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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寒冬腊月,冰封雪冻,灵堂里却笼着十几个火盆,温暖如春。.漆黑的诡异的夜里,外面冷冽的空气通过窗缝、门缝,一丝丝钻进来,反而给暖和的灵堂里添了一丝凉爽之气。唐修猛地拉开门,黑黢黢的夜里,没有星没有月,守夜的不知去了哪里,任由唐修跑进墨般的夜色中。
楚竹出殡的时候,唐修也只是窝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动也不动,好像成了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徐晚舟来他屋子里坐了一顿饭的工夫,问他:“楚竹要出殡了,你要去送送她吗?”唐修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看着帐顶,好像没有听见。徐晚舟便也没再问,只陪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外面有人来喊他:“三公子,要送殡了。”徐晚舟起身,看看床上呆着的唐修,叹口气出了门去。
唐修做木头人做了将近半年,这期间也吃也睡,只是不说话,从寒冬到炎夏,树上的蝉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儿喊的时候,他才慢慢好起来。渐渐的,终于也有说有笑了,也开始打趣别人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只有身边的人知道,他的心里终究有了不能疗愈的伤口,比如任何人也不能当面提“楚竹”二字,比如他再也不许任何女人碰自己一下。
六年过去,这期间,他怀揣着这隐秘的伤痕,大大咧咧的过了每一天。这伤痕似乎已经淡去,外人看唐修,只知他一如从前洒脱俊逸,却不知,每一天,那些伤痕都要在唐修心里扯裂、流血,而他却只是装做满不在乎的一笑而过。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每天都要翻检一遍伤痕,不知道还能余下多少时间。时间不多,他还要陪着晚舟,做完九骑该做的事。
董素简说完当年的事,唐修的剑立刻指向她的咽喉:“这就是你要说的?”董素简轻轻一笑,盯着唐修的剑,剑身闪着寒光,映出她藏着诡笑的眼神。
“别着急呀,当然有你还不知道的事。”董素简好整以暇的眨眨眼,看看徐晚舟面无表情,却依然有声有色的自顾自讲起来:“你从来没有奇怪过吗?本来你要自杀,徐家安排了那么多人看着你,怎么会让你找着机会吃了药呢?那两个孝好巧不巧,怎么偏偏在你窗户底下撒药呢?寒冬腊月的,人才死了一天,停灵也不过停了两天,怎么就能体生蛆虫?你大晚上从灵堂跑出来,又可曾见过半个人守夜了?”
董素简一股脑问出这些问题,唐修一时懵了。.没错,时隔六年,细想这些问题,好像确实有不寻常之处,然而放在当时,他却根本没有闲心想这些。
唐修隐约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却又不愿相信所谓的“隐情”:“我吃药的事,只是巧合……至于寒冬尸体生虫,或许只是因为当时灵堂生的炭火太盛……没有守夜,也说得过去,毕竟楚竹并不是徐家的亲生女儿,受些怠慢也是正常……”
唐修还在絮絮叨叨解释着,董素简已是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唐公子,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表弟呢?问问他,事情是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
唐修探寻的目光看向徐晚舟。
徐晚舟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唐修的声音已有一丝恳求:“晚舟,你莫骗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吧。”
徐晚舟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好。”他说着,站起来,慢吞吞推开窗,窗外也没什么景色,他却看了半晌,终于开口:“没错,药是我故意安排人去撒的,那也不是什么老鼠药,只是一般的蒙汗药,让你吃了睡上几天;灵堂里,我故意让人多笼几个火盆,好让尸体尽快腐化,这样你醒来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楚竹最丑陋的一面,以后便对她再无念想。”他说着,转过身来,堪堪看向唐修,目光澄明,竟坦荡的没有一丝波澜:“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唐修心里似被人忽然捅了一刀,那滋味不比失去楚竹更痛,看着徐晚舟澄明的眸子,他竟一时说不出什么,良久,问道:“晚舟,徐晚舟,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徐晚舟吗?”
