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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山古城的行辕外, 春柳如云。
顾柔坐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前装订簿册。
冷山仍处昏迷之中不见醒转,为了让他吊着那一口气, 倒是沈砚真忙得不可开交。但冷山留下的一大堆白鸟营庶务仍需要有人代替处理,孟章和阿至罗填补了部分空缺,顾柔则被提了屯长,帮着阿至罗整理一些冷山留下来的文书。
冷山留下来的藏书甚多, 其中大部分是兵书。顾柔一边整理一边顺手翻看。
有一卷《将苑》引起了顾柔的兴趣,冷山在上面用笔做了标记, 顾柔便顺着那标记读下去:“夫师之行也, 有好斗乐战,独取强敌者,聚为一徒,名曰报国之士;有气盖三军, 材力勇捷者,聚为一徒……此六军之善士, 各因其能而用之也。”
这是在讲作为将领,知兵而善用之道。顾柔想了想,将这一卷摆放在桌面显眼的位置,方便冷山醒过来之后, 能够很快找到它,继续读下去。
冷山躺下了之后, 顾柔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她接过了冷山的铭牌,如同接过一个使命。她整理了冷山保存的所有士兵铭牌,查找户籍, 分门别类收集成册子,准备回京以后一一连同赙仪送回这些人的家乡。
顾柔继续收拾书籍,兵书都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小箱子,用青铜扣搭着,没有上锁。
顾柔把箱子打开了,里头放着几卷《孟子》《尚书》《春秋左氏传》。她吹去上面的灰尘,可见简牍发黑,里头的笔记还较为青涩生疏,可猜测这是冷山早年所做的札记。
再往下找,又见到一本熟悉的册子,封皮上赫然写着——《道器三辨》。
顾柔认得这本书。她读过,不甚解,这是钱鹏月一本关于道家学说的杂记,看似辩论道家观点,实则暗暗推崇儒家理念。由于书中言论甚激,钱鹏月甚至没有敢用真名来写这本书,而是用了他在坊间写杂书话本的化名“惊蛰生”。
只是顾柔没想到,冷司马也有这本书,而且他一定也读过。
她暗忖,这个箱子里珍藏着的,尽数是儒家经典——莫非,他之前也是专做儒学,推崇儒家学说的?
顾柔有所好奇,便重新拿出《道器三辨》,再一次读了起来。
钱鹏月用笔极简,然而涵义却艰深晦涩,顾柔读得甚是艰难,正在抓耳挠腮之时,走廊外头传来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光听这杂乱的声响,很难想象这脚步声乃是一个人发出的,可是祝小鱼就是能一个人闹出那么大动静,她风风火火闯进屋。
“伍长,伍长,坏事啦!”
顾柔本来便读得很吃力,这会儿被祝小鱼一打搅,更没心情了,按卷起身道:“有事慢慢说,莫急。”给祝小鱼递了一杯茶水。
祝小鱼咕咚一大闷下,噗噗吐出两片茶叶在杯沿,长喘一口气:“我刚经过兵舍,听见雷亮他们要去主帐请命,要石中尉斩了那死老头……”
“什么死老头,”顾柔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要石锡杀严邈?”
骏山走马谷一战,严邈射伤屯骑校尉薛肯右眼,使计炸死步兵校尉卓雄,又令军司马冷山至今重伤未醒,整个北军里头想杀他的人到处都是,还给他起了个外号“死老头”。
祝小鱼道:“是啊,他们还说,若是石中尉不答应,他们便悄悄潜进去,把严邈暗杀了。”反正,论这方面的本事,白鸟营个个是熟手。
“荒唐,这不是胡闹吗?”顾柔心道,雷亮做了这么久的屯长,很得阿至罗的看重,尤其赵勇离开白鸟营之后,阿至罗便一心要栽培雷亮,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自毁前程。
于是,顾柔赶忙让祝小鱼带路,直奔石锡的主帐。
从白鸟营的兵舍绕过校场,来到石锡行辕门口,顾柔一眼便瞧见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跪在大帐门前。
“大哥,他们这是怎么了?犯事儿了?”顾柔问。
行辕道旁一站岗的守军头领和宝珠相熟,间接地也同顾柔认识,这会儿认出了她,便回答道:“是步兵营的人。他们来求见中尉大人,大人不见,他们就在这跪呢。”
步兵营的人都是卓雄一手带出来的,卓雄在走马谷土城被严邈炸死,这些人全都恨不得把严邈活剥了。
守军头领压低嗓子,凑近了些,好声好气又道:“顾屯长,那雷屯长是你们白鸟营的人吧,您也帮着劝劝,他们这么堵着路也不是个办法,若是一会儿中尉大人出来,还看见他们在这里……”
顾柔顺着他目光过去,定睛一看,嗬,雷亮还果真在这群人之中,他头戴蓖麻素布,也是一样的重孝。
顾柔朝雷亮走过去,还没开口,被他一抬头看见了,雷亮一喜道:“小柔你来得正好,快来跟咱们一起跪着请愿,我就不信石中尉这么不顾咱们将士的呼声……”
“呼什么呼,快起来和我回去!”顾柔扯下他头上的玩意,愤掷于地——冷司马还没死呢,他这是做什么?
