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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江府。
鹰扬一袭黑衣从阴影中现身,他恭敬地回禀:“萧允岸正在追查那支箭,属下已将线索掐断,制箭师已死,属下在现场留下了萧允恒手下的痕迹。”
一只圆滚滚的幼鸟正站在男人的食指上,正不停啄自己身上的毛。他的瞳仁随着房中的火光明明暗暗,深不见底。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会信的。”
鹰扬跪下,“是属下自作聪明,请大人责罚。”
“起来吧。”江刃辛淡淡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故意把水搅浑。”
他在三音街的一箭,不仅打乱了自己的筹谋,还差点暴露身份。
“将军府如何?”
“燕家兄妹已经回去了。”
他轻轻点头,“把人撤回来吧,只留影一守着,有事立刻回禀。”
鹰扬恭敬称是,退下时瞥见桌上放着一枚玉章,质地上等,与大人一贯的简朴对比鲜明。
“大人,江老大人求见。”
鹰扬回神,听到门外禀报,向江刃辛投去担忧的一眼。随后什么也没说,恭敬退下了,与江老大人擦肩而过时,瞥见了对方不快的脸色。
“父亲。”
江刃辛躬身行礼,却被一双干枯苍老的手拦了下来。
江槐年逾六旬,除了迟缓的腿脚和满鬓银霜之外,丝毫不见老态。特别是那双老辣的眼睛,是鹰,是狼,是悬在江刃辛头上的一把刀。
“拜见殿下。”对方执拗的、一丝不苟的行着叩拜之礼。
江刃辛沉默的立着,头皮发麻。
从小到大,他知道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背后的无数亡魂,是被遗忘的前朝旧梦。
“江老大人请起。”
“殿下,听说与蛮夷接头的人没了消息,已经两日了。”
“此事是我授意。蛮夷起疑,此人任务首要是保护好自己。”
江刃辛请他入座,一边煮茶一边道:“再多等一日,若还无消息.....”未等说完,江槐单刀直入,提高了音量问道:
“殿下为何在飞云楼露了踪迹?”
他沉吟不语。
“殿下.....”江槐凝瞩不转,痛心疾首道:“殿下筹谋数十载,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就算老朽下到九泉,也无颜面对先太子啊!”
江刃辛闭眼,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我能补救。”
江槐皱眉,口沸目赤:“补救?殿下难道忘了走到今日都用了何种代价吗?”
他当然记得,甚至每每午夜梦回,都听到父亲在叫他的名字——
子归,子归.....
他生来就被寄予厚望,守护百姓,守护北齐,守护脚下的土地。却在一夜之间成了发动叛乱的逆臣之后,一个不能存在的遗孤。
如果不是当年江家烧了自己的儿子充作他的尸体,如今的他便是一缕死不瞑目的亡魂。
“不敢忘。”
江刃辛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心似有千斤沉。
江槐叹气,激动的情绪散了散,语重心长道:“殿下定要慎始慎终,上位者,容不得半点差错。”
说罢迟缓的站起来,背着手走到门口时回身,一双眼睛犀利地看过来,似不经意问道:“听说殿下最近爱好养鸟?”
江刃辛陡然捏紧手中茶杯,背对着江槐咬紧下颌。
“玩物而已。”
听到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良久,他才将手掌摊开,已经血肉淋漓。
–
夜风轻拂,万物无声。
皎洁的月辉投在地面染上一层银霜。
燕非坐在燕蓁床前的脚踏上,下巴枕着胳膊,静静地趴在床边看着睡着的人。
她因白天的事睡得很不安稳,此时额头覆上薄汗,雪白的肌肤在月光的照耀下如一块剔透莹润的软玉。
他有些恍惚,想起今日在马车上的情形——
“燕非,你的胳膊还在流血。”
“我无妨,只是皮外伤。”
萧允岸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他还是抱着怀中昏迷的燕蓁,一副誓死守护的架势。
“知道你们感情好,可你们这样亲昵,传出去让她怎么嫁人?”
听到这番话,燕非的神情静止了一瞬,不满的看向对面之人。
“胡说什么。”
萧允岸收了笑,他的视线移向那抹娇弱之姿,神情是少见的严肃认真。
“往日我只听你把妹妹挂在嘴边,只当做兄长对自家妹妹的疼爱。但她已经及笄,燕非,再多的疼爱也要懂得避嫌了。”
燕非皱眉,一股无名火不知从何而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言相讥:“四殿下现在连家事都要管了?”
