素,本身并没有糖分,每吮一口,却能尝出沁人心脾的甜。

“烧起来了……”齐玉露挂在他的身上,指着烟雾缭绕的被褥。

“操,烟头忘灭了。”

告别恋曲(一)

2001年1月6日 多云 好喜欢席慕蓉的一句诗,淡淡的,却含着千钧重的悲伤,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这是怎样一种境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郭发告别,我越来越贪恋永远,希望能一直一直与他对望,不失联,不告吹,日夜亲吻。我想我最后也许只是不告而别,留他一个人发蒙,残忍总是免不了的,但我知道他不会向曾经那样寻死,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被我点亮了生机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不会熄灭。如今我尽我所能陪伴他,冲淡他丧母的悲伤,我泡在他的卧室,占有他家的厨房,晚上,还要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宽大,非常舒服,他总喜欢钻进去瘙我的痒,亲吻我的身体。我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早上,他和我都要顶着困意上班,外面还是一片黑暗,有时候还恍惚以为是晚上,这意味着我们白日的第一次告别,他总是起得很早,绕了个大远,把我送到书局门口才离去,然后自己才飞快赶去汽修厂。他开始跟我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还用我的肥皂洗衣服,我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相同的气味,越来越不习惯分开,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玻璃河子又叫太平沟,水深而静,这时节彻底冻成了一块玻璃,透着四分五裂的裂纹,但是却坚固无比,成了天然的溜冰场。 黄昏时分,四周的落叶松、椴树和白桦都垂着诱人的冰挂,郭发跳起来,掰了两根下来,像个脱了缰的野孩子,满眼邪气,又透着憨态:“一人一根,嗦着玩儿,哥对你好吧?” 齐玉露不接,直撇嘴:“不要,有细菌。” “穷讲究,”郭发硬塞给她,“你吃,甜的,我不骗你。” 2001年在郭发这里似乎变得慢极了,世界的新世纪早已开始,而属于他的好时光才刚刚来临,在她的身上,仿佛有某种奇异的东西,能使时光变慢,他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其实才不过几天,在昼犹昏,他有种会永远年轻的错觉,日子充实而井然,他牢牢拉着她的手,走上百里冰封的河面。 齐玉露含着冰凌,有灰土的味道,并不甜,她试探地挪着步子,脚跟都不敢用力,郭发打着出溜滑,一边搀扶,一边取笑她:…

2001 年 1 月 6 日 多云

好喜欢席慕蓉的一句诗,淡淡的,却含着千钧重的悲伤,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这是怎样一种境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郭发告别,我越来越贪恋永远,希望能一直一直与他对望,不失联,不告吹,日夜亲吻。我想我最后也许只是不告而别,留他一个人发蒙,残忍总是免不了的,但我知道他不会向曾经那样寻死,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被我点亮了生机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不会熄灭。如今我尽我所能陪伴他,冲淡他丧母的悲伤,我泡在他的卧室,占有他家的厨房,晚上,还要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宽大,非常舒服,他总喜欢钻进去瘙我的痒,亲吻我的身体。我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早上,他和我都要顶着困意上班,外面还是一片黑暗,有时候还恍惚以为是晚上,这意味着我们白日的第一次告别,他总是起得很早,绕了个大远,把我送到书局门口才离去,然后自己才飞快赶去汽修厂。他开始跟我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还用我的肥皂洗衣服,我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相同的气味,越来越不习惯分开,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玻璃河子又叫太平沟,水深而静,这时节彻底冻成了一块玻璃,透着四分五裂的裂纹,但是却坚固无比,成了天然的溜冰场。

黄昏时分,四周的落叶松、椴树和白桦都垂着诱人的冰挂,郭发跳起来,掰了两根下来,像个脱了缰的野孩子,满眼邪气,又透着憨态:“一人一根,嗦着玩儿,哥对你好吧?”

齐玉露不接,直撇嘴:“不要,有细菌。”

“穷讲究,”郭发硬塞给她,“你吃,甜的,我不骗你。”

2001 年在郭发这里似乎变得慢极了,世界的新世纪早已开始,而属于他的好时光才刚刚来临,在她的身上,仿佛有某种奇异的东西,能使时光变慢,他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其实才不过几天,在昼犹昏,他有种会永远年轻的错觉,日子充实而井然,他牢牢拉着她的手,走上百里冰封的河面。

齐玉露含着冰凌,有灰土的味道,并不甜,她试探地挪着步子,脚跟都不敢用力,郭发打着出溜滑,一边搀扶,一边取笑她:“大胆迈你的,冻实了都。”

齐玉露却还是蹑手蹑脚的,总有种赤脚踩在剃刀边缘的幻觉:“慢点儿!”

两个人拉着手,并肩缓步走着,郭发雀跃欢脱,一把把她拉倒,齐玉露吓得直瞪眼,他安适地躺在冰面上:“躺会儿不行啊。”

齐玉露不安地要坐起来:“你属猴儿的?一会儿再掉下去。”

“这不有我呢吗?我会游泳。”

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冰面上并肩躺着,对视之间,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就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眼神,齐玉露望着天空:“真好呀。”

“以前我和楚楚、二白还有曹微他们冬天老来这边摸冰排,晚上,就在河边架篝火,烤臭鱼吃,”郭发兴致很高,“过几天我可以带你抽冰尜儿,我抽得可好了。”

“你看,有活鱼。”齐玉露隔着冰面,眯着眼往下看,晶莹的冰面下成了一个凸透镜,有几尾鱼被放大,饱满鲜艳的身体被封囚在里面,竟然自如地游动着。

“你想吃吗?给你抓。”

“好好的鱼,让人家活着呗,嘴那么馋,啥都想进肚?”

郭发捏起她的手:“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儿。”

“你能有啥好玩的事儿?”

“崔海潮跟毛姐在一块儿了,毛姐杀猪菜馆那个毛姐。”

“我早听说了,你这八卦速度太慢了,我们老板说他俩以前就认识了,毛姐追的小崔,虽然年龄差的大点儿,但是吧,”齐玉露眼睛忽闪闪一轮转,“那有什么的,咱俩都能在一块儿,他俩也不稀奇。”

“把你能的。”郭发弹她脑门儿,“咱俩挺正常的啊,你这么好看,我这么帅!”

“你挺能吹牛逼的,”齐玉露回敬他两个,“对了,你不是会冬泳吗?你进去游游我看。”

郭发告饶,她细弱的手,指头却藏着一股锐劲儿,弹得人生疼,一记一个红印:“咋想着让我冬泳了呢,这时候,都冻上了,我进去等于喂鱼啊。”

“我就是单纯想看你在冰天雪地里光着,”齐玉露眯着眼睛,两弯笑眼,像是上弦月,“肯定看起来特别色。”

“色色色,你就知道色,冬泳也得穿泳衣啊,总不能在冰水里露鸟吧,冻坏了该。”郭发捂着裤裆,“你上回还没把我衣服还我呢。”

齐玉露要留着他的衣服,上面有她爱的气味,如果在临死的时候闻到,她会走得很开心,像他陪在自己身边一样,“送我呗,那么小抠呢。”

郭发掏出烟,点上了,和齐玉露抽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仔细端详着烟壳子,上面印着拥抱的一男一女,站在一颗红心前,像是在跳舞,周围都是蜡烛,“红豆?这也没红豆味儿啊。”

“你抽蝙蝠的时候尝出蝙蝠味儿了吗?这是王维的诗,红豆就是相思的意思。”齐玉露说。

郭发捧起她的脸,把吐出的烟渡到齐玉露口中,像是在她内脏里扔了一把炽烈的火,她猝不及防地咳嗽出眼泪,他看她,太冷了,睫毛挂霜,毛茸茸亮晶晶,他不忍释手,也想把她冻在自己心海里,这种感觉就像望着水晶球里零落的雪花、跳舞的小人那样,只能没轻重地捏弄:“我咋能这么喜欢你?齐玉露。”

叫人连名带姓,除了生疏之外,还有另一层感情,没有虚伪,没有客套,不打折扣,只是纯粹地呼唤她在世间唯一的代号,一遍遍确认,好像怕人消失了一般。

在这落后衰颓的小县城,浪漫是贫乏的,但是又因为这独一处的贫乏,反而生出别样的浪漫,连电焊枪滋出来的火星,都是一种礼赞的焰火;冰封的河面以下,也许藏着古老的潜水艇,载着幻梦与爱欲,驶向江河万代。

齐玉露见他眼角凝一滴泪,又或许是融化的雪水,她吻他的脸,忽然很想在这荒郊野外做爱,铁马冰河,都入梦来。

郭发伸手去摸她的两乳,浅巧克力色的两重乳晕,是属于他的年轮,软豆腐一般在掌心里柔软地震颤,他闻她的发,染烫过后的头发不似从前,有些发硬,时不时散发着一种化学药水的辛辣苦涩,他不知道,那是衰朽的气息:“怎么了?”他听见齐玉露发出一阵闷哼。

“没事,为什么我不觉得冷呢?真奇怪。”

郭发也感到古怪,抬头去看落日,熔金一般,非常闪亮温暖,一个谎言般的夏日似的:“因为咱俩就在太阳底下。”

齐玉露眨着眼,感觉视野里有一片消不去的阴翳,郭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陪她望向很远的地方。这样的太阳很眼熟,在十一年前那命运般的一天,也曾洒下如许辉煌的光,橙子汽水一般美丽晃眼。他们的胸中都充塞着悲伤,想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又一个,一桩又一桩,都不再回来。

“郭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吻她,挪她到自己的臂弯里,不说话,等那未知的柔波飘到耳畔。

“人生有尽头

情像风总会默默流

和你难再和应

原谅我好吗

今天告别

你那誓约依然动听

其实我期望爱一世

地老天荒爱未停

不要问为何离去……”

齐玉露用有些蹩脚的粤语唱着,感情却充沛,双眼茫茫,郭发问她:“什么歌?”