徐晚舟眼神微微一荡,又快速转过身去,背对着唐修:“唐修,我不觉得我做错了。那时候你寻死觅活,这是唯一能留住你的法子。”
唐修所有的积压的情绪,在听到徐晚舟这句话时,终于爆发。他仰了头,骤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天,笑得连梁上的灰尘好像都簌簌往下掉,笑得眼角也湿润起来,笑得一旁的董素简也开始心虚,笑得徐晚舟也止不住转过身来看他。
笑声未低,唐修且笑且道:“徐晚舟啊徐晚舟,我满以为,就算你没情,至少也该有心。想不到你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你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吗?”唐修话一问出口,忽然剑也出鞘,直直冲着徐晚舟而去,堪堪刺在他的肩上:“晚舟,那我也觉得我现在所做并没有什么不对。”
肩膀上一阵凉意,徐晚舟怔了怔,看向唐修,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满是仇恨与厌恶。唐修执着剑,刚才底气十足的笑声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他说出话来,声线已是有了些微的颤抖:“晚舟,你真的是为我着想吗?如果我将生了蛆虫、发着恶臭的一诺放在你面前,你会感激我吗?没错,我刚开始是被吓到了,那时候我也不过十七岁,我没见过这些,所以我害怕了,逃走了。可是,再可怕,那也是楚竹呀。我却到最后都没送她一程。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自责,我不断地问自己,我爱的究竟是楚竹的样貌还是她这个人?如果我爱的是她的人,何以她最后会吓到我?她不过是变了个样子,天地间,谁死了都要变成那个样子,她要变,你我也要变,可是为什么,我要抛下她自己逃走呢?”唐修的眼底有了湿意,他定定看着徐晚舟继续道:“晚舟,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你一定不知道。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楚竹在哭,她背对着我,一直小声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根本不爱她,所以连最后一程都不肯送她。我急忙跟她解释,手搭在她肩膀上,想让她转过身来,可是突然从她脖子里爬出无数条虫子来,她转过身来,也是一张浮肿绿色的脸。开始我会吓一跳,后来我却不怕了,帮她把爬在身上的虫子一条条捡下来,安慰她不要怕……晚舟,你是让我多活了七年,可是这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我爱楚竹,她在我心里曾是最美好的,可是现在我回想起她,第一个冒进脑子里的印象,一定是她最后在棺材里的样子;我在自责、内疚中度过了她走后的每一天,我怪自己当时被那些表象迷惑,没有去送送她;我怪自己当时的怯懦,抛下她一个人跑了;我怪自己当时的无知,竟然会认为楚竹变成了一个怪物。晚舟,我自责了七年,一直以为我在最后关头抛下楚竹一个人,所以这些愧疚是我不得不背的包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这都是你的安排。徐晚舟,你做这些的时候,真的为我想过吗?”
徐晚舟看着唐修痛苦的神色,不言不语,然而却急速的、忽抬手握住剑身,狠狠刺向自己!
唐修微微一怔,握剑的手一时松了劲,却听徐晚舟道:“唐修,对不起。”
唐修想要抽回剑,谁知徐晚舟握剑的手依然不松,又对着自己刺深一分!
唐修面色冷了起来,斥道:“晚舟,伤人一百,自损三千。你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伤害我,伤害一诺,我却做不到。”他说着,突然发力,将剑抽出,徐晚舟握着剑的手掌也随之甩出一串血珠,溅在灰蒙蒙的窗边,如一朵朵新盛开的花。
唐修“哐啷”一声将剑扔在地上,沉声道:“晚舟,自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深秋的风已有些凉了,吹得半掩的门吱呦吱呦响。唐修开了门走进院子金黄的夕阳里,背影也是一片金黄。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徐晚舟忽然想起他们一起在私塾背诗的场景: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杭州的旧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时的少年郎现在也都已经长成,各自去走各自的路。当年一起背诗逃学,一起举杯邀月,一起意气激昂的伙伴,终究分道扬镳,无法“早晚复重逢”了。徐晚舟低头看见自己手掌里鲜红的血,眼底水汽氤氲,好像忽然目盲了。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徐晚舟忽然出声,低低吟着,满腔的酸涩,只化作了对唐修最后的祝福与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