说完见他微怔,马上又有些后悔,懊恼的扭过脸去。
马车内陷入沉默。半晌,萧允岸的声音慢悠悠的传来。
“我要是和你成为一家人了,就能管了吧?”
月色深沉,燕非的思绪收拢。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莹润的脸颊,却在咫尺的距离停下,悬在半空数十秒,最终收了回去。喃喃自语道:
“你喜欢他吗?”
说完,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皱眉连连甩了甩脑袋,又气馁的将下巴抵在胳膊上,如一只趴在床边的大狗狗,心烦的闭了眼。
翌日,燕蓁悠悠转醒,已经接近午时。灵雨侯在一旁,伺候她简单梳洗,又端了汤药。
“哥哥的伤怎么样了?可有让大夫看过?”
“小姐放心,少爷回来时就已经吩咐人包扎了,说是皮外伤,不碍事。”
她松了口气,点点头。看见灵雨手里黑漆漆的汤药,瘪了嘴。
“能不能不喝啊?”
平日灵雨什么都听她的,可就吃药一事上十分不好说话。
“那可不行,今早少爷走的时候专门交代了,要奴婢看着小姐喝下去。”
“今早?”
“少爷昨晚一直守着小姐,今早奴婢让他同以往一样,在这用了早膳再走,少爷却坚决不肯,还吩咐院里的下人不要去外面多嘴。”
燕蓁一脸纳闷,却也没放在心上,只因心里一直记挂着另一件事。她乖乖吃了药,躺回床上,又昏昏沉沉睡了。
梦里又看见了那双利刃般明锐的眼睛,里面是从未见过的慌张和担忧。
一支箭射向她,电光火石间,锋利的箭矢即将刺向她的眼珠时,画面顿时扭曲,她的脸出现在铜镜中,身穿吉服,抹粉敷脂,黛眉口脂一样不少,面靥花钿一处不多,正是前世出嫁时的样子。
“今去后,切记夙夜勤勉,唯尊君命。”
“女儿谨记。”
她恭顺的拜别双亲,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牵住了她,声音有些哽咽:“走吧。爹送你。”
她牵着父亲的手,陌生又熟悉。
过了府门,侍从洪亮的声音响起:“答——拜——”。
男人翻身下马,迎她上轿。她的手被父亲牵着递到男人手中。
“去吧,去吧。”
“还——宫——”
十六人共抬花轿,往皇宫的方向行进。随行宫女侍从近千人,前后排开。跟在后面的是由孔雀扇、双喜扇、红遍额等组成的仪仗。车驾前还有一支鼓吹乐队。
一时间鼓乐喧天,所过之处,百姓们沿街跪拜,垂髫小儿们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的花生扔向新娘子的红色轿撵。
落轿后,六个宫女举着足有半人高的彩凤红扇,将她前后左右遮了严实。她在引导下上了玉阶,入了宣明殿,接受众人观礼。
她步步小心,一面面扇子依次揭开,令人惊艳的容貌令众人屏息。
大殿上入目皆是喜气洋洋的红。
“同牢——”
宫女呈在面前的托盘中,有银筷,有白肉。
“合卺——”
她接过盛有酒水的半个葫芦,小口饮下。
饮过合卺酒,将葫芦交还给宫女,只见她将两半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层层缠绕在葫芦的腰身。
“恭祝殿下永结同心。”
她转身与身旁人一齐接受众人的行礼恭贺。
人群中,她赫然看见了安静的站在殿中央的他。还是那双锐利的眼,微漠的直视着站在高处的她。他是一座割裂的孤岛,是百里荒漠中的一棵胡杨,与天地间的拥挤热闹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窗照射进来,燕蓁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恍神良久,自嘲一笑。
“那日一定是看错了....”
他是那个前世成婚之日对她冷眼打量的江大人,怎么可能会紧张在意自己的安危。
日子一天天过,燕蓁闭门养病,燕非偶尔来瞧瞧她,只是每次都只坐一会儿便走了。
很快到了遴选的日子,她随燕夫人以家眷的身份入宫,坐在席间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