“《告别恋曲》。”

郭发没听懂歌词,可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那么悲伤,他紧紧抱住她,好怕她像冰一样化了:“不喜欢,恋曲就恋曲,告别干什么玩意儿,我和你永远不分开。”

告别恋曲(二)

2001年1月16日 微风多云 莫泊桑在一生里说,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有时候,当下是那么美好而坚牢,不是彩云与琉璃,只是一块处于恒零下温度的冰块,不散不脆,过去与未来都无法侵扰它的宁静。我和郭发只是静静依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我们坐在七一广场的长椅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冬日那样寂寥,已经没有孩子会放风筝了。他早上送给我一条围巾,是他花小半个月工资从百货市场的奢侈品专柜买的,是非常昂贵的羊绒毛。他会一种独特的系法,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汽修工,我被他绑得像个轮胎似的。“你手真笨,郭发!”“好了,轮胎,你现在可以往前滚了。”郭发的嘴角生出层层细波皱纹,露出好看的笑容,睫毛微颤。生锈的金属在发出咯咯的贱笑——是他在故意讨我的打了。 “咚咚咚!”急促又尖锐的敲门声。 齐玉露耳边响了机关枪似的,心也跟着一阵突突,她连忙放下手中《漫长的告别》,小跑过去开门:“谁呀?” “我,还谁?!” 齐玉露真听不出是谁,缓缓打开一条门缝——那是一个非常“精神”的女人,东北的语言里,精神可是比美丽漂亮更加上乘的夸赞,杨美玲青色的细纹眉昂扬着,下头,是一双涂了黑眼影的吊梢眼,她穿着一身及膝的貂皮大衣,露出两截穿丝袜的细腿,指尖,还夹一支烟,整个人又壮又瘦,很矛盾,她一开口,嗓子是哑的,不细听,有些像男人:“玉露,有火吗?” 齐玉露眯上眼细看,发现她的一头天然亚麻色头发垂在肩头,门外的风吹起那美妙的层次,她恍惚着打开门,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五姨,你来了?” “你家真难找,挨家挨户敲,我手指头都要骨折了,”杨美玲放下挎包和外套,光着一双脚,重重跌坐在沙发里,喉咙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可又坚持点起烟,烟堵住肺部的起义,她痛苦又舒服地一皱眉,抬手往空的烟灰缸抖灰。 齐玉露以为郭发是她见过最能抽的烟鬼,今朝见了这位,心里…

2001 年 1 月 16 日 微风多云

莫泊桑在一生里说,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有时候,当下是那么美好而坚牢,不是彩云与琉璃,只是一块处于恒零下温度的冰块,不散不脆,过去与未来都无法侵扰它的宁静。我和郭发只是静静依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我们坐在七一广场的长椅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冬日那样寂寥,已经没有孩子会放风筝了。他早上送给我一条围巾,是他花小半个月工资从百货市场的奢侈品专柜买的,是非常昂贵的羊绒毛。他会一种独特的系法,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汽修工,我被他绑得像个轮胎似的。“你手真笨,郭发!”“好了,轮胎,你现在可以往前滚了。”郭发的嘴角生出层层细波皱纹,露出好看的笑容,睫毛微颤。生锈的金属在发出咯咯的贱笑——是他在故意讨我的打了。

“咚咚咚!”急促又尖锐的敲门声。

齐玉露耳边响了机关枪似的,心也跟着一阵突突,她连忙放下手中《漫长的告别》,小跑过去开门:“谁呀?”

“我,还谁?!”

齐玉露真听不出是谁,缓缓打开一条门缝——那是一个非常“精神”的女人,东北的语言里,精神可是比美丽漂亮更加上乘的夸赞,杨美玲青色的细纹眉昂扬着,下头,是一双涂了黑眼影的吊梢眼,她穿着一身及膝的貂皮大衣,露出两截穿丝袜的细腿,指尖,还夹一支烟,整个人又壮又瘦,很矛盾,她一开口,嗓子是哑的,不细听,有些像男人:“玉露,有火吗?”

齐玉露眯上眼细看,发现她的一头天然亚麻色头发垂在肩头,门外的风吹起那美妙的层次,她恍惚着打开门,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五姨,你来了?”

“你家真难找,挨家挨户敲,我手指头都要骨折了,”杨美玲放下挎包和外套,光着一双脚,重重跌坐在沙发里,喉咙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可又坚持点起烟,烟堵住肺部的起义,她痛苦又舒服地一皱眉,抬手往空的烟灰缸抖灰。

齐玉露以为郭发是她见过最能抽的烟鬼,今朝见了这位,心里的榜单,可要换换人了。

“五姨,我爸上回给我说你得气管炎了?咋不戒烟呢?”齐玉露动作麻利,忙去沏茶切水果,转身给齐东野打电话,再从衣柜上拿出那束之高阁已久的小木盒。

“抽吧,这东西抽不死人,我不惜命,时候到了,该死就死了,你看你徐叔一辈子,不抽不喝酒,老老实实,喝一顿酒就叫人给杀了,身上没几个钱,皮夹克里就有我一张照片,我估计那凶手都觉着挺好笑,”杨美玲的手停在唇边,潋滟的眼,落在齐玉露怀里抱的东西上,“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得信命?”

齐玉露把那东西交给她,上面盖着一层织金的布:“这骨灰盒是金丝楠木的,配得上徐叔,我爸说得铺金盖银,下葬的时候风光。”

“不整那些说法,我就把他放我床头,放我店里,给我镇着场子。”杨美玲把盒子放腿上,像是抚摸一只猫,风轻云淡。

“五姨,多少年没回来了?咱太平变化大吧?我刚回来的时候都差点没认出来。”齐玉露寒暄着,她们之间,还夹杂着陌生。

“我早该来,你爸说怕我吓着,说人死都死了不着急,我怕啥,我能怕啥,我怕的就是我那发廊没生意,不赚钱,”杨美玲说得口渴,只好又灌一口烟,“那啥,你爸呢?”

齐玉露摘下眼镜,坐在杨美玲身旁:“我爸出去锻炼了,一会儿回来。”

“还锻炼呢,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折腾呢,”杨美玲一笑,环顾小屋四周,连电视机上装零钱的铁罐子都擦得锃亮,“你爸挺立整啊,跟以前你妈在的时候没两样。”

杨美玲回手抚摸着齐玉露的短发:“咱们老杨家,黄头发遗传,我一个,你一个,还有你六姨一个。”

这触摸让齐玉露战栗,好久没有年长的女人对她这样温柔了,母亲在世的时候,这种温情时刻也屈指可数:“我还有六姨呢?”

“嗯呢,你姥姥生太多了,后来养不起了,就把那孩子给人了,我小时候可爱抱你六姨了,小头发焦黄焦黄的,我可舍不得了,找了好几次,后来就没有信儿了。”杨美玲笑出一脸细细的褶子。

“真能生啊。”齐玉露拄着下巴,痴痴地说。

“你这模样和你妈年轻那时候真像啊,”杨美玲捧起她的脸,狠狠揉了揉,又一根根捋她的发丝,“还是现在好啊,一家就一个两个,你说猪才一窝才下几个崽子啊?人多了闹死了!”

齐玉露感觉得到她那电击般颤抖的手,猛地握住,冰凉冰凉:“五姨?”

杨美玲忽然忍不住,紧紧抱住眼前男人化成的灰,可终究还是没有哭:“玉露,你说这人命可真神啊,活着的时候一百多斤,死了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还没有刚生出来沉。”

齐玉露不知说些什么,对于死,她已习以为常,那只是一阵风,像余祖芬,消散在一场纸钱飘拂的大雪中:“五姨,今晚别走了。”

杨美玲又点燃一支烟,一张圆脸盘笑得满满:“行,我乐意吃你爸做的饭,捡块豆腐,再烫点酒吧,咱们仨喝一顿。”

“我妈说,人死了就成天上的星星了,”齐玉露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但是却不知不觉为之着迷,若真的能化作一颗凝望人世和所爱之人的星星,死真的并不残忍,“你往后干啥,徐叔他都能看着。”

“你妈那老工人,没文化,死就没了,要是我以后找别人了,这徐桂斌不得气死?操哈哈哈哈……”杨美玲把自己都逗笑了。

那一场连环杀戮死去的命寥寥几条,繁星遍布的天空下坠下几个星子没人察觉,可却冰山一般落在每个家身上,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嚎过后,这群生长于东北的人们擦干眼泪,保持着风寒铸就的冷冽幽默,将生死都看淡,太阳要升起,日子要向前看,因为老话讲了,天再冷,套上棉裤,也要出门。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齐玉露、齐东野热情款待了杨美玲,他们喝着酒,啃着猪蹄,配上一盘满满的鱼皮花生,两个中年人是主角,滔滔不绝话当年。

齐玉露是配角,只负责为他们斟满酒盅,在热气熏蒸的桌面上,她静静凝望着着齐东野的脸,暖黄色灯光下,仿佛没了皱纹,略耷拉的厚重眼皮挡住眼仁,一颦一笑却都生动,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一双无波到呆滞的单眼皮就遗传自他。

她小酌了一点,兴致很高,吃一口软烂的豆腐,把这一幕定格在脑海的相机里,写入死前的走马灯里。

多少次,她逃避那个问题,而今天,她有了答案,她早已原谅过去的一切。

退一万步讲,这样的时候,月明星稀,房间里,有一盏灶火燃起,饭香四溢,有什么不能勾销的呢?

喝醉了的两个中年人拿出旧相册,掏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所有的光辉岁月都被印在二寸彩照上。

“那时候你和我姐多少人羡慕啊!”

“你也不赖啊!全厂一枝花,谁看见你都走不动道啊!”

“拉倒吧!没一个真心实意的!”

“你眼光太挑了!老徐那时候就喜欢你!”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齐东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屏声静气,抹了抹脸,只有叹息。

杨美玲愣住,手还是抖的,知道徐桂斌死了的这段时间里,她抽了几万支烟,气管炎犯了,肺里咯出血来。她敛了笑容,不再说话,而是放下酒杯,慢慢走到窗前,将掌心放在烧得滚烫的暖气片上,远处的雪原,变成了层层海浪: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 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齐玉露和齐东野爷俩儿都安静了,默默地对视,鼓不出声的掌,为她打着节拍。她的歌声真缱绻,齐玉露从来没有见过唱歌这么好听的人,五姨唱歌和说话是两个声音,三分醉意,七分凄凉,一把甜嗓子仿佛是玫瑰金色的,她有些忘词,兀自哩哩啦啦地哼,手边的金丝楠木盒子正被小火烘烤,慢慢焐热,她怕他冻坏了,自从下岗后,他就特别怕冷。

“你安心去吧,斌子,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她一边唱,一边脉脉注视他最后的小小居所,没人打扰她,因为这是属于她的告别恋曲。

告别恋曲(三)

2001年1月19日 新年就快要到了,郭发预支了工资,让我陪着他买了很多年货,他说今年要带我和我爸去他师父家过年。大世界附近变成了年货一条街,十分热闹,我们才发现原来太平竟然也会有这么多人。我们像两个被允许自作主张的孩子,兴奋地握住对方的手,买五彩斑斓的虾片,在糖块儿摊子上称了好几斤高粱饴、大虾酥和不老林,还有冻梨和冻柿子,当然,橙子味儿的大窑也不能少。我和他逛了整整两天,手脚都累到抽筋儿,才发现新年的奥妙其实非常简单,无论何种境遇,人都会不自觉投身于那种快活的氛围中去,等待着一场全面的狂欢和安歇。郭发还挑了很多花样的烟花,二踢脚、窜天猴和各种擦炮,他一一给我解释每一种的美妙和缺点,眼中放着星光,仿佛姹紫嫣红的夜空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很盼望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说想看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我告诉他,要是今年有梁朝伟和张曼玉合唱的《花样年华》就好了。郭发想起了什么,晚上就买了花样年华的碟片,夜深人静的十点钟,我们披着被子坐在沙发上,难得那样聚精会神,定睛看着电视机上那么美丽的一对男女,手上分食着一盘鱼皮花生和皮冻,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看完后,我们迷迷糊糊地都没有太懂。郭发也不问,光眨着眼,意犹未尽地躺在我的怀里说,他也想吃芝麻糊,我没有芝麻糊,只好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连环杀人犯孟虎的尸体在玻璃河子里被找到,发现他的是两个冰钓的孩子! 雷劈一般,像是上世纪街头上喊着头条新闻的报童,尖锐的声音撕破整片天空。齐玉露所暗暗祈祷的戏剧性相见,全飘逝在风里,看热闹的人群挨挨挤挤,生怕错过一眼:“让让让!给我瞅一眼!” 声浪高昂,一阵高过一阵,好像在竞拍什么特价商品似的。齐玉露夹在其中,头脑眩晕,熟悉得脸孔都聚在身边—— 柳山亭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面,指点江山地大笑:“这玩意儿真是该着,那十万块钱就是谁也拿不着啊!天道有轮回,谁想逃啊?没门儿!” 郭发一边抽着烟,一边神色幽微地看着齐玉露:“告…

