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五月初，山岳和莫玉生结束了为期一年的航空后部队生活，告别了硝烟弥漫的前线，告别了漂亮的歼六，告别的亲爱的131团战友，恋恋不舍地离开发巫家坝机场，回到了S航校三团。

晚餐，柳殿元团长设晏为山岳和莫玉生接风洗尘。空勤灶平时是不许喝酒的。柳团长破例让炊事班准备了十几瓶“茅台”。每个餐桌都摆上了“茅台”。柳团长亲自为山岳、莫玉生斟酒。

柳团长说，你们的表现，131团的吴团长跟我介绍了，非常优秀，个个都是他们团的飞行技术尖子，无愧于飞行教员这个光荣的称谓！你们保证了飞行安全，出色地完成了歼六改装任务和战斗值班任务，山教员还配合吕致远击伤敌国一架米格二十三，荣立了一等功，事迹上了报纸，为我们S航校争了光，为我们三团争了光，我代表全团向你们表示感谢和祝贺！来，干杯！

柳团长举起酒盅，和山岳、莫玉生一一碰了碰酒盅，然后一扬脖，就把一盅酒喝了下去。

山岳和莫玉生也学着团长的样子，一扬脖，把一盅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干部任职命令就下来了。任命章天浩为飞行二大队副大队长；任命山岳为飞行二大队长三中队中队长；任命莫玉生为飞行一大队二中队中队长。

听到任职命令，山岳心情非常激动。这是山岳在部队忘我飞行、拼搏奋斗的结果，是用生命换来的，能不激动吗？！山岳觉得，他正用不懈的努力，向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标靠近，一条无比宽广的大道已经展现在眼前……

山岳升任飞行中队长的第三天，奉命执行从陆良到贵阳的转场飞行任务，将三团一架发动机工作时间到限的米格十五送到贵阳飞机修理厂，更换发动机并对飞机大修。

从陆良到贵阳，航程七百多公里，空中要飞行一个多小时。航路下面，群山连绵起伏，地形十分复杂，一旦飞机空中停车，很难找到迫降场。航路上，常常乌云密布，阴雨绵绵，气候条件极其恶劣。所以，这次转场飞行对山岳来说是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山岳飞行准备非常认真，把飞行中可能出现的特殊情况，诸如：空中停车、场外迫降、被迫跳伞、中途返航、迷航、电罗盘故障、全罗盘故障……都仔细地准备了无数遍，确保空中遇到任何特殊情况都能沉着应对，镇静自若。

山岳在停机坪开车后，就把飞机滑进跑道。山岳刹住车，协调电罗盘，再次检查航行仪表和发动机、副油箱工作情况，按下记时按钮，向塔台指挥员报告：051请求起飞！

大队长尹得富立即发出口令：051起飞！

山岳松开刹车，加满油门，驾驶米格十五飞上蓝天。

五分钟后，山岳向大队长报告：051通过航线起点。

大队长询问，051，发动机工作情况？

山岳回答，工作正常。

十分钟后，大队长询问，051分，航路天气情况？

山岳回答，云量三个，天气良好。

大队长说，密切注意天气变化和发动机工作，有情况及时报告。

山岳回答，051明白。

很快，山岳就飞到了贵州境内。航路上的云量逐渐增多。山岳驾驶的飞机多数时间都是在云中和云上飞行。

山岳在云缝中观察到明隆县城时，听到大队长询问，051的位置？

山岳回答，明隆上空。

大队长询问，天气情况？

山岳回答，云量七个。

大队长提示说，云中飞行注意保持好航向和飞机状态。

山岳回答，明白。

大队长又询问，051发动机工作情况？

山岳回答，正常。

山岳的话音刚落，突然觉得飞机一阵抖动，顿时失去了推力，发动机声音也小了，并有振动声音。山岳立即扫视发动机各个仪表，转速迅速下降，煤油压力和喷气温度也在快速下降。山岳急忙向前推油门，不起任何作用。

山岳迅速做出了判断：发动机空中停车！

面对空中停车，山岳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飞机高度：八千米。山岳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一边收油门、提起停车手柄，一边向大队长报告：051空中停车。