雷亮不解:“小柔,你傻啦,那老东西害死了冷司马,咱们不得为他报仇?”
“冷司马没死。”
雷亮悲愤地撅噘嘴——那也跟死没差了。“要走你自己走,反正我不走。”
这倔驴脾气!顾柔看着丢人,气冲冲地去拖拽雷亮,雷亮死活不肯,便似泰山一般赖在原地,重新披麻戴孝,甚至还学着旁边几个步兵营的士卒大哭起来,顾柔越看越觉得不成样子,急得在原地瞪眼。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时,点兵归来的白鸟营军侯阿至罗从行辕路过,一眼看见了这熟悉的两人,过来询问情况。
顾柔一通告状,阿至罗将雷亮大骂一顿,连踢带揍地把他给领走了。不一会儿石锡出来,见到步兵营的人还跪在外面给卓雄请命报仇,果然大发雷霆,将这些人全部罚去辕门口受鞭。
中午用罢午饭,听说了消息的雷亮又跑来跟顾柔道谢,说若不是有她,自个也得吃鞭子了。
顾柔道:“这倒不必,只是日后你办事可得少些冲动。”
雷亮叹道:“不是我冲动,是实在气不过;若不是听说大宗师日日请那老东西宴饮,我何至于气成这般。”
顾柔一怔,大宗师请严邈喝酒了?
“是啊,”雷亮也很不解,“这老东西一把骨头灰,半截身子插坟墓里头了,还有什么用处?再说了,他对那郁荣死忠着呢,怎么可能真心投降?我看大宗师是糊涂了!”
午膳过后,照例有一阵休息的时辰,顾柔没心思睡觉,便从兵舍里头走出来,在校场的草地上晒一会儿太阳。她刚找了处地方坐下,却看见一队兵卒押着一枷锁囚犯路过。
顾柔在意地张望着,远远认出了那囚犯。高策,这人是郁荣从汉中派来的援兵主帅,走马谷战败后,他和严邈一起被俘虏,成了国师的阶下囚。
顾柔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去问:“这是何人啊?”
带队押送的伍长道:“顾屯长,此乃郁荣手底下的军尉高策。”
顾柔故作惊讶:“啊,可是高子孟高将军?啊,原是高将军,失敬失敬。”说罢朝高策拱手鞠躬。
高策冷哼一声,他不晓得顾柔是谁,便不作理睬。
顾柔观察高策,见他浑身是伤,显然被严刑拷打过。故意追问道:“你们怎能对他用刑呢?”
这高策虽然和严邈都是俘虏,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待遇却没有严邈那么好了,成天被刑讯,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这会儿几乎都站不稳了。听见顾柔这么说,高策微微一顿,看向顾柔。
顾柔继续惋惜地道:“高将军在汉中可是威名赫赫,不输给那严邈;严邈尚且是大宗师的座上宾,这些天日日同大宗师宴饮,怎么你们却对高将军私自用刑,若是被大宗师知晓,他定然会动怒。你们真是太胆大了。”
那士兵不解其意,忙辩解道:“这就是大宗师的意思,要咱们让他投降。”
高策“呸”道:“想教我高子孟投降,做他的春秋大梦!”
顾柔“嗳”了一声:“劝降也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嘛,你们太粗暴了。”说罢转向高策,和颜悦色地道:“高将军,我知道您是当世英雄,可是英雄也要顺应天意啊,一己之力怎能拗得过时势,您瞧瞧严老将军多么识时务,您就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高策听出弦外之音,不由得一惊——严邈怎么了?
顾柔微微一笑:“高将军,我劝您还是投降吧。”说着摇摇头,便离开了。
高策心中更加惊疑不定了,士兵催促踢了他膝窝一脚:“快走!”一行人押着高策绕过兵营,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丝竹管弦声。
军营连着国师行辕,高策望去,只见行辕的望云台上摆酒设宴,国师首席,主将陪坐,
下首一人格外熟悉,定睛一看,竟然就是昔日的战友严邈。
岂有此理!高策怒不可遏,这严邈果然降敌了,都说他如何勇不可挡,忠义之臣,竟然却是一个卖主求荣之辈;更可恨的是,自己在这里受苦受难接受言行逼供,他严邈倒如此痛快地跟敌军坐在一起喝酒!