2001 年 1 月 19 日

新年就快要到了,郭发预支了工资,让我陪着他买了很多年货,他说今年要带我和我爸去他师父家过年。大世界附近变成了年货一条街,十分热闹,我们才发现原来太平竟然也会有这么多人。我们像两个被允许自作主张的孩子,兴奋地握住对方的手,买五彩斑斓的虾片,在糖块儿摊子上称了好几斤高粱饴、大虾酥和不老林,还有冻梨和冻柿子,当然,橙子味儿的大窑也不能少。我和他逛了整整两天,手脚都累到抽筋儿,才发现新年的奥妙其实非常简单,无论何种境遇,人都会不自觉投身于那种快活的氛围中去,等待着一场全面的狂欢和安歇。郭发还挑了很多花样的烟花,二踢脚、窜天猴和各种擦炮,他一一给我解释每一种的美妙和缺点,眼中放着星光,仿佛姹紫嫣红的夜空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很盼望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说想看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我告诉他,要是今年有梁朝伟和张曼玉合唱的《花样年华》就好了。郭发想起了什么,晚上就买了花样年华的碟片,夜深人静的十点钟,我们披着被子坐在沙发上,难得那样聚精会神,定睛看着电视机上那么美丽的一对男女,手上分食着一盘鱼皮花生和皮冻,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看完后,我们迷迷糊糊地都没有太懂。郭发也不问,光眨着眼,意犹未尽地躺在我的怀里说,他也想吃芝麻糊,我没有芝麻糊,只好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连环杀人犯孟虎的尸体在玻璃河子里被找到,发现他的是两个冰钓的孩子!

雷劈一般,像是上世纪街头上喊着头条新闻的报童,尖锐的声音撕破整片天空。齐玉露所暗暗祈祷的戏剧性相见,全飘逝在风里,看热闹的人群挨挨挤挤,生怕错过一眼:“让让让!给我瞅一眼!”

声浪高昂,一阵高过一阵,好像在竞拍什么特价商品似的。齐玉露夹在其中,头脑眩晕,熟悉得脸孔都聚在身边——

柳山亭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面,指点江山地大笑:“这玩意儿真是该着,那十万块钱就是谁也拿不着啊!天道有轮回,谁想逃啊?没门儿!”

郭发一边抽着烟,一边神色幽微地看着齐玉露:“告诉你个秘密,他是我弟弟,亲弟弟。”

齐玉露望着他,听清了,却不相信:“什么?”

“他死了,这世界上,我再没一个亲人。”郭发睁大眼睛,漆黑的瞳孔坍缩成黑洞,将她吞噬,“听明白了吗?”

一个女警官一身戎装,径直朝他们走来,向人们讨了一根烟,所有人伸来打火机,在一颗巨大如蘑菇云的火焰中,她徐徐喷出一口烟气,口吻冷峻如神,也不知在向谁说:“这具尸体,起码一周了。”

齐玉露没说话,那天郭发和自己在冰上缠绵的那个午后,正是七天前,也就是说,她动情的快活时刻,小武就在冰面下看着,慢慢死去,瘦弱的少年身体正一点一点僵硬……

“都他妈的给老娘让开!”齐玉露夺过女警官手里的烟,冲出重围,踢开警戒线,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跛足,也可以这样奋不顾身。

“小武,小武……”到底要说些什么呢?什么都结束了,她只想喊他的名字,她为他取的名字。

她走到冰面上,跪下来,贴在冰面上,下面发出闷堵的异响,她努力睁开眼,冰面变成了凸透镜,小武冻在冰面之下,像一个雪人,他苍白的五官挤出一个幽微的表情,眼睫和唇边挂满了冰霜,那让齐玉露感到陌生,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这个男孩,她以为她会和他至少有一次见面,可是,隔着一层冰面,这就是永别了。

齐玉露愣在那里,小武的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记得她给他讲过这个故事,那时候他赞不绝口,这娘们真是个好老娘们儿,死得这么干脆,这么牛逼,要是有一天他也要死了,这个死法他必须要致敬一下。

忽然,脚下的冰面断开,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鞋子,沧海桑田般,天旋地转。

六点多的拂晓天,没开灯,房间黑得像一间天主教堂里的忏悔室,齐玉露醒来,郭发正穿着秋衣秋裤,叼着牙刷对她说话:“你狗日的做什么美梦了?把我一脚踢下床了。”

“你这床太小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地方,”齐玉露双手放在胸口,重重地躺在床上,气喘吁吁,那梦太逼真,又太迷幻,她感到一阵后怕。

“唔,”郭发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鱼缸旁,在水里洒下一把饲料,他知道她说的是那间在废墟里的铁床,几场大雪后,不知道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凶手抓着了,什么时候就能解封了,那时候那地盘就回到咱俩手里了。”

太平的人们不给通缉犯孟虎取别的名字,就简单粗暴地叫他凶手,就像他简单粗暴取了那些无辜者的生命那样,引刀一快,见血封喉——“凶手抓到就好了!”有些老人为了这句话,都快活到第二年开春了,仿佛这位凶手便是一切罪恶与死亡的根源,只要这个源头被掐死了,心中那些惶惶不安的褶皱都会被熨平,生活也随之归于平静,这就像是一场迷信,人们打着赌,调动神乎其神的想象力,打发掉无聊的冬日。

“郭发,如果能选一种死法,你想怎么死?”齐玉露几乎已经放弃对小武的寻找了,那梦境的清晰让她不寒而栗,她抱着臂,起身开了灯,又披上郭发的外套,淡淡汽油的味道,让她暂时安定下来。

“这你算问对人了,”郭发显得很兴奋,“我要把我的骨灰放进我自己设计的礼炮里,然后,就三十儿晚上,在七一广场放给全太平的人看。”

他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锋芒,这是怎么处理骨灰的回答,不是怎么结束生命的回答。

齐玉露顺着他说:“设计啥样的礼炮啊?”

“还没想好,现在活得挺好的,没啥事儿干就寻思寻思怎么设计呗。”郭发一笑,眼睛像灯影下的扑蛾,和他冷峻瘦削的脸不相称,更透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齐玉露在一旁盯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就像个干了太多粗活的小孩子,她张开双臂,唤他过来:“抱抱你。”

郭发快步走过去,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吻她汗湿的后颈,在她耳边喷出薄荷味儿的鼻息:“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告别恋曲(四)

崔海潮有了毛姐的资助,用人们的话讲就是抖起来了,摇身一变,当起了老板,他始终摆脱不了骨子里的文艺,对音乐的偏执放不下,但也拿不起,当不成音乐家,就想法子退了一步,竟然把解放前城郊留下的防空洞装修一新,名字从简,不耍花样,就叫防空洞舞厅。 防空洞舞厅一出世,平地惊雷般搅弄起太平镇居民死水般的生活,冬天里的一把火似的,对他们来说,这是2001年除了连环凶杀案之外,最轰动的一件事了。 寂寞的人们都赶时髦,门外停满自行车和小汽车,开业三天,夜夜爆满。舞池里幽深空旷,霓虹终夜不灭,音响里轮番放着高昂的舞曲,闻之便有狂舞的冲动,人们只消花上十五元的门票钱和十块钱的酒水位,便可以获得一晚上的狂欢。 郭发自从出狱后就没来过这样热闹的场所,一进场,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被炸聋了,忙戴上耳包捂着耳朵,苍蝇一般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齐玉露摘下围巾,给了郭发一拳:“请一个瘸子跳舞,可真有你的。” “防空洞都能当舞厅,瘸子为啥不能跳舞?”崔海潮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精气神儿和从前大不相同,他梳着油头,头上卡着副墨镜,披着貂皮,敞着怀儿,活像个烧包的日本牛郎。 “行啊你,鸟枪换炮了,该叫你崔老板了!”郭发往他那光溜溜的乳沟处捏了一把,“我俩来给你捧个场!” “那必须是热烈欢迎!”隔着厚厚的墨镜片,崔海潮笑得春光灿烂,“啥时候吃你俩喜糖?” 郭发耸耸肩:“你问她吧。” 齐玉露不接那话茬,转而环顾四周:“崔,你这个创意真好,经商头脑和艺术细胞,你都有了。” 音响里,放着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才不到八点,人不算多,还没到热舞的时间,大概是要放些抒情的调节氛围。 “啥艺术啊,早死了,跳舞吧,我算看透了,人这辈子,什么爱不爱的,醉生梦死算了,”崔海潮表情淡淡的,杀死梦想,和掐灭烟头一样容易,“那啥,郭哥,小齐,你俩不用买门票,酒水都免费!吃好喝好!难忘今宵!” “行,我俩可不客气了!”郭发回头扭屁股撞齐玉露,“崔,崔,崔…

崔海潮有了毛姐的资助,用人们的话讲就是抖起来了,摇身一变,当起了老板,他始终摆脱不了骨子里的文艺,对音乐的偏执放不下,但也拿不起,当不成音乐家,就想法子退了一步,竟然把解放前城郊留下的防空洞装修一新,名字从简,不耍花样,就叫防空洞舞厅。

防空洞舞厅一出世,平地惊雷般搅弄起太平镇居民死水般的生活,冬天里的一把火似的,对他们来说,这是 2001 年除了连环凶杀案之外,最轰动的一件事了。

寂寞的人们都赶时髦,门外停满自行车和小汽车,开业三天,夜夜爆满。舞池里幽深空旷,霓虹终夜不灭,音响里轮番放着高昂的舞曲,闻之便有狂舞的冲动,人们只消花上十五元的门票钱和十块钱的酒水位,便可以获得一晚上的狂欢。

郭发自从出狱后就没来过这样热闹的场所,一进场,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被炸聋了,忙戴上耳包捂着耳朵,苍蝇一般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齐玉露摘下围巾,给了郭发一拳:“请一个瘸子跳舞,可真有你的。”

“防空洞都能当舞厅,瘸子为啥不能跳舞?”崔海潮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精气神儿和从前大不相同,他梳着油头,头上卡着副墨镜,披着貂皮,敞着怀儿,活像个烧包的日本牛郎。

“行啊你,鸟枪换炮了,该叫你崔老板了!”郭发往他那光溜溜的乳沟处捏了一把,“我俩来给你捧个场!”

“那必须是热烈欢迎!”隔着厚厚的墨镜片,崔海潮笑得春光灿烂,“啥时候吃你俩喜糖?”

郭发耸耸肩:“你问她吧。”

齐玉露不接那话茬,转而环顾四周:“崔,你这个创意真好,经商头脑和艺术细胞,你都有了。”

音响里,放着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才不到八点,人不算多,还没到热舞的时间,大概是要放些抒情的调节氛围。

“啥艺术啊,早死了,跳舞吧,我算看透了,人这辈子,什么爱不爱的,醉生梦死算了,”崔海潮表情淡淡的,杀死梦想,和掐灭烟头一样容易,“那啥,郭哥,小齐,你俩不用买门票,酒水都免费!吃好喝好!难忘今宵!”

