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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正好。
天空中的云薄如蝉翼,飞机机身似箭般穿过。大片的云彩正映着淡金色的阳光,像幻灯片一样在窗外轮番放映着。那一种柔软,就像小时候爱吃的,放得稍久,边沿就会生出小小的糖锈,犹如这云彩上侵染的缤纷光辉。
向下看,这城市的繁华正在眼前缓缓被放大,随着机身靠近地面,再熟悉不过的一切都在身周铺陈开来,像一个拥抱一样,把你包围着,景致从平面变成了立体,心底霎时就生起了安全感。这样的感受如同游子归乡,不管离开时间长短,不管相隔距离远近,卸鞍回家时候总是说不出的亲切。
端峥阳在飞机睡了一觉,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下飞机的时候却被空姐喊醒,熟睡中醒来仿佛更加疲惫,端峥阳只觉得心里一股无名火,只需一点星星火引,就会不可控制地爆发。
开了手机看见有十个未接来电,其中六个都是秘书打来的,剩下的四个,却是她。
不晓得为什么,按在键盘上的手指久久下不了劲,就这么呆呆傻看着屏幕,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地给她回了电话。
她模糊地咕哝着:“喂。”
他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一秒,才说:“在睡觉吗?”
“嗯。”
“我下飞机了,这就过来看你。”
“嗯。”
也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语气蒙蒙的,答应得也含含糊糊。他心烦气躁,或许是因为没睡好,总是觉得火气大。他没有叫司机来,而是自己开了车去看她。
到了时候她似乎刚醒,病房里的窗帘还重重地垂着,室内的光线阴暗,她的脸躲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赵枭霁难得的不在,这里显得反常的安静,静得让他可以听得清楚自己的心跳。他柔声问:“身体好些了吗?”
南胭点点头。
芷香见了他,跟他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起身去给南胭卷窗帘。
端峥阳在床边坐下来,仔细地打量南胭。这大半个月,她瘦了很多,一张脸上本就没多少肉,现在更是瘦削,连颧骨都有点突突的,脸颊上有些病态的潮红,大概是最近秋深了,又老待在这里,光滑柔嫩的肌肤上甚至干得起了些皮。他有些心疼,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今天想吃点什么?”
南胭微笑着摇摇头:“赵枭霁说,他去煮鱼肉粥了,待会儿他给我送过来。”她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失言,他本来就有些在意赵枭霁,她这样一说,不是故意激怒他么?她话锋一转,忙道:“我故意刁难他的,他和我打赌输了,我就让他亲自去熬鱼肉粥,说是对伤口复原好,他再不乐意也还是答应了,我就瞧他怎会有那耐心慢慢地挑刺。”
端峥阳立刻就明白了南胭的用意,她不说还好,一说倒让他觉得不舒服。他一时翻来覆去想着她的话,一时又气自己的小气。忽然,南胭说:“外面的天气很好吧?我已经好久没出去转转了,再闷下去都快发霉了。”
他抬起头来,见她一双眼睛直盯着窗外看,仿佛无比期待。
她因为瘦了许多,那一双眼睛更显得又圆又大,仿佛那么一张小小的脸颊就快要承载不住似的。他心里一软,无限温柔地说:“要不出去走走?”
南胭“噗哧”一笑:“我现在这身子,只怕刚下床,就软倒在地上了。”
他听着只觉得心疼,念头一转,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出去的。”
她疑惑:“什么?”话刚吐出来,眼前就天旋地转,她懵懵地犹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横抱起她,看着她说:“我抱你出去走走。”
她脸微红:“出去让人家看见怎么办?”
他无所谓:“不管。”
她忽然觉得恍惚。
这一个怀抱如此熟悉,可是她却不由得不自在。她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面对他呢?女朋友?不,他们已经两清了。朋友?那更不应该这样的亲密。她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让他们再有交集,她出了事,他来看她是一时情急,他担心她,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现在她已经渐渐恢复起来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留他在这里?
