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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不安
回到厂子,陈语安先是四下确认了正在加工的料头,确定没有这样的花岗岩,又回忆了昨天才去的荒料场,显然陈茂国也没有把这些球状花岗岩在那里堆放过。那就是说,陈茂国或许是直接到石材的矿源拉货分销。 想到陈茂国便又想到那个笑容,据陈语安自己的判断,人死后肌肉是还可以根据一些外力进行反应的,比如高温会导致蛋白质脱水收缩,不同发达程度的肌肉蛋白质含量不一样,所以有不一样的收缩程度。如果嘴角的肌肉发达程度不同,经过同样的条件催化后有了蜷曲或上扬的反应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可关键是,陈语安在的那个晚上既没有高温也没有潮湿环境,甚至风都没有怎么吹…… “阿下,我总觉得我爸的死有点奇怪,”刚在车上不好明说,两人回了工厂,陈语安才跟岳下讲起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那个王明强,他也很奇怪。” 虽说靠笑容就认定一个人有问题很是武断,但陈语安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此人和陈茂国必定有某种联系。 岳下找来了帆布,搭在火车后面敞开的车厢上,听到陈语安的话,手里一顿:“那个人是故意撞的?” “也不能这样说,但既然那个王明强也是做一样的生意的,那我就要从石头开始查起。” 陈茂国的手机在车头里已经被夹得背板主机散架,数据不一定可以恢复,但陈茂国眼睛老花,平日里就不爱用手机记录订单,他的订单都是先由自己记在货单上,再由郝丽娟转入电脑。陈语安和岳下将撞得稀碎的车头的和货物一起用帆布盖好,停在了工厂后面没人的空地上,随后陈语安叫岳下先回灵堂,自己重新回了展厅。 水城的城建比较落后,一开始靠海产,后来渔业发展有限,又发展起石材供应,到现在水城都没有多少高楼,鳞次栉比的石材工厂加石材展厅开在街道两边,道路也总是被火车压得坑坑洼洼。陈家的展厅就在自家的工厂旁边,八九米的开间,头顶一块招牌,写着“茂业石材”。 为了展品进出方便,展厅里面的空间做得有近两层楼高,郝丽娟和陈茂国的办公室就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框了一个区域。这里用石膏板降低了高度,…
回到厂子,陈语安先是四下确认了正在加工的料头,确定没有这样的花岗岩,又回忆了昨天才去的荒料场,显然陈茂国也没有把这些球状花岗岩在那里堆放过。那就是说,陈茂国或许是直接到石材的矿源拉货分销。
想到陈茂国便又想到那个笑容,据陈语安自己的判断,人死后肌肉是还可以根据一些外力进行反应的,比如高温会导致蛋白质脱水收缩,不同发达程度的肌肉蛋白质含量不一样,所以有不一样的收缩程度。如果嘴角的肌肉发达程度不同,经过同样的条件催化后有了蜷曲或上扬的反应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可关键是,陈语安在的那个晚上既没有高温也没有潮湿环境,甚至风都没有怎么吹……
“阿下,我总觉得我爸的死有点奇怪,”刚在车上不好明说,两人回了工厂,陈语安才跟岳下讲起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那个王明强,他也很奇怪。”
虽说靠笑容就认定一个人有问题很是武断,但陈语安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此人和陈茂国必定有某种联系。
岳下找来了帆布,搭在火车后面敞开的车厢上,听到陈语安的话,手里一顿:“那个人是故意撞的?”
