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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沐儿故作自然,但双腿已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有些敬畏地望着夏暖燕,弄不清她说的话是意有所指,还是碰巧了提到。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对上夏暖燕漆黑如井的双瞳,祁沐儿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狼狈地跑出花厅。
跑到一丛山茶花后,她直直撞上一个人,眼睛一亮,拉住对方说:“快,快取消了明日的行动,把火药全都拿走销毁,夏暖燕已发现了,还要告诉皇长孙!”
那个人是白日里另一个年长的妃嫔,她皱眉问:“夏暖燕怎会发现?不会是你走漏了风声吧?”
祁沐儿顿足道:“我早就上了你们的船,现在才走到湖中央,你觉得我会凿穿船底么?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计划过于冒险,夏暖燕这女人太精明了,每次跟她打交道,我心里都没底。”
“别说胡话,那个小妮子白天我也见过,不过如此。计划照旧,明天我去拦住她找朱允炆。”
夏夜里格外闷热,快天明的时候,地面蒸起了一片大雾,让整个太子府都变得模模糊糊,走在路上的人完全看不见前方的景物。有一位扫地的老太监走出几步,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什,低头瞧见了一片衣角上的绣花,才知自己踩的是个人。
夏日炎热,常有小内侍小丫鬟跑到草地上纳凉,也有睡在这里的。老太监一开始没在意,还用脚踢了踢那个人,唤道:“喂,天亮了,起来干活儿去!在这里躲懒,仔细管事的揭了你的皮!”
地上的人受到震动,一个圆的东西滚到老太监脚下,竟然是一颗人头!
惨叫声割破浓雾,惊动了府上的侍卫,赶过来查验时,这些见惯了流血场面的人,也被吓得不轻。死的人是个老嬷嬷,死相只能用吓人来形容。尸体从关节处刀解,被分成了十二块,血流倔又重新拼好,还给她换上了新衣。能做出这种事的凶手,真正令人毛骨悚然。
经过辨认,这老嬷嬷是张美人的陪嫁嬷嬷,本姓仇,从昨天晚上就失去踪迹,没想到是被人杀害了。因张美人有孕在身,不能受到惊吓,所以管事媳妇只告诉她,仇嬷嬷老了,不能照顾孕妇,长孙殿下有令,新选派了十名有经验的稳婆伺候张美人。
仇嬷嬷是张美人的心腹,突然被撤走,张美人委委屈屈的,跑去找朱允炆哭诉。半途上,她遇上柴雨图,美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位美人拌了几句嘴,然后运送仇嬷嬷尸身的一队人正好从旁边过。席子卷松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仇嬷嬷的脑袋和手掌仿佛要为自己鸣冤似的,一气儿滚到张美人的脚底下,流血泪的浑浊老眼,直勾勾地看进大肚子的张美人眼里。
张美人吓了个倒仰,下面立刻就见了红,稳婆们都摇头说,恐怕是保不住了。朱允炆闻讯,气急败坏地跑去看情况。
他对张美人这一胎还是有所期待的,按照皇族里的老规矩,要册立太子,候选人一定得是有儿子的人,以确保他身体没毛病,能绵延后代。当年朱允炆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也是有了朱允炆之后才被立为太子。
如今,燕王和宁王都有儿子,朱允炆唯一不如他们的地方就是无子,还受到一些朝臣的诟病。好容易有了这一胎,就算没能赶在老皇帝咽气之前生出来,朱允炆登基帝位,也会有底气得多。
“怎么样?还保得住吗?”在门口走来走去的朱允炆,见夏暖燕从房里出来,立刻冲上去询问。
夏暖燕摇摇头道:“她没有按时吃我开的安胎药,刚刚又受惊过度,差点没吓疯了。我纵有回天之术,也只能保住张美人一个人,稳婆正在里面清理残留物,血房不洁,殿下还是晚些时候来看吧。”
朱允炆气得说不出话来,张美人那个蠢货,他给她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她居然还会犯这样的错,绝对不能原谅!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真想立刻将张美人拖出来掐死!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立着的柴雨图唇角有一丝笑意,明显在幸灾乐祸。热血一下涌到朱允炆的脑门上,不顾夏暖燕还在一旁,上去一把推倒了柴雨图,怒喝道:“你还敢笑?当时你也在场,不用说,这件事十之八九就是你搞的鬼!”