“行,我俩可不客气了!”郭发回头扭屁股撞齐玉露,“崔,崔,崔,你叫挺亲啊!”

“你眼馋了?”齐玉露朝他扮鬼脸,“郭郭郭,行了吧。”

郭发忽然掣住齐玉露的手:“别动。”

这防空洞里点上了炉火,仍然挡不住的凄寒,阵阵阴风吹得人骨缝凉飕飕的,齐玉露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你……干啥?”

郭发神秘兮兮,四处看,像在寻找什么:“你听见母鸡蛋的声儿了吗?”

“去你的,”齐玉露把脖子和手都缩进衣服里,“这地方夏天来肯定可凉快了。”

“你说这帮人还是吃太饱了,这么冷也来嘚瑟,”郭发望着周遭跳得热火朝天的人,解开自己的大衣,把齐玉露裹进来,“暖和点没?”

“我说不来,你非要来,”齐玉露踩他的脚,“咱俩喝点酒,喝酒就暖喝了。”

“用不用给你整点伏特加?再配上点小药片儿。”郭发揶揄道,眼睛里有温柔的恶意。

“操,你这人挺记仇啊。”

“我认真的,你为啥老吃止疼片?因为你腿疼?”郭发说。

“没事儿,腿早就完犊子了,我吃药片是因为有药瘾,不吃闹心,多少年了。”齐玉露面不改色,她多么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那你得戒了。”郭发把齐玉露紧紧抱住,“上瘾不是好事儿。”

22 寸的迪斯科灯球发出眩目的光芒,红男绿女抱在一处,踢踢踏踏跳着交谊舞。齐玉露把头搭在郭发的肩上,一切半明半暗,随着节拍轻轻摇摆。难以置信,这里曾是防空洞,那时惊恐的人们躲进这里,何曾会想到,半个世纪后,升平的世界,早没了鲜血与炮火,一颗心,只剩可怕的寂寞,这寂寞胜于炮火,胜于死亡,是属于新世纪的灾难,只不过无声发生在人的心灵深处。

跳了两步,郭发被齐玉露踩了三次脚,他觉得好笑:“咋了?你紧张吗?放心,这回我不和你求婚。”

忽然,郭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芳姨!”

艾文芳端着果盘的手愣住了:“郭发?你也来了,我去给包间送果盘。”

郭发一诧:“还有包间呢?”

“对,都是大人物。”艾文芳神秘地说。

两个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闭口不谈余祖芬的事情,艾文芳说自己早已不干那行,成了这里的招待,崔老板大方,给她们的工资很多,可是末了,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捂住嘴,颤抖地说:“小郭,别怪我没去送你妈最后一程,我家里还有孩子,我丈夫也死了。”

郭发有些错愕,他这才发现他对这个芳姨知之甚少。

艾文芳哽咽地说:“老金失踪了好几个月,我以为他和别人跑了,结果,在厂子的油漆桶里找着了,那人下手真狠,他脖子都断了。”

郭发一惊,用最靠谱的话宽慰她:“芳姨,你放心,凶手很快就找着了,我认识那个石警官,挺厉害,那小子蹦跶不了几天了。”

但郭发自己是不信的,在这样的小城,案件往往是悬而不决的,凶手往往是杳无音讯的。现实的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遵循人的幻想,它不是犯罪小说,也不是悬疑故事,这片平凡的土壤上,没有按图索骥的英雄侦探,没有千里追凶的赏金猎人,更不见逍遥生天的宠儿,降临在头顶的,只有命运,血淋淋的命运。

这时,从虚掩的门外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背着书包,红黑色的校服下小小的身躯,和这里霓虹烧透的一切极不相称,她捂着耳朵,手臂上还带着两道杠,手里端着一本小说,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妈!我作业提前写完了!”

金天骄眯起眼看郭发,他眉骨上那条贯穿而下的刀疤,让她吓了一跳:“妈,这是谁啊?”

艾文芳把她拉到身边:“这是你余阿姨家的郭发哥哥。”

“这是我家老二,骄骄。”艾文芳有些不好意思。

郭发一笑,他懂得抓住小孩子的内心,从前当体育委员的时候,他可是睡觉都不摘袖标的:“挺厉害啊,你是中队长?”

“对,”金天骄昂起头,很骄傲,她仔细看,这个人和通缉令上的那个人根本不一样,他的眼神里藏着闪亮的东西,漫溢的慈悲和清澈见底的干净,像冰块儿。

\\

石英坐在桌边,耷拉着脑袋,手里的酒杯再次空了,她难得脱下警服,摘了配枪,穿着简便的套头衫和牛仔裤,让她看上去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石警官,你咋在这儿?你这是搞什么行动呢?”这算是郭发今天的第二个意外收获。

“被停职了,”石英扯出一抹笑,“你咋也一个人?”

“没有,我对象进去上厕所了,我等她。”郭发枯坐着,双手交握,不喝酒,不吸烟,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此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长廊深处走出,带来一阵冷风,人们循声一望,那是个一米九多高的“巨人”。

“认识吗?”石英缓缓呷着冷酒,脸上带着平静的笑。

郭发的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旁人也是,住了舞步,只是旁观,这个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场:“看着不是善茬啊,牛逼哄哄的。”

石英又是一笑,像是在介绍资料:“冯铁川,1995 年做土方生意发家的,黑手伸遍太平。”

耳闻不如一见,郭发当然听说过:“这就是冯铁虎?”

“我就是因为他被撸的,太平现在根儿上烂透了,凶手,根本抓不住的。”石英自嘲地一笑,眼睛里含着刀子。

郭发听得心不在焉,不搭茬,手里抛玩着那颗母亲留给他的金戒指——今天,估计又是送不出去了,为什么每一次求婚,总是状况百出呢?

他不甘心,转身盯着厕所出口,一个个该死的身影鱼贯出来,可哪一个都不是齐玉露。

喧闹的音乐停了,换成了迟缓的钢琴曲,郭发总感觉后背发麻:“上个厕所真他妈的费劲。”

忽然,那冯铁川坐在舞池中央,皮肉堆叠,一尊佛似地停稳了,四下里迪斯科球的光都那么识趣,猛地汇聚在他那颗划了刀疤的光头上,他眯上眼,好像有些笑意,一挥手,一群打手便涌了进来:“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不懂规矩呢?毛姐的菜馆都得交保护费呢,毛姐的小白脸儿,就不用交了?”

“齐玉露,快出来!死厕所里了?”郭发去女厕所门口唤齐玉露,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站在原地,看着战局愈演愈烈,本能地要逃避,赶忙躲进男厕所,隔着厚厚的墙壁,他听见纷乱的打斗声,为了和齐玉露平静的生活,他不能再轻易斗狠——不知道那个崔海潮,还能不能扛得住。

算了,还是出去!他憋回尿,随手从门口操了一把笤帚,抱头鼠窜的人群里,石英正挥舞着格斗的姿势,艾文芳和金天骄,都躲在她的身后,看来她也没有醉得那么厉害。

“小心!”郭发凑上前,替一个男人挡了一拳,转头一看,那人竟是国字脸——第三个收获。

“你呀?”郭发啐了一口,“多余救你。”

国字脸神色慌忙,手忙脚乱往外爬:“快跑吧,我这枪口都开始疼了,他们说那凶手就藏在女厕所呢!”

“我操!”郭发再折回去,高喊齐玉露的名字,没人吭声,不管了,他硬着头皮走进去,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高处的窗子敞开着,有乳白色的冷空气持续灌入。

第四个收获!他叼着烟,两手的关节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容不得多想,猛地攀上去:“我操你大爷,姓孟的!”

郭发跳入一片茫茫雪野中,脚印绵长,却无人烟,身后的音响不息,正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急促的旋律,让他心烦意乱。

告别恋曲(五)

——“旁边,有火车呼啸而过,好像劈开她灵魂的中央,一切都迟到,一切又都刚好,但归根到底,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齐玉露夹在时间的裂缝里,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天来,小武一直在防空洞舞厅没有打通的隔间里藏身,崔海潮的心血来潮可害苦了他,日日听着那叫嚣的音乐,简直就要发狂,到了凌晨,人群散去,他才敢顺着地洞钻出来觅食。 齐玉露是在厕所的隔间里偷吃止痛片时发现他的,她不得不跟他走,多日不见,他越发像一只阴湿的地鼠,因为不见天日而面色苍白,眼下乌青逐渐扩大,像是戴了副墨镜。 他带她穿越野郊的重重密林,来到一片越冬的麦田,厚厚的雪被一望无垠,他们坐在齐崭的田垄上,走出这片田野,跨过一道冰河,便是两县之界了。 “姐,我们走吧,我和冯铁川商量了个交易,车票都给订好了,明天绕到兰棱坐火车,我们就能跑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儿吗?”他手里摆弄着一把锯短的猎枪,虎口上,长满了冻疮。 齐玉露气还没有喘匀,不停地回望来路,总担忧有人追踪:“警察在通缉你,小武,你觉得你能跑得了吗?” “你太小看冯铁川了,现在太平的警察局都是他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他自己手上的人命比我还多呢!他不还是活得挺好的?”小武不屑一顾。 齐玉露心头轰然,断断续续地说:“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那些警察找到的还不全,肯定不只那几个,我都记不太清了,”小武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你上次走得太急了,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看,你看这个人,长得好像你,又有点像我妈。” 齐玉露拿过那张照片,一眼就认出五姨年轻时的容色,一头亚麻色的短发那么晃眼,她明白了一切,徐叔,连同其他无辜的生命,确确实实死在了弟弟小武的手上。他人就在她的面前,口吻淡淡,就那么坦然地承认了一切。 “姐,我愿意为了你杀所有人,你明白吗?”小武垂下头来,低低地说,贴在尘埃里那么卑微,“我能保护你,最起码能到你死之前。” “你他妈的放屁,”齐玉露怒不可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为…

——“旁边,有火车呼啸而过,好像劈开她灵魂的中央,一切都迟到,一切又都刚好,但归根到底,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齐玉露夹在时间的裂缝里,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天来,小武一直在防空洞舞厅没有打通的隔间里藏身,崔海潮的心血来潮可害苦了他,日日听着那叫嚣的音乐,简直就要发狂,到了凌晨,人群散去,他才敢顺着地洞钻出来觅食。

齐玉露是在厕所的隔间里偷吃止痛片时发现他的,她不得不跟他走,多日不见,他越发像一只阴湿的地鼠,因为不见天日而面色苍白,眼下乌青逐渐扩大,像是戴了副墨镜。

他带她穿越野郊的重重密林,来到一片越冬的麦田,厚厚的雪被一望无垠,他们坐在齐崭的田垄上,走出这片田野,跨过一道冰河,便是两县之界了。

“姐,我们走吧,我和冯铁川商量了个交易,车票都给订好了,明天绕到兰棱坐火车,我们就能跑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儿吗?”他手里摆弄着一把锯短的猎枪,虎口上,长满了冻疮。

齐玉露气还没有喘匀,不停地回望来路,总担忧有人追踪:“警察在通缉你,小武,你觉得你能跑得了吗?”