高策恨得咬紧了牙关。“看什么看,快走。”高策又被狱卒踢了一脚。
……
夜里,屋中亮着一盏小灯,国师在灯下执笔写信,顾柔一旁帮着研墨。
国师写着雍容圆劲的小楷,一笔一划从容不迫,一边写,一边问:“你怪不怪本座没有杀严邈?”
油灯微微一闪。顾柔停下来道:“不怪。”
国师停笔来看顾柔。今日白天之事,他都听属下报知了,想着小姑娘对他的心思已有几分了解,心中自然感到欣慰。
又听顾柔道:“你想劝降严邈。倘若冷司马在,他也会支持你这么做。”
国师微微一窒。
这倒给他莫名添加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这要是冷山不支持,她还就不跟自己站队了?他秀眉微蹙,但毕竟没有明着问,免得显得他小肚鸡肠。
顾柔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心情,继续道:“大宗师,我这些日以来阅读兵书,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我真不是这块料。”
他不禁笑出声:“什么?”
顾柔挨着他坐下来,认真又老实地道:“很多东西,要看天份。我过去跟随师父练习轻功,总觉得没什么难处便学会了,后来遇到旁人,他们轻功不及我,我以为是他们太差了,殊不知……”
他莞尔道:“你想说,殊不知是你天资聪颖,一学就会,远胜于他人?”
顾柔面色一赧:“倒也不是这样说,只是这方面,我聊胜于人罢了。再比如,我读一些书,怎么读都读不通透,我知道我不是做统帅的这块材料,可是冷司马是,孟章是,玉瑛也是,可我就不是。”
她清媚的小脸上透着几分懊恼,但更多的却是诚恳,看来她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来看待自己的缺陷了。
他温声道:“人,各有所长,这是天赋。你轻功卓绝,未尝不是他人求之不得的本事。”说着抓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心轻轻捏着。
顾柔不太满意:“您的意思是说,我一辈子就合适做个飞贼了?”
他转头微笑:“你不是做斥候做得很好么。”
难得听到他夸奖自己在白鸟营的成就,顾柔心里稍稍觉得好些,但是一转念:“那还不是个卒子,我成不了统帅。”
他不以为然道:“为什么一定要做统帅?你可以做统帅的夫人。”
顾柔乐了,轻轻推了他一把:“坏人。”手上被他捏得舒舒服服的,也笑起来。
国师抿唇微笑,然而他忽然想起顾柔一心想要学习做统帅的缘由,这其中俨然缭绕着一个无形的身影,那双温润如玉的双眸中,光芒便微微一黯。
顾柔又替他琢磨起来:“这严邈如此擅长治军,可见他很有天分,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能够将他收为己用,我军如虎添翼呀。然而想让顽石点头,终归困难。”
“会点头的,”他唇角微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顾柔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他有招了?然而事关军机,她又很有自觉,不去多加打听,于是话题随口一转:“大宗师,您在给谁写信啊。给朝廷么?”
他饶有兴味地捏着小姑娘的手,又白嫩又香软,还是同从前一样,口中闲闲答道:“汉中。”
“汉中?”顾柔的好奇心更加旺盛了,“您这是给郁荣写信么?”
“不错。”
“那管什么用,他都跟您撕破脸了。别说写信,可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很快他会求着我。”他垂眸微笑,专注地把玩那一对素手,好似对顾柔的这个担忧完全忽略。他漫不经意之中流露出来的全然自信,让顾柔像是从那样的面庞上看见了浓冬桀骜绽放的寒梅。
顾柔不解地望着她的男人,听见他清柔凉润的话语,缓缓而道:“咱们很快便要回洛阳了。”
这句话,可以延伸出很多的含义。
夜里,顾柔躺在他身边,怎么也无法入睡,反复想着他最后那句话。这么快就要回洛阳了吗,是不是汉中要拿下了?回洛阳是否意味着,他不会反叛朝廷,而会班师回朝?可以突破云晟的阻挠威胁顺利返回么?她很想问,可是国师不是冷司马,不会有问必答。她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她的种种疑惑和担心,终于在后半夜化作无穷困意,和窗外的海棠花一同深深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还有一更~喜欢的话劳烦大家动动手留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