她心里郁结,忽然就沉默了下来,他见她不再反驳,以为她算是认同了,于是转身就往外走。她这才猛然醒觉,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就像抓着唯一的依靠:“不要去外面。”她的眼底有说不出的悲伤,“就在窗边吧,带我去看看窗外就好。”
他见她抓着自己的衣领,嫩白的手指若柔荑,因为用力指甲泛着粉红,他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丝窃喜,点点头,依着她的意,抱她走到窗边。
他抱着她,就像捧着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一步步,都有微弱的晃动,可是他抱得稳稳的,她在他怀里,安全而放纵。她的手绕在他的颈间,他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背脊。隔着一层衣料,她的体温犹能握在手心一般,而一呼一吸间,都是她发丝的芳香,他只觉得心里一荡,就快要意乱神迷。
秋意渐深重,外面的世界依旧繁花似锦,目极之处,天边是白得不可思议的云朵,一层一层,犹如锦缎的花纹,繁复而惊艳地布满了天空,而天色湛蓝,太阳出奇的好,秋日的阳光蓬松地拥抱着他们,一幢幢楼厦渊停岳峙般地竖立着,层层开外,渐次变得小了,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的那一端。楼下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这城市依旧转动,从不因为谁的眼泪、谁的悲伤、谁的欢喜、谁的快乐而停止,日复一日,这城市依旧转动。
她的嘴角渐渐泛起微笑:“你看。”
他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却不应时景的想起父母的话来。
“小峥啊,昨天我和你杜阿姨商量了下,觉得你和小笙的婚事应该办得了,这事情自你们打娘胎就定了下来,你也不小了,小笙也已经到了适婚时候,我和你爸都觉得……”
话还没说完,端峥阳突兀地打断她:“妈,我上次也跟您说过了,这事儿以后再说,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
端沛侠把茶碗一搁,正色道:“没有结婚的打算?哼,你别以为真的瞒住了家里,那位姓江的小姐是怎么回事?”
端峥阳怔了一下:“爸!”
端沛侠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在外面玩玩,我也不管你,年轻人,总有那么几年血气方刚,可是婚姻岂同儿戏!恋爱归恋爱,婚姻归婚姻,你要玩也该玩够了。”
端峥阳心一横,大着胆子辩驳道:“爸,我对南胭是认真的,您要我结婚也可以,但我的妻子只能是南胭,绝不会是杜笙。”
端沛侠万万想不到,经他言传身教长大的儿子现在竟然敢顶撞他,还是为了一介女子,他怒不可遏,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端峥阳不避不闪,清脆的响声震颤耳膜,他的脸上霎时泛起红肿的指印。他却仍然坚决:“爸,我话已至此,我爱南胭,这辈子只爱她!”
她像孩子一样吃吃笑着,这样安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仿佛世界都在此刻宁静。不知从何开始,她的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她开心他就开心,她难过他就难过。他从未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痴心地爱上一个人,这样发狂一样地,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她。她珍惜,他就得到幸福,她践踏,他也心甘情愿。
她的呼吸近在他耳边:“峥阳,如果以后的每一个美景,都有你抱着我陪我看,我这辈子也就够了,真的。”
他不管不顾了,为了她这一句话,他宁可抛开一切,他坚定地答应她:“好,只要你喜欢,我就陪着你看。”
她欣喜地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幸福得就快要发狂,她柔声说:“你怎么一说就答应了,我还有一肚子话都没使出来。”
一阵清风拂过,她的发梢被风掀起,有几丝拂过他的脸,微痒的感觉,却在心底激起一片奇异的酥麻。他忽然想起,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夜里,四周都是黑的,他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有她的眸子里如同倒映着明亮的火焰。
她站在那里,就像这世上最耀眼的光华。
她笑着说:“我来找你,我担心你。”
他说不出话,她又说:“对不起,我以前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狠心拒绝你。可是当你失踪,我的心就像跟着你没了踪迹,我才知道自己爱你,峥阳,我爱你。”
一字一句,那么直白,那么温柔,那么勇敢,端峥阳觉得自己的心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他说不出话来,半响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只好再一次紧紧地拥住她,她的呼吸暖暖地喷在耳边,她开心得无法抑制地笑着。
他终于难以置信地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笑了,拳头轻轻打在他宽阔的背:“你说呢!”
