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珥生匆匆跑出去,追着萤罩着纤细小腿的裙角。她跑的极快,赤着脚,踩在石路上。刚开始那脚印的颜色还是汗水的无色,越跑脚印越是浓重。
“萤,等一下。”珥生再次回到了被鸵鸟拽着跑的那个黑暗森林,一切重生了一般。但鸵鸟依旧不见,只有被惊飞的还未休眠的林间的鸟。
萤头也不回,越跑脚步越沉重,石板上都烙下了脚印,汗水使它坑坑洼洼。珥生踩在了脚印边缘,跌了一脚,脸贴在地上,她看到萤的脚掌不断流血。
“萤,等一下!”她额角大颗涌着汗水,从泥水里挣扎着站起来,发疯似的追赶去。她知道,萤不会扭头等她,已经要走了。
耳边的风苦痛地呼啸而过,快要割破她的耳朵,像冬天的烈风里藏着刀子。珥生越跑身体越轻,快要飞起来了,这让她惊恐不已,不觉间放慢了脚步。此时,四周树木向她挤过来,天圆地方,骨骼被这没有年轮的树挤得咯咯作响,她觉得自己变扁了,成为一张纸。巨大的痛苦使眼泪簌簌滚落,视线模糊,腹内一片火热。珥生睁大了眼也不能看清任何,只得绝望地闭了眼。
很快,树木坚硬的皮侵进皮肤,穿过身体,血肉模糊。珥生感知不到心脏的跳动,身体失去了知觉。等这些隆隆碾过,光线突然调亮了来,风呼呼地刮,异常汹涌,穿膛而过。
她听到风声像是贝壳里的海浪,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场景蓦然转换到悬崖口,萤的短发被吹得往后齐刷刷飘动,成了一面灰色的旗帜。她始终停不住脚,纵身一跳,跃入了悬崖。
“萤!等一下!”珥生趴在地上,手里染着她的血,用力喊道。
没有人回复她,悬崖峭壁长遍了伏牛花,针长的刺都在汩着血。源源不断,像喷泉一样向上喷出,变成了瀑布,血淋淋地刺激着眼球。很快黏巴巴腥歪歪的液体涌满了悬崖,魔鬼一样粘住珥生的脚,她使劲儿抬起,撕烂了鞋子,伤了脚掌,森森的白骨突兀地动着骨节。珥生再也忍不住,捂着眼睛尖叫。
“啊!啊……”珥生的脑袋在竹床上左转右转,光洁的额头砸下大颗的汗水。
“西萤,西萤……”阿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缓缓晃动,“西萤,西萤,快起来,你做噩梦了。”
珥生过了好久才将这话传入耳朵,张开眼睛,里面滚动着恐惧。背上猛烈地出着虚汗,像是生了病。她张张嘴,才想起自己现在是西萤。眼里和嘴巴都是干涸的,她发觉自己还活着,又恍然发觉萤已经死了。她硬生生地吞着唾液,把眼睛里打转的水憋回去,双手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薄单子,眼珠使劲眨动,费力地转来转去,让眼睛又恢复干涸。
生者长相思,死者长已矣。活着,活着就不要哭泣。
她要再次回到西城身边,为他酿酒,相互发脾气,被岁月折磨,那毕竟是从十五岁就认定的英雄。她柔软的心都赋予在他身上,等将小翊的鸭子买回来,她就要往回走,因为瞬间消逝的鸵鸟,连挣扎都没有的边远老太太,这些生命脆弱的离去使她感到焦虑。如果船翻的时候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她的英雄或许连消息都得不到,那么就算死也应该偏偏绕到他面前去。
烈阳把房子晒干,三个人汗流浃背地忙着手头的事,小翊在竹床上打滚儿,跛了的脚展不开,小小一团地缩着。充满希望的脸在逆光里格外好看,他因为消瘦而衬得眼睛圆溜溜的大,头无论怎么旋转眼睛都是盯着珥生和他阿妈。
阿笋麻利地缝着裁好的布,手上充满了柠檬香、薰衣草香。这匹布竟变得如此神奇,又香又软。她从没有怀疑过珥生的决定,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改造依沙,改良南格布,年轻女性还要抛头露面拿出去卖。她只想着丈夫死去以后,找个伺候富人家的活干,实在难挨就往海边去去,给花船上的姑娘们洗衣服。她看了珥生一眼,往前躬身,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把那女孩掉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朵后,然后微微一笑。她一定是神派下来救她的仙女。
珥生鼻子上都是汗水,虽然早已适应南格的热,但这样忙碌的做活产生的燥热还是少有的。她捏着针用红色线,蝴蝶一般上下跳动,她要绣上一朵又一朵热带没有的腊梅花,让她们看看温暖国度里没有的东西。
这么一赶,就是忙活了大半个月,用那三匹布整整做了十件衣裳。款式各不相同,有的更偏向于中国服装,有的更偏向于南格服装,还有受了西洋服装影响的褶子裙,大摆裙。珥生瞧着这些从她们手里诞生出来的物品,有些恍惚,甚至有点怀疑,这些真的会被人肯定吗?与换取钱财相比,她现在更愿意得到别人的肯定,那是无价的。