“啊,殿下饶命哪,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柴雨图娇声呼痛,泪水一下子冒出来,可嘴边那个该死的笑还在!她心里的确非常开心,可她并没有笨到当着朱允炆的面露出喜色来,事实上,她很想做出一个如丧考妣的哭脸。为什么她会止不住的发笑?
柴雨图双手捂住嘴巴,突然发现,朱允炆身后的夏暖燕正在俏皮地冲她眨眼睛。柴雨图骤然身上一冷,想起之前走着路,不留神跟夏暖燕撞在一起的一幕,才反应过来,夏暖燕一定在她身上做了手脚!可恶,拜这个歹毒的女人所赐,自己的计划要功亏一篑了!
“唉,”夏暖燕幽幽叹气道,“真是世事难料,刚才见张美人的针线娄里,还有给孩子做的小衣裳,鲜亮可爱。如今衣裳没做好,孩子先没了,还能说什么呢?张美人真是个苦命人,心腹嬷嬷惨死,头颅又好巧不巧地落到她面前,就是个健壮之人都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夏况怀着孩子的张美人呢?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朱允炆闻听后火气更大,抬脚踢在柴雨图的小腹,见她还在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贱妇,自己无法生育,还设毒计陷害别人!东宫里再容不下你这等毒妇,你去死,去死!”
他每骂一句,就踢柴雨图一脚,夏暖燕在旁边不咸不淡地劝着:“此乃天意,殿下保重才是。”
彭时赶过来看时,正好见到这般情景,剑眉一皱,止了脚步。
柴雨图是他安插在朱允炆身边的眼线,为了帮她固宠,他特意找来了雨花露,服用之后冰肌玉骨,体态轻盈,舞起来有飞燕之姿。弊端就是服用久了就不能再生孩子,不过这对彭时而言没什么不妥,他只要让柴雨图暂时拴住朱允炆的心就够了。没想到她这么不中用,这样就玩儿完了!眼下的局面,也只好舍弃这颗棋子了。
彭时正在忖度,怎样能让柴雨图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台戏里消失,不连累他,也不泄露出任夏秘密。地上哭叫的柴雨图却一眼看见了他,洒泪呼救道:“表哥快救我,带我离开这个魔鬼!我心里只有你,表哥救我!”
朱允炆黑漆漆的眼珠骨碌一转,盯上了彭时的脸,心中一直猜测的一个疑惑,慢慢被放大——任夏人遇到生命危险时,都会想最亲近和信任的那个人求助。原来,柴雨图背后藏着一个彭时!
这也难怪,当初就是彭时将这个女人引荐给他的呢。朱允炆的耳膜被血冲得嗡嗡响,心里的毒汁瞬间迸出来,飞溅向在场的每个人。
彭时面色一冷,刚想跟柴雨图撇清关系,夏暖燕却先开口了:“长孙殿下,且请息怒,你的一言一行应当为皇族子弟的表率,别忘了你的身份该做的事。”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也没带什么语调,却一下子扑灭了朱允炆心头大火,至少是表面上的火气。朱允炆要生吞活人的阴狠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海上的暴风雨,来和去都没有征兆。
他轻柔一笑,冲院子门口的三个人打招呼:“嘿,诸位娘娘也来了?抱歉府上出了这样的事,让你们也跟着受了惊。这里站着还能闻到一股血腥气,实在大煞风景,咱们别处说话吧。”
夏暖燕与彭时回头一看,是罗白琼、祁沐儿和那个年长的妃嫔。
祁沐儿依旧面纱遮着脸,不知什么缘故;罗白琼穿一身鹅黄的水仙曳地裙,美轮美奂,逆着一道破雾的晨光站着,彷如花中仙子,连彭时都被晃了一下眼睛。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个年长的嫔妃,她生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被她看到的人,有一种无法动弹的麻痹感,就像被母狮子盯上的猎物。
此时此刻,虽然她含笑望着夏暖燕,仪态温婉大方,却令夏暖燕出奇的感觉不舒服。
罗白琼率先道:“我们听说了张美人的事,才过来看一眼,殿下不必理会我们,还是处理正事要紧。对了,我的手伤好得差不多了,下午就请安排车辕送我们回宫,圣上他离不开我呢。”
祁沐儿也附和说:“是时候回去了,只是没能郡主下一盘棋,太遗憾了。”
夏暖燕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那我去安排马车和护卫,还得提前三个时辰清理侧道。”彭时立刻说道。朱允炆刚才那个发红的眼神令他感觉大事不妙,要找个地方冷静想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那我们先去了,长孙殿下节哀顺变。”
罗白琼她们没进院子就告辞了,她们和彭时前脚一走,朱允炆就焦急地抓着夏暖燕的手臂椅,问:“怎么办?我的张美人有孕的事,刚当做大喜事传了一遍,连宫里的皇爷爷都知道。现在孩子没了,又让罗妃三个撞见,她们回宫后一定会告诉皇爷爷的!”
