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家

深秋的山庄，已然有些冷涩之意了，但满园的菊花却依然傲然怒放，越冷越娇艳。

走出师傅的院门，我突然有种茫然萧瑟之感，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放任双脚带着我在庄中慢慢地穿行，漫无目的地、慵懒缓慢地，走着，走着，待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来到了药园的门口。

想都没想，我便快步走了进去，径直来到了小石桌旁坐下，呆呆地望着前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依然是师傅对我说的那句话：“孩子，让种菊山庄成为一个家吧！”

家么？

默默地，我掏出了怀中的竹笛，一只小小的、碧泱泱的竹笛，尾端刻着我的名字——落灵。

这还是跟大师兄学吹笛之后，请大块头为我新做的，他的手真巧，做出来的笛不但娇小可爱，而且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凑近唇边，我轻轻地吹响了以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曲子《故乡的原风景》。

笛声悠悠，思绪悠悠。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二师兄那张冷漠而坚毅的面庞，忽而又变成了一个孩子的脸，一双眼燃烧着熊熊的斗志，一脸无畏地与血尸搏斗着。满身的鲜血，蹒跚的步履，却丝毫动摇不了他要保护母亲的坚定决心。

渐渐的，画面模糊了起来，依稀间仿佛又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被一群大点的孩子包围着，坚硬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头上、身上，而她只能无助地蜷缩着、躲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与哀伤。同样是那双美丽的眸子，承载着满满的欣喜与感动，带着些许腼腆，盈盈然、静静地注视着我，

蓦地，四师兄那张笑意如阳光般灿烂的脸在我眼前如恶作剧般突然放大，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慵懒，不羁地望着所有人。可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却看到了他不曾示于人前的黯然无奈与落落寡欢。不远处站着的，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威严老者，正对着他大声地呵斥着什么……

笛声清冽，如云卷云舒；思绪万千，如潮起潮落。

“作为旁人，我们可以鼓励他们、帮助他们，但是却代替不了他们……”

“给他们一个家吧！让种菊山庄成为一个真正温暖的家！”

家，多么可爱的一个字眼！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拥有了如此不平凡的经历，让我在这个世界里遇见了这些将成为我至亲之人的人们。或许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缘分，尽管每个人背后都拥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是却又都渴望着亲情的温暖。

其实，对于我来说，种菊山庄已经是我的家了。

这里有天下最可爱的“老顽童”师傅，有始终给我温暖、关怀着我的大师兄，有疼我的石头叔和石头婶，有憨实可爱的大块头，而现在又多了三个可以让我放心去爱、去依赖的亲人们！

心，被这些人的存在填得满满的，那么充实，那么快乐。

对曾经骤然失去过一切的我来说，早已深深体悟到了人生的无常。那些曾陪伴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们，我还没有来得及让他们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们、珍视他们，就已成两世相隔，只怕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我曾对自己说，今生再也不要留有这样的遗憾ｒ许，师傅就是看透了我心中的这种想法，才会故意设了棋局，让我这个“小师妹”主动用亲情去温暖彼此吧！

笛音一转，蓦地清越悠扬了起来，心中扬起的也是无尽的希望。

前方，一道挺拔而清逸的身影，穿过满园的郁郁葱葱，沿着曲折蜿蜒的园中小径，翩然而来，渐行渐近，就如同一幅淡然静谧的水墨画。

再近些，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如玉般温润的笑脸，清澈澄净的双眼，裹着一阵似是雨后青草混着淡淡的菊香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慢慢地温暖了我凄清低迷的心，一直，温暖到我的四肢百骸中去。

或许，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就是想来寻找这股温暖吧！

大师兄淡定而温柔的笑脸，还有那周身散发出的沉稳与安然的气息，总是可以安抚茫然无措的我。

“故乡的原风景，”微笑着放下了唇边的笛，心中已如夏日的晴空般，清朗通透，再无一丝一毫的悲伤。默默凝视着前方纠结茂密的青青藤蔓，透过它似乎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北京大街，鳞次栉比的高楼，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那如长龙般穿梭不息的车流……