“也不能这样说,但既然那个王明强也是做一样的生意的,那我就要从石头开始查起。”
陈茂国的手机在车头里已经被夹得背板主机散架,数据不一定可以恢复,但陈茂国眼睛老花,平日里就不爱用手机记录订单,他的订单都是先由自己记在货单上,再由郝丽娟转入电脑。陈语安和岳下将撞得稀碎的车头的和货物一起用帆布盖好,停在了工厂后面没人的空地上,随后陈语安叫岳下先回灵堂,自己重新回了展厅。
水城的城建比较落后,一开始靠海产,后来渔业发展有限,又发展起石材供应,到现在水城都没有多少高楼,鳞次栉比的石材工厂加石材展厅开在街道两边,道路也总是被火车压得坑坑洼洼。陈家的展厅就在自家的工厂旁边,八九米的开间,头顶一块招牌,写着“茂业石材”。
为了展品进出方便,展厅里面的空间做得有近两层楼高,郝丽娟和陈茂国的办公室就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框了一个区域。这里用石膏板降低了高度,说是办公室,也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办公室靠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外面放着茶几沙发用作洽谈,一侧的墙边都是立柜,放着石材的小样,最外面有一台老旧的显示屏,用来展示石材效果的图片。
陈语安回来帮忙后,更多是在工厂跟货,或者是去外地拉业务,办公室他并不常用,有时来了就在沙发上休息。
他打开郝丽娟的电脑查起了订单,电脑里记录的单子和在工厂里正在生产的基本一致,不出他所料,陈茂国确实没有把今天这单让郝丽娟知道。陈语安来到陈茂国的桌前,这下只能寄希望于陈茂国自己的记录了。陈茂国的桌上还放了许多来不及清理的石材图纸,旁边摆着烟灰缸,烟灰落得到处都是。陈语安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拉动间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了一下,又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了出来——竟然又是那保龄球一样的花岗岩。
陈语安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这球的质感依然非常奇特,摸起来更像是粗砂粒形成的球,毛毛的。早上由于是在室外,清晨的温度不高,陈语安摸上去没有太大的感觉,但现下他又发现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这种石头很凉,比一般的石材更冰一些,那股寒意仿佛顺着陈语安的手直刺到他的心脏。他一下松了手,石头重新滚落回抽屉中。
陈语安皱了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他拉开第二个抽屉,找到了陈茂国的订单本。他一拿起来就发现了问题,订单本是胶装的,进货单和出货单分两部分都在这里,可陈茂国的订单本中间莫名被撕掉了数页,他翻到临近的一页,拿起来对着光照看了看,笔痕有些浅,并且在品名和订货人那里并没有写任何东西。他尝试用铅笔拓了一下,数量处精准地写明了六箱四百八十颗,地址却有些模糊不清。这显然就是陈茂国的最后一单,订单却很可能被他自己给撕掉了。
灵堂来了道士,正在灵前唱词,这位厚夹克外套着道袍的道士显然生意很好,做法事的拂尘已经发黄变短,像一把稀疏的挂面。岳下和郝丽娟跪在堂前,父亲生前的亲朋围坐在后,烧纸吊唁又细声攀谈。陈语安从一旁穿过桌椅到最前面,不动声色地跪在岳下的旁边,心里却盘算着那一张姓名电话都没有的订单。发黄的拂尘甩过陈语安的头顶,三人便一起拜下去。不多时,道士捧来带着血渍的衣物放进铜盆,嘴中还是念念有词,又在盆中放进符纸,预备去烧。
“仙人在上领大路,长子尽孝无寒冷……”
陈语安倏地站起来,吓了道士一跳。
“咋,你要发言?”
陈语安甩头,伸手向地上的铜盆,将陈茂国的裤子扯出来,又摸他的裤兜,从里面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起来的白纸,摊开一看。
里面不是陈茂国这趟货运生意的终点,而似乎是起点。
陈茂国下葬的时候,陈语安没去,道士算八字,说他生辰不宜送葬。他跟着灵车到了山脚,岳下抱着陈茂国的遗像走在队伍前面,显得有些局促。水城八十年代之后开始提倡火葬,凡选择火葬,直系亲属可以得到五千块的政府抚恤金。陈语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算让陈茂国在埋葬祖辈的山上入土为安。
道士带着岳下往前走,道士一直唱着词,七步锣鼓一响,棺椁落地一次,岳下就带着人磕一次头。
陈语安在山下看着队伍走走停停越行越高,披着的白色孝布在风里左右地摆,像是在对他招手。
棺材又一次落地的时候滑动了一下,亏得旁边的人勒紧了绳子。陈语安看得心里一跳,他捏着那张纸条,觉得父亲还有话要说。连道士若有若无的唱词远远听去都好像是陈茂国的低语。父亲留下的信息,他的尸身甚至于他的笑容,都在向陈语安传递什么。然而送灵的队伍走得坚决,也像是他的父亲,剖开了山体的外衣,隐入林里,走向一个结局。
水城本身是没有那么多石材矿源的,但来往的老板商客却可以在这里买到各式各样的石头,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招牌。意大利、法国、瑞士或者巴西的石材商人与这里的本地老板签订了各样的合同,本地老板集一身本领去垄断一款石材是很常见的事情。石材最赚的就是其中的分销费用,而打听同行的矿源则被视为大忌。
