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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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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浓云饱含了雨水,沉沉欲坠。

左府的八八黄铜钉朱漆大门豁然开敞,从其中涌出来的各色人等汇成一条惊惶的河流。

面罩黑纱的少女在这四散人群之中,孤身一人逆流而上。

手拎细软、背背家私包裹的左府人众在少女面前,如水流般分开,远远地避开她行走。一个头缠碎花布巾的大娘张着嗓子向少女喊道:“丑奴儿9回来作甚?快些儿走罢,官兵要封府抄家了!”

少女欠身向那大娘福了一福,淡然道:“落了东西,回来拿。”

少女一路向府中深处行去,满眼俱见残破萧瑟。一重重的屋宇门扉大开,桌椅横七竖八,值些钱的瓷器家具物事,早已被遣散的下人洗劫一空,处处可见残渣碎片,凌乱不堪。

倒真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般凄凉之景,并不是头一回见。

五年前她不明白,如今她明白了。这世态炎凉,这人情冷暖,所谓至亲,所谓挚友,大难临头各自飞,何人有半点心肝儿肺胆?

苍老而愤怒的叫声在穿过几个庭院之后渐渐清晰起来。

“你们这些懦夫!软骨头!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夸夸其谈,到严弼奸贼亡我全族,一个也不敢站出来雪此深仇大恨!此乃我左家千古之耻!我养出了你们这些无能子孙,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少女一足踏入高高的门槛,咒骂之声戛然而止。

少女的脚步并未因堂中老妇惊讶而警惕的打量而停止。她径自走到老妇身边桌侧,摸了摸桌上茶壶壶身,觉得还有微弱的温热。就着壶中茶给老妇斟了一杯,置在她手边,又给自己斟上。开口时,话语轻软,温温凉凉的,如那壶中水、杯中茶。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老太君,千古人同此心,何必强求。”

“你是何人?来老身这里作甚?!”

家族虽亡,主母之风犹在。老太君言语中,有不容置喙的严厉苛责。

“我是老太君府上下奴。”

少女轻侧臻首,五指莹白如玉,不急不徐地解下面上黑纱,坦然望向老太君,目光灼灼。

”府中奴仆成百上千,但老太君应该还记得这一张脸罢?“

老太君定定地看着她斟茶、摘纱、启唇开言,一语一行,俨然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待看清了那张脸,心中陡震,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得三寸。然而她究竟是人间历过一甲子的,终未将心中惊惧形诸于色。

那一张脸,自眼睑以下,遍布凹凸不平的烫伤疤痕,如同数条肉红色的蜈蚣纵横交错。她说话时,那些蜈蚣仿佛踽踽蠕动起来,状极狰狞,令人作呕。

“三年之前,严九思将我送给左二爷。二爷不顾我方十二岁,便欲施暴。夫人撞见后勃然大怒,将我带到老太君面前发落。老太君诫子甚严,要对二爷用家法。二爷哭诉他酒后昏噩,都是被我勾引。老太君说我冶容诲淫,狐媚不祥,便命家丁用热油烫了我的脸。”

少女的声线好似江南之小琴丝竹,饶是语调平平,依旧让听者觉得又软又媚,心中瘙痒难耐。

老太君死死地盯着少女,想从她的眼睛中寻出预期中的仇恨和怨怒,竟是落空。这让反而让老太君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渐渐和三年前的记忆重叠起来。

那样一个尤物,十二岁就在左府造出这样的祸乱来,再大些岂不是贻害无穷?严九思将这样一个妖女送到左府,分明就是要败坏左家清白的门风!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所以她要亲手毁了这个妖女。

然而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家丁端来热油时,少女不过咬牙抿唇,紧闭了双眼。皮肉被灼烧出“嗞嗞”的声音,鼓出巨大的水泡然后瞬间破裂。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道,白烟缕缕。

那一刹她避过脸去。

回头时,她看见少女单薄的身躯伏在地上抽搐。葱管儿般的指甲碎裂,血染泥尘。少女从头至尾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以为少女疼昏过去了。然而少女竟又硬生生抬起头来,面上血肉黑红,支离破碎,有如恶鬼。少女一字一顿地说:求老太君网开一面,留她性命。愿入无尽藏阁抄书,终身不出书阁一步。

她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甚苦。已经不完整的嘴唇牵动脸上烫伤受损肌肉,疼得她浑身颤抖,声音好似朔风中的一片叶子。

无尽藏阁是江北左家数百年传家、最为引以为豪的藏书阁,所藏书籍之浩瀚,全天下仅有皇家藏书楼文渊阁可与之媲美。

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因为此事,她吃斋念佛许久,心中稍安。

如今左家被抄,无尽藏阁被查封,她出来了。她出来了……

老太君的身板硬硬地挺立起来,语气仍旧硬朗,却有掩藏不住的虚弱。

“你今日来,是要向老身讨个公道?”

“错了,老太君。”少女哂笑一声。她的脸损毁太重,早已看不出表情,老太君只能从她的声音和眼睛来辨别她的情绪。

果真仍是不带半点寻仇之意。老太君大惑不解,却听见少女道:

“我,是来为老太君雪仇的。”

她加重了那一个“为”字,老太君有一瞬间的怔愣,顷刻讽笑起来:

“我那些不肖子孙都没有胆量为我左家雪仇,你一个被老身重罚的小小下奴,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反倒要来替仇人雪仇,真是匪夷所思!”

