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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宸已经死了,世上只有觉鸣!”邰宸抽出一根竹木,咔的一声折断在手内。
只是这声音,却如雷声轰鸣在杨劼的耳内,震得他胸口绵绵的发疼。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绫绢,指着上面的血字质问道:“你就是不认我,也该认一认上面的字!邰郎、紫锦楼……写字的人把它藏在我的身上,然后慨然赴死!她至死还念着你,你却想这样忘却我们了!”
邰宸的目光停留在杨劼的手上,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他专注地阅读上面的字,手指越抖越厉害。他的面容虽说是可怖,线条还是清晰的,隐约能想象到二十年前英俊多情的模样。
一片沉寂里,只闻得柴火噼啪的声音。窗外,山风在呜咽。
此时邰宸双目紧闭,手指却越攥越紧,紧到整块绫绢被攥成一团。杨劼两眼紧盯着他,双手迟疑地想去抽回绫绢,邰宸突然睁眼,吓得他缩回了手。
邰宸起初无声地笑,脸上的疙疙瘩瘩抽搐得厉害,接着他放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不能抑制,连肩胛都在颤动。
良久他狠狠喘了口气,含糊地咒骂了一声。接着他椅着手里的绫绢,用陌生的眼光扫向杨劼,带了一丝讥嘲,“听着,这种东西留着没用!我不会认什么人,你还是识相点离开这里,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挥手想把绫绢掷进火堆里。
杨劼一个激灵,扬手抢过绫绢,叫道:“为什么不认我!”
“我尘缘已断,不想见任何人!”
邰宸抄起角落里的柴刀,一副要上山砍柴的样子。杨劼心急,站在邰宸面前挡住去路,邰宸大手一挥,生生将杨劼推了个底朝天,自己面无表情地出门去了。
阿梨和伍子待在天井里,心神不安地等候杨劼的消息。隔了很久,通往后院的小路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满脸疤痕的僧人出现了。
他提着柴刀大踏步地走,后面的杨劼小跑地跟上来,眼底是难掩的委屈、愤怒,嘴里不住地吼着:“……为了寻找亲人,我费尽心思历经艰难,到头来却是这般结果……你狠心,你对不起死去的母亲!你枉费她一片苦心!你简直不是人!”
邰宸止步,回身扬了扬手中的柴刀,寒光在杨劼脸上仿若划过刻痕。
杨劼几乎失去了理智,因为内心失望、悲凉,他红着眼圈狂喊:“既然不认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你干脆杀了我吧!下辈子投胎,我宁愿做畜生,也不做你们邰家的人!”
阿梨和伍子急忙上前拉住杨劼,杨劼挣扎着,嘶哑着声音疯狂地叫着。
邰宸似乎有一丝愣怔,他收住扬起的刀转身就走,步履比先前还匆匆。
克清和尚出现,目送邰宸消失在石门外,方若无其事地吩咐小沙弥,“把客人送到后屋客房去吧,明日他们好上路。”
小沙弥遵命,引着一脸怅然的三个人去后屋。
山里的夜晚,萧萧寒风一声又一声穿过屋顶。阿梨总是无法入睡,她抱膝蜷坐了一会儿,便用薄毯裹着自己,出了房间,悄悄然出现在杨劼和伍子的屋子里。
四下里一片静,暗红泥浇成的火炉里炭火还在燃烧。床榻的内里,伍子半抱着棉被,裸露着健壮的肩膀,却睡得极恬。
阿梨无声地拾起杨劼斜在一边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掖在颈畔。杨劼微微睁开眼睛,抽出一只手拉住她的,将头枕在她纤细的胳膊上,紧皱的眉头却缓和下来,说不出的依恋。
阿梨抚摸着杨劼披散的头发,心里有隐隐的疼痛。昏昏的夜光照着,极柔地映现阿梨清新的面容。杨劼无声地叹口气,低语:“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了,回去后我娶你。”阿梨嫣然而笑,俯身将唇片印在杨劼的额角上。
突地,床榻内里的伍子翻了个身,阿梨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微笑着与杨劼无声地作别,无声地走出了屋子。
杨劼一夜辗转难眠,天光刚亮便起来,他侧耳细听柴房那边的声音,犹豫了片刻,便起身慢慢朝那里走去。
东边积雪皑皑的峰顶露出缕缕霞光,这日定是好天色。柴房内外一派死寂,不见邰宸的影子。杨劼跑到石门外向挑水的小沙弥打听,原来邰宸一早又砍柴去了。
半山腰的积雪虽化去许多,越往上走却依旧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清晰的脚印直达山顶,那定是邰宸留下的,倒让杨劼免去了脚下探察之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渐渐听到有力的劈砍树木的声音,哐哐的响声就像砸在自己心尖上一样。
邰宸只着了粗布短棉褂,刚将脚下的树枝收拾起,见杨劼过来,双目仍是淡漠地看了看他,又弯身继续忙自己的事。
杨劼弯身过去帮忙,邰宸却阻止了他,“这种事不是你干的!”
杨劼缓缓收回脚,不甘心地问:“我来最后问你,你真的不愿认我吗?”
邰宸并不理会,面容隐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
“我还有一个疑问,你的脸是被烧伤的,还是自己毁的?”杨劼继续问道。
这次邰宸倒很干脆地回答:“是自己毁的。”
“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你,对吗?”
“也对。”
“作为将帅只有死在战场,才能算是对皇上效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杨劼苦笑,依旧自语似的,“莫非你有什么事情未了?”
邰宸眼波一闪,脸上冷意不变,“没什么事,我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求佛祖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劼料不到邰宸如此回答,心里寒意骤生,眼里掠过一丝哀凉,“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算我来错了地方。”回身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邰宸似乎也不耐烦跟他多言,在后面阴阴地提醒道:“回去把那个血书烧了,小心暴露!”
听着邰宸的话,杨劼心内更是积满了怨恨。他走得很乱,那串脚印早离得渐远,寒风扑面入骨,眼里的积雪又是耀人眼目的白。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大如霜花的雪筛下来,他抬眼,周围空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了。
杨劼只觉得自己被谁猛扑在地,紧接着排山倒海的积雪凶猛地扑来,耳边是无数的轰鸣声。待他清醒过来,有人正挖去埋在他身上的厚雪。
一场雪崩过去,雪海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前潮水般滚过,他却得救了。
邰宸狰狞的面目再度出现,仍是惯常的冷冽之声,“你这样瞎闯瞎闹的会是死路一条。回去吧,就当做没看见我。”
杨劼吃力地站起身,将血书掏出,交给了邰宸。邰宸默默地接过,心里依然触动得厉害,手指又开始抖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与自己何干?杨劼悲凉地想着,浮起一丝清浅的笑,声音平静,“这个你自己处置。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再怨你。算是你我缘浅,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说得甚至有些凄凉,然后挪动脚步,再无他顾。
邰宸将绫绢捧在手中,出神地望着杨劼的背影,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此时杨劼步履维艰地行走着,青色的衣摆在风里飞振,映着皎白的雪,卧龙欲飞一般。
“等等!”兀地,邰宸脱口叫了一声。
杨劼转过脸,微微地眯起眼。邰宸并不介意杨劼这样看他,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用极轻却极清楚的声音道:“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贯穿杨劼全身。他僵在那里,耳听着邰宸徐缓的细说,眼前渐渐模糊。
这样的故事,大抵是靠不住的吧?
而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