从陈茂国衣服里搜出那张纸条时,他立马就想到了这一层,他爸恐怕是在与别人争抢矿源。
纸条上写有一个姓氏袁,然后便是一串模糊的地址:G5 国道,140,西 20。
已经被抬到山上的棺材落到坟冢旁的时候竟又滑动了,岳下下意识地回头,早已看不到下山的路,更遑论山底的陈语安。郝丽娟被人搀扶着木讷地立在一旁,悲伤仿佛汲取了她的全部精魂。他转回头来盯着棺材,告别仪式后,棺材盖已经从亚克力换成了实木质地,入土后揭开一点盖子,让亲人看最后一眼。
陈茂国的亲戚都不忍再去看脸歪的陈茂国,连郝丽娟也挥了挥手捂住了脸。但岳下一下就跳进了土坑。
只一瞬他就愣在原地。
起灵的师傅见再无人上前,准备盖棺掩埋,过程里他们并不关注陈茂国。岳下还在土坑中,盖子扣上的时候,他悄悄在盖子下面垫上了一块石子。
按照水城的习俗,下葬要挑个吉日,若是遇到不得不下葬而又非吉日的情况,就用一根塑料管子卡住棺材板,管子伸到土外,等好日子到的时候拔掉管子,厚实的棺材板落下,盖棺上路。
岳下觉得陈茂国分明走得不安心,那么今天也不算是个吉日了。
他悄悄卡了个石子,留下气口。
短暂丧假后,工厂立刻又开始了忙碌。岳下回工厂的路上路过展厅,看到陈语安在办公室,身上还披着细麻绳扎的白布。显示屏正在放午间新闻,看来今天上午展厅没有客户。
隔壁工厂巨大的切割声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岳下走过去,站在沙发背后跟着看了会儿无声画面。上面正播着一条插入的天气预报,最近水城将近入秋,电视提示海洋气旋异常,今年的寒潮将会提前来临,要特别注意作物的抗冻措施和播种时期。画面一转回到能源新闻,主播开始介绍省内为碳达峰做出的卓越成绩。画面里主持人介绍着本省的优秀企业,涵盖芯片车辆和医药,最厉害的是一家叫聚安制药的药企,这个季度里产能上升 12%,靠着能源设计和可循环,碳能源消耗量竟然下降 50%……这种新闻每次但凡点名批评,一定有石材行业,石材耗电耗水量巨大,又不是什么高精尖,引不来优秀的能源设计更不可能得到政府的能源补贴。岳下看不懂这些,但也知道这种新闻意味着以后对他们厂的能源限制会更多,于是瘪了瘪嘴,正想和陈语安吐槽,却发现陈语安闭着眼,根本没在看电视。
岳下吓了一跳:“哥!”
陈语安这才睁开眼睛:“回来了?正好,你帮我看一下展厅,我要出去一趟。”
岳下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经受不住刺激,吃安眠药了。”
“想什么呢?”陈语安苦笑一声,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张纸条,“我要去找这个地方。”
G5 国道,140,西 20。
“跟叔的石头有关系?”
陈语安点头:“沿 G5 国道走 140 公里,下道往西走 20 公里,你对这地方有什么印象?”
140 公里只有一个下道口,叫马家镇,那个镇发展不好,人也少,不靠海也没有渔业,岳下从来没有去过,只能摇摇头。
“没印象就对咯,”陈语安拆下白布,折好,压在茶几上的一块石头下面,“石材开矿要报批取执照,外省的虽然各家资源不一样,但是省内的矿该摸的我们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陈语安点开自己手机上的地图:“你看马家镇这背后的山脉,这一片只出过一个花岗岩矿场,矿场的地质条件在山脉附近多半都有相似性,怎么可能突然又冒出新矿。”
岳下听他解释,也觉得有些古怪,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将自己今天看到的说出口。
“那我陪你,”他道,“陈叔走了,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给娟子阿姨交代。”
“你交代什么,你才十几岁,你多挣点钱给自己交代交代。”
陈语安一边道一边往外头走。
“不行啊,我说了要给你家卖力气,我还没帮陈叔跑几年业务呢。”
陈语安直皱眉毛:“阿下,你得有点远大理想啊。”
“我有,”岳下郑重道,“我要把茂业石材发扬光大,让陈叔,现在是让你成为石材大王。到时候参加石材展,你去发言再和人握手,相片挂在展厅上那样。”
陈语安听得两眼一黑。
他恨铁不成钢,只好趁人不备,快速跑到展厅旁边,钻进他平时送短途开的小皮卡,甩上包突突冲上了街道。
“遭,忘了给我妈……”
快上高速的时候,陈语安想起忘了告诉郝丽娟一声,陈茂国的葬礼刚刚结束,他原本是不应该走这么急的。
话还未讲完,岳下的声音忽然像鬼话一样从耳后传来。
“圆哥我给娟子阿姨发短信说啦,她让我把你照顾好咧。”
“靠!”
陈语安吓得闪了一下方向盘,猫在皮卡后面的岳下也哐地撞到了一边去。陈语安怒气冲冲地把人从皮卡上揪下来,不明白为什么岳下这次就那么不听话。
“我不走,我都跟娟子阿姨说好了,我要回去了她会担心你的!”岳下扭身把陈语安的手挣脱,钻上副驾驶,扣上安全带,手握着带子正襟危坐,屁股彻底和车座粘在一起。
岳下说要给他家卖力气是真的没有含糊过,在工厂切割打磨塑形包装,什么他都干,常年在外头跑,这小子皮肤也比陈语安黑一个度,整个人精壮有力,换句话说,陈语安根本撬不动他。
陈语安最终气喘吁吁地上车,皮卡车认命地呲咔两声重新上路,驶向那个理论上不会存在的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