突如其来的险情让大队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051，你说什么，再复述一遍？

山岳说，051空中停车。

大队长这回相信了，急忙询问，你现在高度多少？

山岳扫一眼高度表，回答，七千八。

大队长命令：立即下降高度到六千，进行空中开车。

山岳回答，051明白。随即操纵飞机下降到六千米，把速度调整到三百二十公里（每小时），把空地开关扳到空中点火位置，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十个数，柔和地按下了停车手柄。转数和喷气温度竟没有丝毫变化。

山岳皱起眉头想：糟啦！没开起来！随即向大队长报告：051开车失败！

大队长询问，051高度多少？

山岳回答，五千二。

大队长命令：051进行第二次开车！

山岳回答，明白。

山岳随即再次实施空中开车。结果又没开起来。

山岳立即报告：051第二次开车失败，请指示。山岳说这话时，已经对空中开车失去信心，迫降又不可能成功，他想到了弹射跳伞。

大队长询问，051高度？

山岳回答，四千三。

大队长命令：051进行第三次开车！

山岳回答，051判断，发动机出了严重问题，开车已经无法成功。请求跳伞！

大队长思考了片刻，发出命令：051立即跳伞！

山岳接到立即跳伞的命令，迅速拔掉飞行帽插头，拉下风镜，收回两腿，靠紧座椅，锁紧安全带，闭眼合嘴，拔掉保险销，猛推抛盖手柄。座舱盖“嘭”地一声就飞走了。强大的空中气流把山岳吹在座椅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用力握紧弹射把手，心中默默数着数，一、二、三……按理说，三秒钟，自动开锁器会使安全带自动解脱。可山岳刚数到“三”时，发现跳伞弹射系统竟没有工作，自己还坐在飞机座舱里，一动没动。山岳再次握紧弹射把手。还是没有弹射出去。

山岳这才意识到：跳伞弹射系统失灵！

这是很难遇上的一件事情，竟让山岳遇上了，他顿时紧张起来。

眼下，留给山岳的路只有一条：在山地中迫降！

历史的经验告诉山岳：高速飞机在山地中迫降百分之百要失败！

可现在山岳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有百分之一的生存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总不能等死吧。这样一想，山岳就多少轻松了一些。

空中强烈的气流吹得山岳靠在座椅上不能操纵飞机。好在山岳已经有过一次应对飞掉座舱盖的经验，此时他就用上了，迅速把身体缩下去，把头低下来，避开了迎面的气流，把双脚重新踏在方向舵踏板上，操纵飞机做蛇形飞行，渴望寻找到一块相对平缓的山坡，好让自己和飞机迫降时别摔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突然，山岳在左前方的山谷中发现一座清澈的湖泊，湖泊不大，湖泊东岸是平缓的湖床，湖床前面一百多米处就是一片森林。山岳眼睛一亮，心想：只有迫降到湖床上，还有生存下来的一线希望！

山岳随即投掉了副油箱，操纵飞机向湖床滑翔。开始，山岳怕目测低，落不到湖床上，一直保持三百公里的速度滑翔。中途，山岳发现目测高了，担心飞机接地后，可能要冲进那片森林里，立即放下襟翼，一边做侧滑修正目测，一边锁紧安全带，关闭蓄电瓶电门。高度下降到三十米，飞机刚好滑进湖泊，山岳觉得目测做的很理想，就把视线转移到湖面上，提起停车手柄，拉杆做着陆。整个着陆过程，山岳都看着湖面，尽力把飞机状态拉得很大。飞机刚一飘过湖面，就在湖床上接地了。转眼间，飞机就冲进了湖床前面的那片森林。山岳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岳苏醒过来。天色已经黑透了，还下着大雨，受了重伤的山岳已经被雨水淋透了。

我这是在哪？山岳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像蒙着一层纱布，看东西模模糊糊。山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他试探着用手向前摸，摸到了飞机座舱正面的仪表板。再往两侧摸，左手摸到了副翼助力器开关、油门，右手摸到了驾驶杆……

山岳这才恍然大悟：我在飞机座舱里。

慢慢地，山岳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在山谷的湖面上做迫降，飞机飘过湖面，落在了湖床上……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山岳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接着，山岳就感觉到五脏六腑疼痛难忍。他知道自己受伤了。是内伤。很重。必须赶快出去找人。否则，自己就会死在座舱里。

山岳忍受着内脏的剧烈疼痛，解开安全带，脱下救生伞，吃力地往座舱外面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座舱。