“你太小看冯铁川了,现在太平的警察局都是他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他自己手上的人命比我还多呢!他不还是活得挺好的?”小武不屑一顾。

齐玉露心头轰然,断断续续地说:“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那些警察找到的还不全,肯定不只那几个,我都记不太清了,”小武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你上次走得太急了,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看,你看这个人,长得好像你,又有点像我妈。”

齐玉露拿过那张照片,一眼就认出五姨年轻时的容色,一头亚麻色的短发那么晃眼,她明白了一切,徐叔,连同其他无辜的生命,确确实实死在了弟弟小武的手上。他人就在她的面前,口吻淡淡,就那么坦然地承认了一切。

“姐,我愿意为了你杀所有人,你明白吗?”小武垂下头来,低低地说,贴在尘埃里那么卑微,“我能保护你,最起码能到你死之前。”

“你他妈的放屁,”齐玉露怒不可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为啥好端端地要害人?我不明白,潘崇明害人,你也一样!”

小武捂着脸,这是他这位平静怯弱的姐姐,第一次对他动粗,那么响,那么痛,她手上那枚款式老旧的金戒指冰冷,鲜红地拓印在他颊边:“你说啥?”

“潘崇明,他就是个强奸犯!畜生!现在已经死在下河湾了,被村民乱刀砍死的!”齐玉露冷冷地说,“我真恨当时他没被一刀砍死算了!”

“姐,你完了,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现在是让郭发给你洗脑了吗?”小武暴跳如雷。

“别跟我再说什么是亲人!亲人就是你睡熟的时候,他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齐玉露睁大眼睛,“你没看那些信吗?别再作孽了!他不值得咱们为他报仇!”

小武沉吟了一会儿,语带责怪:“你错了,我从来都不在乎潘崇明,我就是恨透这个世界了,你出现了,你说你要拼了命地报仇,我说好,我帮你!我把你的事儿当成我的事儿!”

齐玉露不说话,风吹来阵阵回响。

“我饿了就吃雪,渴了就偷仓库里的酒,每天醉醺醺的,不知道天黑天亮,还以为我和你住在教堂里的小破屋呢,那时候咱们多快乐啊!为什么我啥都留不住呢?”

“我小时候,爸总是很少回来,走了以后,妈就哭,说是我不听话才让爸不愿意回来,后来爸回来了,没了半个脑袋,妈也死了,我没家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连毛毛虫都不敢踩死……”小武把两眼埋在手心里。

齐玉露一声苦笑,替他接着说:“现在,你把人命当毛毛虫了。”

“姐,要不你送我到警察局吧,我现在不是挺值钱吗?十万块呢。”小武把猎枪推给她,轻巧地笑了。

齐玉露不动声色:“小武,你走吧,我当没见过你。”

“咱们俩才是亲人,你明白吗?”小武偏过头,执迷地看着她,“你亲爸要杀你,潘崇明侮辱你,只有我能保护你!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是……我是杀了很多人,那又能咋样!”

“我不想再跟你有关系了,我还有我的日子要过。”齐玉露站起身来。

“姐,我消失这么久,你不担心我吗?”小武跪在地上,颓然落泪,少年未长成的身躯因为寒冷而颤抖,他像条受伤的野狗,赖皮而绝望地贴在她合不拢的残腿上,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她灯芯绒的裤脚,上面有洗衣服的馨香,“我天天吃剩菜剩饭,就要过年了,我吃不着你包的饺子了。”

齐玉露无可奈何,歪过头,过去的温馨不会在顷刻之间消散,至此,只剩黏糊糊的沉痛:“你起来,你他妈的给我起来……”

小武站起来,眼底涌出血丝,变了面孔,他忽然发了狠,掏出一截绳索:“你以为你不和我回去,你和郭发就会长久吗?你怎么和他说?你爸捅了她妈,你解释的清吗?你病成这样子,你死了,他会记住你?”

他摇撼她的身躯,齐玉露那么瘦,一脚便绊倒了,绳索一圈一圈把她缠住,齐玉露喃喃地说:“孟虎,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

“别怪我!你今天就是要跟我走,”小武一边缠绕,一边落泪,“你别废话了!和我走!我就想你现在和我走!我们去看海!”

齐玉露迷蒙的视线里,乍然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手持长物,肢体呈现熟悉的伛偻。

“爸!”齐玉露大喊,“别过来!”

小武却先于她的嘶吼开始了动作,他红了眼,像是饿兽看到了猎物:“找上门儿来了?”

齐东野挥着生锈的钢筋,扑火一般勇往直前,风吹着他的雪鬓,这一天,他等了太久:“老徐!我给你报仇了!”

小武一阵嗤笑,眼白翻滚,任他将自己扑倒,一老一少倒在雪地里,衣襟上,沾满了细碎的麦苗。

“去死吧,老东西。”

生锈的刨锛儿了贯穿了齐东野脆弱的脾脏,他大声地呼吼,用尽所有的力气:“玉露,爸给你赔罪了,爸要到那边儿找你妈去了。”

一场徒劳无用又必经的献祭草草结束了,他捂着胸口,渐渐断了呼吸,小武狠狠朝他脸上踢了他一脚,为他瞑了目:“装什么假惺惺。”

齐东野歪斜过头,无力地躺在地上,隆冬的寒气如骨附蛆,那是多少年前,年幼的齐玉露也曾感受到的冰冷。

“不……”齐玉露匍匐在地,死命地挣开绳索,她清晰地看见父亲的指缝里,沾满血与泥,掌心,皲裂着,像夏日干涸的河床。

齐东野尸体里的血正一点一点弥散开来,那味道的腥膻和色彩的鲜艳让他灵魂深处一阵悸栗,小武迷恋地盯着,一把抽出他胸口的刀,粗钝的刃滴沥着血珠,一刀一刀地再次劈砍下去,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非要皮开肉绽不可。

平原上,忽然一声枪响。

小武胸口中弹,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口角里流出浓稠的鲜血,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死掉,脸上挂着幽微的笑,和那天齐玉露梦里冰河下冻僵的表情,毫无二致。

手中短猎枪的枪膛还发烫,齐玉露轻轻放下,恍惚着,又分外轻松,就好像她早在梦里就把他杀了一样。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电光火石似的,明明刚刚还是歇斯底里的三个人,如今只剩她双手空空,伫立在风烟四起的旷野上。

\\

郭发借来杜建树的车,后座载着白康宏和曹微,顺着枪声的方向,一路进发,车轮驶过坎坷的路,终于来到一片雪原。

齐玉露在野地里跋涉,腿完全不听使唤,三步一摔跤,两步一歇气,头上流满了血,她的眸光凝滞,久久地跪在地上,半仰着头,阳光被雪地折射得那么刺目,她痴痴地想着,这片麦田,在越冬返青过后,隆起一片幽幽的青纱帐,该有多么翠绿迷人。

郭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奔向齐玉露,他万分惶惑,这一次为什么她又在场。

“你又骗我。”

齐玉露神志不清,眼神涣散,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襟前染了很多血,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小武……”

他不敢靠近,却又停不下脚步,脑海中联系起过去她说过的种种——有一次,她曾提到过她有一个弟弟,可后来,这个神秘的弟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了,像个只挂在嘴上的幽灵。

齐玉露望着他:“是你吗?郭发。”

郭发迟疑了一瞬,却仅仅是一瞬,随后,他便看见了她手上的那枚金戒指:“你狗日的原来喜欢这只。”

“我很贪的,两只我都要。”齐玉露伸出手,知道他的口袋里,今天一直放着另一只。

郭发弯下身子抱她,露出脖子里的十字架,这一次,看起来不色了,摇摇晃晃,闪着温柔的银光,像是触手可及的救赎,齐玉露轻轻地握在掌心里:“你记住,那些不重要了,我爱你,是真的。”点水般的一掠,血腥气带着三分苍凉,所有的疑问都被堵在这一吻里,郭发闭上眼,听见她在耳边轻轻地说。

白康宏站在离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报了警,叫了救护车:“郭发,别再动她了,她要不行了。”

两具尸体横陈在落雪的麦田中央,太平迎来了新的黎明,他和她相约共度的新年,就要到了。

旁边,有火车呼啸而过,好像劈开她灵魂的中央,一切都迟到,一切又都刚好,但归根到底,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齐玉露夹在时间的裂缝里,有些喘不过气。

“郭发,我再问你一遍,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齐玉露睁开眼,执着地、幽幽地发问。

郭发这次不再逃避,大胆跳入她那悲壮而浪漫的假设里:“你死了,我把你的骨灰纹在我胸口,纹在我的刀疤上,我永远记着你,永远想你。”

“孺子可教也,”齐玉露太喜欢这个回答,这比那庸俗的金戒指和肉麻套路的表白都更打动她的心,她瘫倒在他怀里,闻到那久违的汽油味儿。

郭发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战栗,他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可怎么说,却好像都无济于事了:“你别睡,齐玉露,精神精神,你知道吗?我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我以前和二白商量着,让他带你开一次火车,商量好几次,要么你不在,要么大雪停运,你赶紧好起来,等开春儿了我领你去看看,你不是想开火车去远的地方吗?”

“郭发,我快要死了。”齐玉露眺望着日头,又定睛回看着他。

她那平静的眼神闪着灼灼的光,镇定他的魂与魄,他似懂非懂,却不想追问,那三个字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惶惑的答案:“坚持住,玉露,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齐玉露恍惚着,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玉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名字是那么好听:“再叫一遍……”

“玉露,玉露,玉露……”郭发愿意叫她千次万次,她现在惨白得面无人色,像一滴岌岌可危的朝露,他绝不会叫她蒸发,将她抱得很紧很紧,周遭的草木和光照都变得可怖,他生怕他的全世界被夺走,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了。

晨曦从地平线上缓步弥散开,日出像一场漫长的告别,时间慢下来,她又开始给他讲故事:“你知道吗?日出有另一个名字,叫希望……”

天空是粉色的,触目惊心,日光像是充满了怜爱,那么温柔地照着齐玉露鬈曲的亚麻色卷发,它变成了麦浪,随着郭发抽搐的哭泣而不停颤涌。

齐玉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眼睫沉重,颓然地阖上了,郭发每一滴泪都流向她的脸颊,忍不住埋在她的发间,纵声求饶:“你别走,求求你了,我不想一个人……”

\\

救护车呼啸而过,警笛四处鸣响,太平像陷入了末日,乱成一锅热粥。石英一脸淤青,蹲在防空洞舞厅的门口,她抿了抿嘴角的血,骑上自行车,想把这太平完整地逛上一遍,年味儿、生机与寒冷并存,矛盾地充斥着这片土地。在大世界一条街,有一群人簇拥,他们笼着袖子围观着,窃窃私语。

“这个老色鬼阿廖沙,这回杀人犯抓着了,他可别想要拿到那十万块钱了。”

“知道吗?好像是个女瘸子把凶手毙了!”