放在筐里拿出去卖的那天,天气还是很炎热,已经到了干季,她们还是冒着太阳往外赶。因为这天是南格岛的敬天祭,规模盛大,人群众多,是一个大型的节日。这是个好时机,珥生是不愿意错过的,甚至动手做衣服以前,她就已经计算着这一天。女子可以随意出门,购买街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换几件新潮的衣裳也是她们心里所计划好的。
小翊竟然破天荒地要跟着出去,他抱了还得两天才酿好的葡萄酒小罐,偷偷塞进竹筐里。
虽然是敬天祭,祭坛摆设宏大,但政府部门很少管这些,他们没有多余的能力干预或者扶植民俗,所以街市除了有商家费尽心力博得男轻男女的购买欲,而将自家商品打扮得鲜艳,打扮不起的也就还是往常一样落魄,没有一点节日的氛围。
阿笋瞅见一处有阴凉空档儿,摊出一块用不上的布头儿缝成的大布,挑了两件她颇为满意的衣裳叠好摆在布上。
“卖布咯。”她高声喊道。
珥生拿着小翊用树叶编的把扇子,捂着脸,心里忐忑。
“卖新款南格布!”阿笋又提高了嗓音叫道。
小扇子挡住脸,露出眼睛,不断扇动,前额的细短发丝跟着一起一起的。
这种叫法还是新颖,路过的年轻人都纷纷回头看,就连卖糯米糕的老太太也奇怪地看着这里。
“这是什么声音奥。”一个嘴唇丰厚,眼里流着彩光的女子环顾,喃喃道。
她住了脚,用冰蓝色瞳孔看着这个小摊。
这是一个混血儿,珥生点点头,觉得她一定会被带有西洋风格的衣裙打动。
“南格布在哪?”她问。
“这不,已经现成做好的。”阿笋指着这几件别致的衣衫说道。
“呵呵,这是依沙?”
“那当然,从东部流传过来的新样式。”阿笋见她犹豫,就招招手,道:“你过来摸摸质量。”
女子蹲下身,一股清香袭来,看看上面绣着从未见过的双色梅花,一时好奇,用手摸摸:“真是用南格布做的?”
质地这么柔软,虽然不是丝绸的冰凉光滑,但也能让皮肤过而不忘。
“确实是南格布改造的新布,味道也足够好闻。今天是敬天祭,还不穿件好衣服给自己添些喜气。”
听着阿笋的话,珥生掩口笑了,听起来还真像故乡的大龄商妇。
“可是这不是纯正的依沙,我不能穿其他的衣服。”女子还未问价格就起身走了。
当下,珥生皱了皱眉头,她预料到的难题还是来了。
“不行啦,这是什么款式,我见都没见过,你要是单卖这料子我倒是愿意买。”
“你这分明不是依沙。”
“只要布,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多好的布,可惜了”
很少有人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周围的人都穿着同样一种衣服,并且以为这就是这个民族的传统,传统没法修改,于是,这个民族便渐渐衰老了。
珥生执着地想,紧抓着从未出现过的东西,从没有被动摇的东西,改善这种场面,就是市场。
阿笋在火一般灼热的地上再也蹲不了了,已经是下午,仍然没有卖出一件。她见珥生没有动弹,也只能硬撑,她想这次珥生算错了,做成衣服简直多此一举,浪费了南格布,浪费了体力。
“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一件呢?”小翊站在树下,扶着树干问珥生。
“快了,快了。”
“可你刚刚也是这样说的。”
珥生无言,确实没有其他的答法。或许真的是自己多此一举了?不会的。
又送走了两位顾客,她们身上统一的依沙毫无半点新意,但依然坚信这才是南格岛的传统。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少,发烫的地皮也渐渐温柔下来。
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整天的三个人,表情凝重。
“好饿。”小翊扁着嘴抱怨道。他以为事情会非常简单,做出了衣服就会有人买,况且那是比他画出来的衣服还要漂亮一百倍的东西。只要有人买就会有钱,酒都已经准备好了,他想收工以后央求阿妈买些面吃。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你去周围看看有没有果树。”阿笋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看到儿子失落的表情心里也难过了起来。
“那我还是呆在这里吧,”他跛着脚,走到竹筐的位置:“这里还有一坛酒。”
“还有两天的酝酿时间呢。”比他们俩还要难过的珥生,低声说道。
小翊听不进去,在她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开了罐口。顿时葡萄的醇香飘散开来,微醺着站了几十年的树木。这香味好像是染了魔力,飞跃着,旋转着,热热闹闹地钻进了鼻孔。酸酸的气味加上淡淡的花香,吸引了为数不多的赶着末市的行人。
他们议论纷纷,张动着鼻孔,寻特殊酒味儿的来源。
珥生还在低声说着:“就两天,就两天会更好,你真猴急。”
“喂!”一嗓粗音向她们吼来:“这依沙怎么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