“曲风清冽明朗，沁人心脾！”清风般和煦的声音，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惬意。

侧过脸，我忍不住笑得一脸开怀。这样没头没脑的对话，却都能明白对方心中之所想，怪不得古人时常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大师兄，你永远都那么温柔和暖的笑着，只是你的心中从不曾有过悲伤么？”转开脸，眺望着远方的青山叠嶂，我轻声地问道：“不曾有过愤怒、郁结和失落、无奈么？我总会有，刚才还高高兴兴地和师傅下着棋，现在却傻傻地坐在这里吹着笛子，想把心里的悲伤和不痛快通通都吹出去！风一吹，就都不见了！”

低下头，看着一脸舒爽笑意的小师妹，枫雾微微笑笑，也学她一样，双腿盘起，坐在了一块大石上，双目凝视着远方，静静地感受着山风拂面带来的清新与快意。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的，迷茫、失落、愤懑、悲伤……”如风般轻逸舒缓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这些对于你来说，就如同一块通透晶玉上的蒙尘一般，只要有风吹过，或是清水流过，都将会带走这些黯然与不快。心中，还是晶莹剔透的、纯净无暇的。可是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习惯了将这些情绪深埋于心底，或许慢慢地，就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硬痂，变成了一道道刻骨的伤痕，再也不易愈合的伤痕！”

心中蓦地一动，捏紧了手中的笛，转头对上大师兄那双浑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蕴藏着太多、太多莫名的情绪，我读不懂，但却明白有太多、太多难言之事蕴含其中，难道已如他所说的，开始结痂，开始蚀骨了？可是为什么，唯独大师兄的事，师傅连提都没有提过一个字？难道是他隐藏得太深，连师傅都没有察觉到么？

忍不住，心悸地伸出了手，将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手中。就如同当初我独自伫立在大厅中，忐忑不安地面对三位师兄、师姐时，他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时那般，坚定而温暖地握着。

“师傅曾跟我说过，从没有一场雨可以毫不停歇地下一整天。春天走了是盛夏，秋天过了寒冬，但是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握着他的手，我有种想将自己的力量全部都传递过去的想法，可以帮他挡开、帮他除去这些深埋在心中的、会留下蚀骨伤痕的痛苦与黯然。

“以前的人，为了防堵山洪，会修建很多很多的堤坝，但是到处围堵的结果是，洪水越积越多、越湍急，到最后反而会导致更惨烈的损失。所以，我家乡的人，都会挖很多的泄洪渠，让猛烈的洪水被慢慢分流成很多很多条奔涌的河水，从而泄去它惊人的摧毁力。人的情绪，有时就像洪水一样，压抑过甚，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更可怕、更伤人。所以，每当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想办法，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坐，吹下山风、吹吹笛子、唱唱歌，甚至会狠狠地大哭一场！”看看似乎听得很入神的大师兄，我故意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

看着大师兄不禁莞尔的笑脸，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在镜湖边的那个夜晚，唉！只怕这件糗事会成为我一生的笑柄了。

摸了摸鼻子，我扬起脸，背着手乐滋滋地说道：“落灵‘家乡人’的经典观点就是：当你快乐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朋友和你一起分享，那这份快乐就成了双份的快乐；而当你悲伤的时候，如果也能有一个朋友和你一起分担，那这份悲伤就只剩了一半的悲伤！所以，今天下午我跑来药园，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愿意帮我分担忧伤的‘冤大头’，结果大师兄你就这么可心地来了，唉——！让我怎么能不感动啊！”

我故作感动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一脸嬉皮笑脸的不正经：“为了报答你的‘分担之恩’，下次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会借你一个肩膀，让你靠着哭的。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啊咳咳”

我拍着自己的肩头，唱得正气凛然、豪情满怀。忽然想起这首歌的第二句，已经被大家歪解成我让你“靠”了，顿时一小口吐沫呛在了嗓子里，差点没把我呛得直接过去喽！

远远的，就只见那棵满树金叶的美人樱下，一个小丫头正捶胸顿足、毫无形象地大声咳嗽着，而她身后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正一脸无奈兼好笑地拍着她的背，那么全神贯注而温柔地拍抚着。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药园的门口，一道袅娜蹁跹的美丽身影，正缓缓地、寂寥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