石英拨开人群,原来躺着个酗酒冻死的洋乞丐,身上的大衣看不出颜色,丝丝缕缕地随风摇摆。有人翻译了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母语:“我想死在家乡的伏尔加河。”

瓦连京拖着病弱的老狗,蜷缩在街角,手里风琴奏响忧伤的歌:“一路走好吧,我的老朋友……”

地久天长(一)

——“有时候造物主真是太过残忍,只顾着生灭,却不顾悲欢,唯一能让人笃信的地久天长,不过是痛苦和变故。” 那是一个无比热闹的春节,骨髓瘤晚期、怀孕三个月、见义勇为英雄模范,沉疴旧疾、横空出世的新生命、叠加着突如其来的荣誉,让郭发应接不暇。 她陷在床里,沉沉睡着,轻盈的身躯里还顽强酿着另一条生命,仿佛是太累,不肯醒来,世界静下来,他却也不是一个人,是衣不解带的丈夫、是翘首期盼的父亲。 郭发觉得自己没了肉身,只剩一缕游魂,而她连同腹中婴孩的一呼一吸,成了此间活着的唯一凭据。 在齐玉露昏迷的这些天里,郭发始终寸步不离,她的手上戴着两枚晃眼的金戒指,可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令她脸色苍白如纸。 “上帝啊,求你别让他们走。”郭发咬紧颈上悬挂的十字架,用尽毕生的虔诚。 郭发听着医生嘴里那些术语,一迭声都通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师父师母、芳姨、曹微和二白,甚至对生命还一知半解的白忆楚都来解劝他,千万要想开。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隐隐的结局,可是齐玉露却始终踮脚支撑着在命运的悬索上,僵持着不坠落,应着郭发那近乎可怕的执着,她平静地接受着一次又一次手术,淡淡地呼吸着,像是在睡很长的一觉。 “我像是着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别奢望闪躲 怕是谁的背影 叫人难受 让我狠狠想你 让我笑你无情……” 午夜,大厅的电视机里,正放着春晚,正到梁朝伟和张曼玉的合唱,两个人歌喉缱绻,令人迷醉,观众席间一片宁静,是喜庆雷动之外的一点冷色。 郭发呆坐在她的床畔:“你听见了吗?你看老天爷对你这么好,你还不赶紧醒过来?” 他一个人吃着盒饭里冷了的饺子,是师父送来的,酸菜馅儿,肉剁得很细,加了碎姜,吃起来香而腻:“我给你爸办了后事,啥都妥了,你就放心吧。” 爆竹如霹雳般渐次炸裂,冲击着心海,宣告着世界的无限热闹,今年的风雪极大,像是要把人的脸颊撕碎。 就算是在监狱里,郭发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凄清。空气中充斥着来苏水味儿,一个人望着窗外,满地大…

——“有时候造物主真是太过残忍,只顾着生灭,却不顾悲欢,唯一能让人笃信的地久天长,不过是痛苦和变故。”

那是一个无比热闹的春节,骨髓瘤晚期、怀孕三个月、见义勇为英雄模范,沉疴旧疾、横空出世的新生命、叠加着突如其来的荣誉,让郭发应接不暇。

她陷在床里,沉沉睡着,轻盈的身躯里还顽强酿着另一条生命,仿佛是太累,不肯醒来,世界静下来,他却也不是一个人,是衣不解带的丈夫、是翘首期盼的父亲。

郭发觉得自己没了肉身,只剩一缕游魂,而她连同腹中婴孩的一呼一吸,成了此间活着的唯一凭据。

在齐玉露昏迷的这些天里,郭发始终寸步不离,她的手上戴着两枚晃眼的金戒指,可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令她脸色苍白如纸。

“上帝啊,求你别让他们走。”郭发咬紧颈上悬挂的十字架,用尽毕生的虔诚。

郭发听着医生嘴里那些术语,一迭声都通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师父师母、芳姨、曹微和二白,甚至对生命还一知半解的白忆楚都来解劝他,千万要想开。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隐隐的结局,可是齐玉露却始终踮脚支撑着在命运的悬索上,僵持着不坠落,应着郭发那近乎可怕的执着,她平静地接受着一次又一次手术,淡淡地呼吸着,像是在睡很长的一觉。

“我像是着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别奢望闪躲

怕是谁的背影

叫人难受

让我狠狠想你

让我笑你无情……”

午夜,大厅的电视机里,正放着春晚,正到梁朝伟和张曼玉的合唱,两个人歌喉缱绻,令人迷醉,观众席间一片宁静,是喜庆雷动之外的一点冷色。

郭发呆坐在她的床畔:“你听见了吗?你看老天爷对你这么好,你还不赶紧醒过来?”

他一个人吃着盒饭里冷了的饺子,是师父送来的,酸菜馅儿,肉剁得很细,加了碎姜,吃起来香而腻:“我给你爸办了后事,啥都妥了,你就放心吧。”

爆竹如霹雳般渐次炸裂,冲击着心海,宣告着世界的无限热闹,今年的风雪极大,像是要把人的脸颊撕碎。

就算是在监狱里,郭发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凄清。空气中充斥着来苏水味儿,一个人望着窗外,满地大雪,纷纷扬扬,映得满室恍然如昼。天空中没有一颗星子,只有一轮圆月,窗子上坠满细密的哈气,他用指头写下地久天长四个字,最后一笔扯了很长,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祈愿,有时候造物主真是太过残忍,只顾着生灭,却不顾悲欢,唯一能让人笃信的地久天长,不过是痛苦和变故。

如果齐玉露和未出世的孩子真的在某一天撒手而去,郭发知道自己会活下去,只是名义不再是自己,而是代替另两条生命,他会永远地铭记住这段记忆,作为对自己最残忍的惩罚。

\\

住院部的洗漱间里,郭发在温暖的水龙头下洗净了齐玉露的衣物,一件一件在衣杆上挂起来,冬阳柔和,他吹着口哨,心绪难得平静。

“给你那个讲故事的朋友洗的?”

郭发一回头,是石英,她的手臂蜷曲,打着洁白的石膏,容色枯槁,没了警服下的凌厉和威严,让他有些认不出来:“石警官?你咋知道的?”

石英腾出一只好手,帮他挂剩下的衣服:“我要出院了,出院之前,我要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听?”

来不及郭发作反应,那故事便娓娓开始了。

“从前有个女孩,她从小就得了怪病,家里的条件治不起了,狠心的爹瞒着妻子,就把孩子扔在雪地里头,希望她冻死,等尸体发现的时候,就对别人说,是小孩子自己去野外贪玩,没回来的,这样,他趁着年轻,就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了。”

郭发不太明白,皱着眉头,只是兀自甩开衣摆上的褶皱。

“然后呢,这个女孩竟然没死了,一个人跑到教堂里,被好心的神父救了,不久,她就被城里的一户有钱的知识分子家庭收养了,女孩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自由,连怪病也得到良好的救治,养父和养母感情不错,只是养母体弱多病,但看起来都是极好的人,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养父不仅不是个好丈夫,在别的小县城养着另外一对母子,而她也因为相貌酷似那外面的女人,在晚上被他偷偷侵犯。”

郭发听得云里雾里,扯出一抹苦笑:“我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了。”

“后来,思母心切的女孩一个人踏上了回小县城的火车,可她不知道,她的养父也以找她的名义紧随其后,那一年,下岗潮来了,她偷偷地去探望母亲,母亲却吞耗子药死掉了,她再次藏身在教堂里,神父回故国去了,教堂也散了。一切绝望地时候,她又得到了养父的噩耗——他当街被一个少年砍成了秃瓢,而她正好目睹那一伙人的逃窜,她远在省城的母亲也闻讯死掉了,她在企图自杀,却遇见了流浪的少年,她认他为弟弟,和他在废弃的教堂里相依为命。不久,判决下来了,那当街杀人的少年因为不满十八岁而只判十年,女孩愤怒不已,弟弟了解了她的过往,愿意为她报仇。“

洗漱间里,人来人往,郭发怔在那里,满心错愕,手心里被洗衣服灼伤的疮疤再次阵痛起来。

“于是,等待那少年出狱,便成了女孩唯一的祈望,这种残酷的执念支撑她活着,她再次和曾经抛弃她的父亲走到了一起,父亲为失而复得欢欣,但同时也畏惧阴晴无常、对自己仍有怀恨的女儿,他只好一切听从女儿的安排,也成了复仇计划的一环。”

“十年之期终于到来,女孩虽然患重病,却也撑到了这一天,她假意接近当年的少年,此时的他经历多次自残,成了一个沧桑的男人,她知道一个被关押了十年的男人是抵挡不住诱惑的,男人很快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她深深打听过男人的过去,也太了解人性和心理,他自幼被父母虐待,从未得到过温存和爱,只要她动动手指,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摧毁他的心理,让他自己走向死亡。”

地久天长(二)

——“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倒是白费了功夫。” “可女孩却把自己的心错算了,她渐渐开始迷失,忘了自己的初心,将死的绝望和热恋的希望让她丧失了复仇的志向,这时候,她竟然意外得知男人并非当年杀害养父的凶手,甚至,他只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而自己厚爱的弟弟,竟绝非良善之辈。” “原来那弟弟就是当年养父在小县城的私生子,失去母亲后,他便步步堕落,流浪、四处劫掠,后来竟发展出了杀人的勾当,而他,视那当年的恶少年为仇敌,希望在十年后手刃他,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沦为恶魔。” “当年的养父来到小县城后,假意寻找养女几日,便不思归,在当地少年宫当起了老师,四处猥亵作恶,竟然向一位未成年少女伸出罪恶之手,如此故地重游,这个禽兽感到“宾至如归”,因为多年前,他来这里出差时,便强奸了一名女工,致使她被迫怀孕,女工因此遭受丈夫的虐待折磨,而今,错误的因已经结成了茁壮的果,命运就这么纠缠在一起,那少年即将成人,就是那位少女的挚友。” 郭发垂着头,好像被一辆本还遥远的车直撞了面门,不觉得痛,可一摸头,早就鲜血淋漓了。 石英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发:“少女含怒杀掉了禽兽,而少年愿意为了她的性命和名节,一臂担下所有,即便他无半点罪,但他以为坐牢是解脱,便可以终结自己的痛苦,一次次地自杀,却哪次都被及时救下。” 郭发头痛欲裂,不可置信:“这故事真长啊,我都听困了。” “这可不是故事,”石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后续我不多说了,你都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太细太密的案件,因为多年前物证上的一个小小疑点,她一直调查到现在,如今虽然已经真相大白,可自己却已经被撤职。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

——“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倒是白费了功夫。”

“可女孩却把自己的心错算了,她渐渐开始迷失,忘了自己的初心,将死的绝望和热恋的希望让她丧失了复仇的志向,这时候,她竟然意外得知男人并非当年杀害养父的凶手,甚至,他只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而自己厚爱的弟弟,竟绝非良善之辈。”

“原来那弟弟就是当年养父在小县城的私生子,失去母亲后,他便步步堕落,流浪、四处劫掠,后来竟发展出了杀人的勾当,而他,视那当年的恶少年为仇敌,希望在十年后手刃他,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沦为恶魔。”

“当年的养父来到小县城后,假意寻找养女几日,便不思归,在当地少年宫当起了老师,四处猥亵作恶,竟然向一位未成年少女伸出罪恶之手,如此故地重游,这个禽兽感到“宾至如归”,因为多年前,他来这里出差时,便强奸了一名女工,致使她被迫怀孕,女工因此遭受丈夫的虐待折磨,而今,错误的因已经结成了茁壮的果,命运就这么纠缠在一起,那少年即将成人,就是那位少女的挚友。”