少女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手指玩着那枚小巧玲珑的茶杯。那茶杯薄如卵膜,青玉之色,逆光一照,几近透明,可以见到中夹暗胎的山水纹画。

“若我记得没错,老太君这套景德镇胎瓷极品,一共是六六三十六枚大小茶杯——那帮人还给您留下了两个杯子一个茶壶,倒也算是仁至义尽。”

“这套茶具,世间仅出整百之数。三十六枚在左府,还有八八六十四枚,在我过去的家中。”

老太君惊得睁大了浑浊双目,身躯不由自主地倾向少女那边,仿佛要将少女看个对穿。

“你究竟是什么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扬州仪真,玉玞瑶。”

“两淮第一大盐商玉汝,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老太君哼了一声,双目利光如箭,“但闻玉汝有三子二女,那两个女儿若是活到今日,已是双十年纪。你休得糊弄老身!”

玉玞瑶冷冷道:“不光老太君不知道,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知道。只因我一出生,就被当做礼物送给了别人。”

“扬州盐商,每年上交盐税居全国盐课六成,其中玉家独占四成。如此财力,又何须将自家女儿送人?”

“哈!”玉玞瑶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嗤笑一声,道:“老太君这话问得可真是有趣。玉家富甲天下,终究是‘商’。若不能笼络官家,两淮官盐数百万引,我父能得几引?”

老太君默然。玉玞瑶话锋一转,道:“仇有大小,家国之仇为大,一己之仇为小。如今你们左家报应不爽,老太君你也油尽灯枯,我何必再纠缠不休?只是我父兄皆被严贼害死,玉家子女尽数充作官奴坊妓。我苟活至今,便是为了雪此灭门之恨。”

老太君轻蔑一笑:“你一个小小丫头,有何能耐!严老贼深受皇帝宠幸,权势熏天。先后敢与之抗衡的次辅夏琛、吴国公虞鹤影、再到如今我们左家,哪一个不是舍身成仁?倘你容貌未毁,或许还能接近老贼数步之内……”

玉玞瑶掩口格格大笑起来,笑声如弦琶琤琮。然而她脸上疤痕都是死肉,这笑便显得极其僵硬诡异。“……哈……我还遮什么……”玉玞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喃喃自嘲了一句,放手倾身,狠狠地盯着老太君的眼睛——

“谁说我只是要杀严老贼?我要他十族伏诛!”

她这一句,音量拔高,竟是挟泰山以超北海之势,狐佞媚乱的眼眸中尽是狂放傲气。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枭雄之怒,天下缟素。

老太君被震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少女的心中,已经不仅仅只是仇恨,而是……

野心。

这个野心由何而生,她不知道。

这个野心其大几何,她也无从捉摸。

只是有这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相信这少女一定能达成所愿。

老太君定了定神,摇头叹道:“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报仇雪恨又从何谈起?我这里尚有些私藏银子,你拿了去好自为之罢。”

玉玞瑶摇头道:“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能成事。我今日来找老太君,就是要找您老人家要一样东西。”

老太君冷冷问道:“什么东西?”

玉玞瑶哂笑:“老太君莫要装傻。我在无尽藏阁三年,搜集各方轶闻传说,知道有一样秘宝当是流传到了老太君手里。我猜老太君死守此处,就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担当大任,为左家复仇,重振左氏一族。老太君您,也会将这件秘宝作为衣钵相传。”她慨叹一声,眸中盛满讥嘲,“只可惜那些孝子贤孙一个个只顾保命,您老人家一个也没有等到,倒是等来了我这个外人。”

老太君闻之色变,厉声呵斥道:”好你个别有居心的小贱人!兜来转去,原来是来谋财的!老身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在哪里!”

玉玞瑶负手起身,眸色幽冷。“老太君,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与其令此宝长眠地下,不若押注于我玉玞瑶之身。我玉玞瑶今日对天地起誓,不出三年,定要让严老贼死无葬身之地!他若不死,必是我亡。事成之后,我将助左氏被流放边疆的子孙归返中土。”

她见老太君仍有踌躇之色,放缓了声气,道:“我玉玞瑶生于巨富之家,自小以奇珍异宝为玩物,又岂是贪图财物之人?我幼时,曾有幸求学于泰州觚不觚书院,南儒聂言师聂公,正是授业恩师。我虽是女子,却也践行儒家之道,懂得何为君子之志,百折不回,君子之信,一诺千金。”

“聂公之学说,固然诸多与左公相悖。然而我为左公誊抄手稿,却看得出左公对聂公‘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义理,隐有赞同之意。玉玞瑶今日既然敢于站到老太君面前,自然是胸中已有筹谋,岂敢大放厥词,浮夸空谈?老太君请三思罢!”

官兵的喧哗之声隐约从前院传来。玉玞瑶掩门而出,耳边犹有老太君的诅誓之声。

“玉玞瑶,老身今日且信你一回。倘若你言而无信、行而无果,老身必将化身厉鬼,让你一世不宁!”

她在门外顿下脚步,稍许,只听见房中“咚”的一声凳子倒下的声音,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之后,归于死寂。

大风挟着倒春寒的余威呼啸着刮过,干燥的沙砾擦过她的脸颊,她也不觉得疼。垂首默然片刻,她昂起头来,眸中冷静决然。黑纱遮去丑陋面容,玉玞瑶匆匆向后门行去,很快消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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