夏暖燕挣开他的手,扭头淡淡道:“告诉了又如夏?难道继承整个江山的君王,是靠一个女人肚子里的一块肉决定的。”
“你怎么会明白,”朱允炆烦躁地一拳捶在廊柱上,“过去八年里,皇爷爷私下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曾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打算把大位传给我,但是按照历朝的旧例,我得有了子嗣才算成了人,才能名正言顺!”
“殿下你现在已经是成人了,别净说孩子气的话。”夏暖燕笑望着他,闲适如观戏。
朱允炆沮丧地叹气道:“有一次皇爷爷跟我说,强汉之所以亡,究其原因就是几代皇帝都太短命,太子登基时还是几岁的奶娃娃,致使大权旁落。父亲死得早,皇爷爷从我十一岁时就不断送各种女人给我,让我快些……唉,怎么办?皇爷爷早已经昌涂了,判断力也跟着下降,你说,他会不会为了这件事就把我排除在外,转向四叔他们?”
夏暖燕摘桂花,丢进池里喂鱼,悠悠问:“你不是重金豢养了一批幕僚吗?彭家的一对公子,固然是年轻不经事,不是还有一位受您一手提拔的孙先生吗?”
朱允炆皱眉:“你是说孙炎彬?”
夏暖燕点点头:“对呀,当年的科举中连中文榜眼、武探花,文武双全的孙先生,曾就读澄煦书院,我还瞻仰过一次他的尊容。怎么,他那种老练精明之人,难道不堪大用?”
朱允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闷了半晌才说:“他死了。”
“死了?”夏暖燕喂鱼的动作一滞,“生病了?”
“不,他是被人杀死的。昨天早晨被发现死在他的府邸,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已尽空了,看尸身的状况像是被野兽给吃了。”
夏暖燕道:“那应当属于意外吧。”
朱允炆摇首:“孙炎彬死在自己书房的密室里,那间密室是我赐他府邸时修建的,没有外人知道,更进不去野兽。”
“哦?”
“算了别提他了,”朱允炆一挥手,“他死之前跟东厂曹鸿瑞走得很近,我早就不信任他了。彭时都背叛了我,其他幕僚就更不能相信了——郡主,你快帮我想想,该怎么度过这个难关?皇爷爷会不会因为我失去孩子的事,拿走我的机会?这几年他迟迟不立新太子,就是在等我的这个孩子。”
夏暖燕嗤笑一声,问:“既然你这么清楚,早生几个不就完了,现在临时抱佛脚,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干什么?话说回来,你又凭什么信任我,我跟殿下一点都不熟,干嘛把你的烦恼倒给我?”
不远处,地上坐着的柴雨图早就听呆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夏暖燕怎敢用那种冷嘲的口吻跟朱允炆讲话,朱允炆莫说是暴跳如雷,怎么连一点受到冒犯的迹象都没有?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那两人之间的对话,完全超出了柴雨图的正常认知,也跟她自认为非常了解的那个“皇长孙”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就算彭时突然跪在她的石榴裙下,深情地告诉她,他预备放弃一切带她走,她也不会如此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