郭发垂着头,好像被一辆本还遥远的车直撞了面门,不觉得痛,可一摸头,早就鲜血淋漓了。

石英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发:“少女含怒杀掉了禽兽,而少年愿意为了她的性命和名节,一臂担下所有,即便他无半点罪,但他以为坐牢是解脱,便可以终结自己的痛苦,一次次地自杀,却哪次都被及时救下。”

郭发头痛欲裂,不可置信:“这故事真长啊,我都听困了。”

“这可不是故事,”石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后续我不多说了,你都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太细太密的案件,因为多年前物证上的一个小小疑点,她一直调查到现在,如今虽然已经真相大白,可自己却已经被撤职。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倒是白费了功夫。

“这是发生在太平的故事,发生在你和你朋友身上的故事。”石英继续说。

郭发双眼迷茫:“你到底是警察还是说书的?”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没有调取档案和提供证据的权利了,很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你真相。”石英惨淡一笑,这些天,除了养伤,便是破解迷案,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我要等她醒了,让她亲口告诉我。”郭发执迷地向病房的方向看去,那半掩的幽蓝色窗帘泄出一点光芒来,兴许这说话的功夫,她就醒过来了。

石英目露悲悯:“也许因为她经历过这样惨痛的往事,才会有那样的觉悟和胆魄,如果她醒过来了,我非常喜欢她那天讲的故事。”

郭发愣在原地,五味杂陈,湿漉漉的病服跌在地上:“反正我要等她醒了亲口告诉我,她讲故事比你好听多了。”

“是嘛?我的故事是不是打太多官腔和高高在上的视角了?”石英轻巧一笑,“拆了石膏,我就去南方了,旅旅游,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侦探小说?”

“就你们的故事,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废墟之夜。”石英踢踢踏踏走出门去,举起那只好手,轻轻向他挥别。

\\

满地清白的早晨,万籁俱寂,让人以为是耳朵聋掉了,郭发骑着自行车,后座没了她,是那么可怕地轻盈,他只管抡圆了两条腿,向前进发,来到那幢烂尾楼前,用齐玉露脖子上挂的上锈了的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口,房间里漂浮着一股灰尘的苦涩,像一处荒废的幽谷,他不忘脱鞋,径直走向齐玉露的屋子。

他坐在她的书架前,默默地盯着那些书——像极了她的做派,按照颜色和尺寸分布得很有条理,色块整齐完满,让人根本不忍心去翻动。

他弯下腰,向下探索去,她的日记都藏在抽屉深处,一年两本,摞得更加齐崭,根据不同的年份,有不同的颜色,譬如 1990 年的就是烟灰色,1995 年的就是雪青色,煞费苦心得像是特务报告。

郭发里不自觉四下望望,总感觉不自在,他点燃红豆牌香烟,打开 CD 机,放上几盘伍佰的磁带,颤抖的手捻开她的日记,一页一页读起来,像是深入齐玉露隐秘的精神隧道,撑开灵魂的每一寸褶皱,她的爱欲和血泪全都昭然,曾经相处时的每一次波动,都被记录下来,里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她。

那些纸张上落满光阴的尘埃,有的夹着烟灰,有的夹着枯干的花瓣,她写出一手秀丽的端楷,自始至终,笔迹从容,好像生和死,爱和恨都没能动摇她的美丽,是的,郭发承认她的美丽,瞧着这些字,耳畔好像可以听见她那平如水,底下却藏着波涛的声音,瞥见她那亚麻色垂软的发丝拂过嘴角和眉梢,淡淡的眼里有灼人的光芒。

郭发默默抽着烟,那过去的碎片一点一点重现,十余年的文字,走进去,像一个浩大的宇宙,写尽了许多人的一生,他痴迷地读着,对于文字,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专注,直至天昏地暗,他仍然没有因为漫长而犯瞌睡。

“小说是某些人的第二人生,对我来说,我的日子太无趣了,所以小说就是我第一人生。”

1995 年,他看到她的寂寞,他笑了。心里又为她做着注解。要是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就是你的第一人生。

“我分不清爱和恨,就像小时候分不清醋和酱油。”

1999 年,他看到她的纠结。用嘴尝尝,笨蛋。想到这里,他开始怀念和她的每一个吻。

“原来他会在我熟睡的时候,伸进我的裤腿,我青春期迷乱的春梦,都是因他而起。”

2000 年,他看到她的伤疤。别难过了,他已经被乱刀砍死,有我在,世界上不会再有欺负你的人。

“我在孝敬着曾经置我于死地的父亲,可他也曾经在最初给了我生命。”

2001 年,他看到她的痛苦,他对此感同身受,这样为父母做着苍白辩解的人,不止她一个。玉露,他们生我们的时候,可没问我们愿不愿意来,那根本不是他们折磨和抛弃孩子的借口。

他渐渐知晓了一切,和她的孽缘开始于那个红顶教堂,昏暗日光下匆匆一瞥,而后,街头再次碰面,已是结下深仇,再接着,便是十年后的重逢。

他掩卷长叹,好像读完一本荒诞不经的小说,而眨眨眼,才发现是真的是自己和她的人生。

地久天长(三)

西隆旅社的301号包间里,蓝调时刻刚刚降临,天空呈现出一种墨水般的蓝色,屋子里被一片幽暗的夜幕笼罩,满地是郭发和齐玉露散乱的衣服,雪青色的毛衣里子朝外,还噼里啪啦响着静电;浅米色的胸罩像两只浅口小碗,颤悠悠地挂在一旁。 事后的床单湿漉漉的,成了一片粘腻的暖洋,郭发不停地吻她的后背,抚摸她的膝踝,他沉默着、呼吸急促,忽然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因为太嫌羞耻而打消。 齐玉露恹恹地瘫着,汗水充盈每一个毛孔,她觉得身体好重,难以动弹,只好空洞地睁着眼,肢体不做任何回应:“真好,要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这是她对美好性事的最高评价,顶点之愉到来的瞬间,想到生与死。 “你能跟我永远在一起吗?”郭发突兀地问道,他和她骨肉相贴,却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每天晚上都能这样抱着。” “爱情根本不是想得那么简单,喜欢就能在一起?在一起就喜欢吗?喜欢就能说出来,说出来就能被理解吗?人的心里布满了弯弯绕绕的管道,什么感情都堆积锈在里面。” 齐玉露的声音总是低而清晰,一旦开口,世界变得静起来,郭发便不自觉全神贯注地听着,掰过她的脸,一双缀汗的雾眼盯着她鼓鼓的唇,她的语调总是那么平缓,就像阴湿天气里的细雨,滴答滴答氤氲在他的皮肤上,他总是在一些奇怪的节点对她生出冲动的情欲,可他很能忍,每次都能按捺住。 郭发不说话,草酸、磷酸之属倒可以把那些老锈溶去,虽然会痛,可他能觉察到自己内心里的化学变化,都是齐玉露带给自己的,她是他的酸,心里的管道被她冲刷洗涤,夏日的汽水儿那样爽快地穿过燥热的喉咙,他撑在她身上,吻她的嘴唇,分明有荔枝的甜,不是幻觉。 “答应我一件事,齐玉露,你和我永远都不分开,要死一起死,咱俩不是在白桦树上都写好了吗?” 齐玉露流泪了,她知道他已经爱上自己,她颤抖,想要拔腿逃跑,可是残疾的肢体不支持她做出这种行为。 “郭发?” “咋了?” “再说一遍,那几个字。” “嫁给我吧。” 齐玉露的身体骤然冷却下来:…

西隆旅社的 301 号包间里,蓝调时刻刚刚降临,天空呈现出一种墨水般的蓝色,屋子里被一片幽暗的夜幕笼罩,满地是郭发和齐玉露散乱的衣服,雪青色的毛衣里子朝外,还噼里啪啦响着静电;浅米色的胸罩像两只浅口小碗,颤悠悠地挂在一旁。

事后的床单湿漉漉的,成了一片粘腻的暖洋,郭发不停地吻她的后背,抚摸她的膝踝,他沉默着、呼吸急促,忽然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因为太嫌羞耻而打消。

齐玉露恹恹地瘫着,汗水充盈每一个毛孔,她觉得身体好重,难以动弹,只好空洞地睁着眼,肢体不做任何回应:“真好,要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这是她对美好性事的最高评价,顶点之愉到来的瞬间,想到生与死。

“你能跟我永远在一起吗?”郭发突兀地问道,他和她骨肉相贴,却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每天晚上都能这样抱着。”

“爱情根本不是想得那么简单,喜欢就能在一起?在一起就喜欢吗?喜欢就能说出来,说出来就能被理解吗?人的心里布满了弯弯绕绕的管道,什么感情都堆积锈在里面。”

齐玉露的声音总是低而清晰,一旦开口,世界变得静起来,郭发便不自觉全神贯注地听着,掰过她的脸,一双缀汗的雾眼盯着她鼓鼓的唇,她的语调总是那么平缓,就像阴湿天气里的细雨,滴答滴答氤氲在他的皮肤上,他总是在一些奇怪的节点对她生出冲动的情欲,可他很能忍,每次都能按捺住。

郭发不说话,草酸、磷酸之属倒可以把那些老锈溶去,虽然会痛,可他能觉察到自己内心里的化学变化,都是齐玉露带给自己的,她是他的酸,心里的管道被她冲刷洗涤,夏日的汽水儿那样爽快地穿过燥热的喉咙,他撑在她身上,吻她的嘴唇,分明有荔枝的甜,不是幻觉。

“答应我一件事,齐玉露,你和我永远都不分开,要死一起死,咱俩不是在白ʟʟʟ桦树上都写好了吗?”

齐玉露流泪了,她知道他已经爱上自己,她颤抖,想要拔腿逃跑,可是残疾的肢体不支持她做出这种行为。

“郭发?”

“咋了?”

ɖʀ “再说一遍,那几个字。”

“嫁给我吧。”

齐玉露的身体骤然冷却下来:“不是这个。”

“你不老是说爱我吗?我也爱你了。”他说得含糊,好像那是什么高深的字眼。

“什么时候的事?”

郭发好像感觉到她的冷,把被子都盖在她身上:“我哪知道,说不清,可能你在给我讲蓝调时刻的那时候吧。”

“我以前想死来着,你听说过吧,我当时在监狱里自杀了好几次,第十年,最后一次,用的是钢笔尖,”郭发摸摸颈上的伤疤,话多了起来,“我妈死的时候,我又想死了,但是你那天来找我,从早到晚一直陪我,我看你的脸,我就想,为啥不能好好活着呢?我是个有污点的人,你是个残疾的人,可我们都看得起对方,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

齐玉露嫣然一笑:“还有么?”

“我想听你说那些诗啊,文学,我想天天和你跳舞,你不嫌我,我更没嫌过你。”

“我都是骗你的。”

郭发的心忽然很疼,他疑惑地把她身体扳过来:“咋了?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是不是喜欢崔海潮了?他当上大老板了,你就不要我了?”