山岳站在机翼上，影影约约地看见自己的飞机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里。胳膊粗的树干被飞机的机翼扫倒一片。

山岳从机翼上跳下来，在密林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十几步就摔倒了。山岳想站起来再走。努力几次都没站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开始艰难地向前爬。爬了十几米，就再也爬不动不了……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山岳被浇成了落汤鸡。他不想死在这里。

山岳张开嘴大喊，来人啊！

可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山岳突然想起了身上背着的手枪。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吃力地举起手枪，手在不停地颤抖。山岳想把手枪里的八发子弹都射出去。可他的手连拉枪栓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山岳用双手握住枪柄，用牙齿咬住枪栓，才艰难地把子弹顶上膛。

山岳冲着漆黑的夜空扣动了板机，叭、叭、叭……打完第八发子弹，山岳又昏死过去。

山岳再次苏醒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

山岳躺在四平八稳的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两只手背上也连着很多输液针管。眼前站着一个戴着白色大口罩的年轻女护士，正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女护士见山岳睁开了眼睛，兴奋地叫了起来：醒啦！醒啦！

很快，好几双眼睛都出现在山岳面前，惊喜地看着他。山岳和几双眼睛对视着。有一双眼睛山岳很面熟，但想不起是谁的眼睛。

大队长尹得富说，山岳，我是尹得富。不认识我吗？

山岳认出了大队长尹得富。他望着尹得富，眨了一下眼睛，没说话。

山岳突然感觉口渴。他想说，大队长，我要喝水。他微微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此时此刻，山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全身像压着千斤重担，很累很累，睁眼睛都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

山岳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昏睡过去。

早晨，和煦的阳光洒满了病房，也洒在山岳的脸上。他被调皮的阳光撩醒了。大队长尹得富和一位女护士守在山岳身边。

山岳一眼就认出了尹得富，气若游丝地问，大队长，我这是在哪？

大队长说，在LSQ野战医院。

山岳问，我怎么在这里？

大队长反问，你还记得转场飞行吗？

山岳呆呆地望着大队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摇了摇头，一时无语。

大队长又问，你还记得飞机在明隆上空突然停车，你两次开停都没有成功，我命令你立即跳伞的事吗？

山岳好像想起什么，眨了眨眼睛，还是无语。

大队长见山岳眨了眼睛，就兴奋起来，说，山岳，你是记得的ｓ来，你在湖床上迫降，飞机冲进了森林里，你受伤啦，是当地老百姓把你送到LSQ医院抢救。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啦！

听了大队长这番话，山岳的记忆慢慢地恢复了，他想起了转场飞行，想起了飞机空中停车，想起了大队长命令他立即跳伞，想起了在湖床上迫降……突然，山岳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箍着。用手轻轻一摸，发现自己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山岳问，大队长，我的头怎么了？

大队长说，给你做了开颅手术，取出了里面的血块。

大队长又说，你的右肋骨折了三根，腹部也被打开了，把破裂的肝脏缝合好了。老院长亲自主刀，手术很成功。

听完大队长的讲述，山岳就傻眼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岳才回过神来。他心里难过极了，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慢慢地流了出来。山岳知道这回自己的身体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他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上天飞行了。

山岳想，我才二十多岁呀，我热爱的飞行事业才刚刚开始呀，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热泪横流，浸湿了雪白的枕头。

大队长说，山岳，不要难过。我们都在关心你。张校长和柳团长多次打电话询问你的伤势。听说你已经醒过来了，非常高兴，要来看你呢。

听了这话，山岳有一种愧疚感，眼泪流得更凶了。

当天下午，张校长、柳团长来到医院看望山岳。山岳一激动，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紧紧地握住张校长和柳团长的手说，校长、团长，我没做好……说到这，就哽咽住了。

张校长摇着山岳的手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的非常出色。

柳团长说，喷气式飞机在那么短的湖床上迫降，能保住飞机和生命，史无前例，简直是一种奇迹！

听到张校长和柳团长的话，山岳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他问，校长，团长，我伤好了还能上天飞行吗？

张校长笑着说，你能活着就是奇迹了，不要得蜀望陇啊。

柳团长也笑着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治疗，排队一切杂念，什么也不要想。

山岳微微地点了点头。

（作者简介：男，曾在云南空军某部飞行多年。电话：；">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