她笑着睡去,没有给他回答。

第二天,郭发在空荡的床铺中醒来,房间里寂静异常,鸟鸣、阳光都拥进来,可偏偏,身边的人已经走了。

枕头底下,是齐玉露一封信:“郭发,谢谢你,我们该说再见了,好好地生活下去,我知道你能行,一直都知道。”

郭发映着阳光看那张纸,那些秀丽的笔体连缀在一起,越看越熟悉,他使劲薅了薅自己的头发:“我操。”

郭发来到齐家的时候,那里已经搬空了,像是一场梦:“我操。”

他四处打听,邻居们纷纷都不知道父女俩的去向,他骑车来到博雅书店,收银员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柳山亭告诉他,半个月前,齐玉露就辞职了。

“我操,她说什么了?”

柳山亭说:“什么也没说,连那个月工资她也不要了。”

“她去哪儿了?为什么辞职?”

“你问我?人家是自由人,我管得那么宽,你不是他对象么?”

郭发一语不发,柳老板说得一点不错,他好像从来都不了解齐玉露,即便这一年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一户来自外地的人家,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一个人,会去哪里?郭发来到车站,人流如织,他终于领会到什么叫做人间蒸发。

“15 床家属!郭发!”

郭发猛地惊醒,跳起来揉了揉眼睛:“在呢!”他已经连续乱梦太多天了,各种各样的结局,各种各样的甜蜜和离别,让他心神不宁。

\\

一个月悄悄过去,齐玉露肚腹隆起,胎儿发育良好,却还是没醒,那小生命的跳动像一个讯号,给了郭发更大的希望。

怎么样去形容执着,那便是即便是医学在敲打着最后的丧种,也不会放弃。

这些天来,郭发总是看着齐玉露的脸发呆,她不是完全死寂的,有时,也会微皱眉头,鼻头和眼角也会轻轻抽动,有时,他焐热自己的手,探进被子里,摩挲着她的小腹,手掌能感受到清晰的胎动,有力而决绝,似乎在于自己打着招呼。

他期待着,她醒来的时刻就是下一秒,那是不会落空的。

郭发回想自己这三十来年的人生,昔日向神明上苍许过的心愿一件都不成,在乎的人全都留不住,他却愿意相信自己的运气会在这时候奏效,那来自西方的耶稣,一定会救他的。

他每天都带她晒太阳,为她涂乳霜,防止皲裂和褥疮,因此她的皮肤和毛发闻起来有阳光的香气。

地上的积雪一点一点融化起来,立春了,他轻轻地说,用他腰带钥匙链上的指甲钳为她修剪指甲,又轻轻地为她翻身。

地久天长(四)

每天照常雷打不动,郭发自顾自地对她床上的人说着话:“我前几天学了一首歌,可好听了。” 他慢慢地唱起来: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郭发的嗓音很粗犷,唱起这首悠缓的歌,竟然别有一番味道,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粗糙残损的手掌捂热那两枚冰凉的金戒指,就像歌词里那样,他要选择抓住不放手,她一定会醒来的,盛大的夜晚,只剩两个人,他们会一起坐在月亮上,看透风景,细水长流。 隔着门上一方窄窄的毛玻璃,龚大夫默默地在病房外看着,这个年轻人像个常客一样驻扎在这里,上次,送走了母亲,这次又要送走爱人,和肚子里的孩子。 几位医师都说,这个女孩活不过几天了,可却又活了一周,一周,又是一周,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她孱弱的病躯。 这一次,或许希望会主宰一切。春天,转眼便到了。 \\ “你瞅瞅,多好啊,这小两口。” 柳山亭来了,他递来一网兜水果,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 郭发诧异地抬起头:“什么风把柳老板给吹来了?” “我咋不能来看?小齐是我们解放书局的模范,”柳山亭放下慰问品,又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再说,大上个月工资我还没给小齐开呢。” 郭发一笑:“柳老板你这人能处啊,以后八卦站加点劲儿,给我们玉露多发扬点光荣事迹。” “那是必须的,都是自己员工,”柳山亭一望那床上的人,瘦了一圈,颧骨突出,苍白得令人陌生,眼角不禁闪烁泪光,“那啥,你没事儿给小齐放点儿音乐听,她上班的时候没事儿就用我那匣子听歌儿。” “嗯呢,我不单给她放歌,我自己还给她唱呢。” 柳山亭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深望齐玉露一眼:“我老伴要走那阵儿,我也是这么照顾她,胡子都不记着刮,忙前忙后的,饭有时候都没吃。” 郭发忽然想起这位书店老板倒是始终独来独往:“她肯定能醒,我等着。” “我年轻的时候不乐意说话,嘴紧,那些好话都没来得及和最亲的人说,她瘫了,都不记得我了,我才想着…

每天照常雷打不动,郭发自顾自地对她床上的人说着话:“我前几天学了一首歌,可好听了。”

他慢慢地唱起来: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郭发的嗓音很粗犷,唱起这首悠缓的歌,竟然别有一番味道,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粗糙残损的手掌捂热那两枚冰凉的金戒指,就像歌词里那样,他要选择抓住不放手,她一定会醒来的,盛大的夜晚,只剩两个人,他们会一起坐在月亮上,看透风景,细水长流。

隔着门上一方窄窄的毛玻璃,龚大夫默默地在病房外看着,这个年轻人像个常客一样驻扎在这里,上次,送走了母亲,这次又要送走爱人,和肚子里的孩子。

几位医师都说,这个女孩活不过几天了,可却又活了一周,一周,又是一周,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她孱弱的病躯。

这一次,或许希望会主宰一切。春天,转眼便到了。

\\

“你瞅瞅,多好啊,这小两口。”

柳山亭来了,他递来一网兜水果,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

郭发诧异地抬起头:“什么风把柳老板给吹来了?”

“我咋不能来看?小齐是我们解放书局的模范,”柳山亭放下慰问品,又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再说,大上个月工资我还没给小齐开呢。”

郭发一笑:“柳老板你这人能处啊,以后八卦站加点劲儿,给我们玉露多发扬点光荣事迹。”

“那是必须的,都是自己员工,”柳山亭一望那床上的人,瘦了一圈,颧骨突出,苍白得令人陌生,眼角不禁闪烁泪光,“那啥,你没事儿给小齐放点儿音乐听,她上班的时候没事儿就用我那匣子听歌儿。”

“嗯呢,我不单给她放歌,我自己还给她唱呢。”

柳山亭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深望齐玉露一眼:“我老伴要走那阵儿,我也是这么照顾她,胡子都不记着刮,忙前忙后的,饭有时候都没吃。”

郭发忽然想起这位书店老板倒是始终独来独往:“她肯定能醒,我等着。”

“我年轻的时候不乐意说话,嘴紧,那些好话都没来得及和最亲的人说,她瘫了,都不记得我了,我才想着和她多说点话,想想那时候,真是后悔。”

“现在能说话了,都成太平第一大嘴了。”郭发哈哈大笑。

柳山亭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小齐是个命硬的孩子,我会看相,你也是个重情义的情种,老天不会辜负你们这一代的。”

“谢谢柳叔。”郭发心头一热。

“孩子,我这几天把我那书店兑出去了,开春我就跟我儿子去省城住了,小齐醒过来的时候跟她说一声。”柳山亭说足了心里话,轻轻地离去。

郭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将近半年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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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仿佛漫无边际的原野,一片纯白之境,,哪里都看不到尽头,踏破了双脚,刺伤的脚板,血淋淋的痕迹迤逦千里。

她承受万顷的孤独,因为周遭不见其他的生灵,只有土地铺展开,红汪汪的土地,仿佛油血泪浇灌。

天际,裂开一条缝隙,忽然了有了色与影,她看见含笑的父亲垂首吹着口琴;看见母亲在灶台边挥着长柄铁勺熬着香浓馥郁的糖稀,看见郭发打着赤膊,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流泪;看见没有出世的孩子——那是一个穿枣红色棉袄的女孩,扎着羊角辫,有酷似她的疏淡外貌,却又有郭发身上的虎气,她雀跃着,手里抽着一颗硕大的冰尕:“妈妈!你快来呀!”

齐玉露的手心热乎乎的,刺痒痒的,是来自世外的体温,她的嘴唇,正被亲吻,如同有泪,是酸苦的,那人轻轻地、执着地啄,像是水晶棺材里,王子在试图吻醒公主,她想,现实里会是多么荒诞可笑,她的病体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郭发坚硬的胡茬扎痛她的皮肤,身上还穿着一身洗不去汽油渍的工服。

“你要是一辆车就好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修好你……”她能听见他痴妄的低语,尾音颤抖,拖出老长的哭腔。

真好,没有恨,只有留恋,一腔不打折扣的爱。酱油和醋的难题就那样落幕了,多么令人开心。

齐玉露开始一切浪漫的幻想,她感到那么轻松,因为一切都已经走向终结。

她的感官一点一点复苏,极度的寒冷中生出炽热来,魂魄勉力地浮上冰面——条子的犬齿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郭发紧紧拥抱住自己,给她不容呼吸、劈头盖脸的亲吻,来自十多年前的往事变成一把飞刃,正过她的耳边,留下火辣辣的擦伤,她心头一阵轰然的抽搐,像是慢慢在破冰。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齐玉露伸出手,像是召唤。

郭发笑了,眼睫凝然,不加片刻犹豫走上前去,语调平静而笃定,把她的手稳稳地贴在自己的颊边,轻轻地为她呵着气的,唇边徐徐呼出乳白色的冷雾:“会,就算是一艘像泰坦尼克号那样必然会沉的船,我也会陪你上,一直到生命最后。”

他那说话的方式越来越来越像自己了,齐玉露很欣慰,她走进了他的身体里、灵魂中,即便最后不能活着,也可以躲在他心房的最深处,那是最好的葬身之地,不是吗?

这样凛冽但不失可爱的冬日,她会永远怀念,他和她披着一身风雪,说说笑笑,咧开大牙,也不怕冷风侵袭,身后的事,都抛之于云霄之外。

“齐玉露,今天晚上吃点啥?”

“豆角吧,豆角不炖太熟。”

“你可真坏啊,你想毒死我!”

“反正你做饭,我喜欢吃硬豆角,火候你把握呗,别把咱俩都送走就行。”

琐碎的家常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落,纷纷扬扬,齐玉露伸出手接住,全融化在手心里,

“齐玉露,我想你了,你快醒过来。”

齐玉露睁开眼睛,看见满室的春光,郭发就枕在她的手心里,濡湿着眼睫,眼泪都流向自己:“我也是。”她的手不大听使唤,艰难触了触他眉头上的刀疤。

郭发眨了眨眼,掐掐自己,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他就知道,有关她的希望,总不会落空。

地久天长(五)

瓦蓝的晴空被汽笛的鸣响划破,自太平站出发,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齐玉露和郭发踏上新的征途,医护人员全程护送,更有公安机关的骨干陪同。 舒软的卧铺,宽敞的包厢,是属于缉凶模范齐玉露女士的殊荣,他们要穿越冰封的东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国骨肿瘤最好的专家团队治疗会诊,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报销。除此之外,齐玉露的账上,还得到了十万元赏金。 这些天,齐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访——电视台、报纸、学校等等,别管什么,她毫不怯场,从鬼门关打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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