他也笑起来:“刚才风声太大,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从今以后,你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峥阳我爱你,峥阳我爱你,峥阳我爱你,峥阳我爱你,峥阳我爱你,峥阳我爱你……”
他以为,这就是一辈子,就这样就可以一辈子。
可是,他有家族的责任需要承担,他有事业的报复需要实现。他离开的这几天里,母亲找了他许多次,母亲苦头婆心地劝说他,对着自己生养的儿子,不惜让自己那样的卑躬屈膝。母亲终于落下了泪,对他说:“儿子,你要是不和杜笙结婚,大升就会动摇根本,咱们家也就完了。”
母亲的泪就像是落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的最后一丝防线都被彻底击溃,他再怎么不愿割舍,他再怎么垂死挣扎,其实都不过是在逃避,该他面对的事情一直都纹丝不动摆在现实里,只要他一抬头,他就不得不与那狰狞的面目相对视。
他无可奈何,咬着牙说出了他这辈子最不想说出的话:“妈,我答应你,我和杜笙结婚。”
可是怀中人的温暖犹在指间,那么真实,那么靠近,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那一次在别墅里,他苦苦哀求她,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他,可是又有什么用,就算她不走,自己也不能让她幸福,他不忍心伤害她,可是他若是不告诉她,她必定会被伤害得更深。
一个瞬间,他仿佛就下定了决心。
他的声音遥远得不像自己:“南胭,我就要结婚了。”
南胭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过了半响,才转过脸去看他,不可置信地问他,声音竟然在微微颤抖:“你要结婚了?”
端峥阳别过脸去,不去看她,才有勇气。他苦涩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南胭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期盼着他下一秒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但他终究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沉默半响,只觉得呼吸困难,说不出话,半晌才问:“是那位杜笙小姐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嗯。”
“南胭。”南胭转过头,看见赵枭霁穿着一件蓝色宽毛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就像一把刀,南胭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那样的眼神,就像要杀人一样,他的声音亦冰冷得透骨,“南胭也要结婚了。”
这次轮到端峥阳难以置信,他错愕而惊诧地看着南胭,仿佛哀求,和她一样,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南胭从来都不是个坚强的人,她是那样的羸弱而平凡,她一直寻找着期待着,企盼自己能找到一个真心爱她惜她的人,护她一世周全,护她不受伤害。所以她决绝,因为明知道自己心软,明知道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放下尊严放下戒备,什么也不管不顾,就这么心软地原谅她。
所以她决绝。
一旦决定爱了,就再也不会怀疑;一旦决定放手,就再也不会留恋。
端峥阳始终看着她,希望她能给他一个解释,哪怕是同情,哪怕是骗他。但是南胭不想解释,赵枭霁说的话,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她想,既然他已对她残忍,不如就彻底决绝。决心一定,她昂起头来,倔强地说:“他说的没错。”
赵枭霁讥讽地笑着:“端总,南胭就要和我结婚了。”他嚣张地踱步走近端峥阳,拍打端峥阳的肩,“放手吧,这可是我的新娘子。”
端峥阳仍是不信:“南胭,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南胭声音冷冷的,仿佛逼问:“我说过了,他说的没错,你还想要我说什么?”他还要她说什么,难道他已经摆明了不要她,她还要厚着脸皮去哀求他,求他给她一席之地,求他留在她的身边?
端峥阳不死心地追问:“南胭?”
南胭只觉得心像被人狠狠捏在掌心,生死不由自己,喜悲不由自己。她就像是最卑微的稗草,风往哪边吹,她就只能往哪边靠,她的命运,她的生活,何时由过她自己?
赵枭霁歪着嘴角,神情拽到了极致:“端总,你要抱女人,就回去慢慢抱你的杜笙,南胭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你在我面前这样抱着她,似乎不太好吧?”
端峥阳低压着嗓子,闷闷的声音像是滚雷,他几乎怒吼:“你给我闭嘴!”
赵枭霁倒也不生气,扬起下巴竟还在笑着:“我早说过了,南胭这个女人——我要定了!你要是想耗下去,我也有的是时间陪你耗,就看是你的大升耗得起,还是我家老头的财产耗得起,我反正无所谓,你说的,众所周知,赵氏少东性格骄矜,玩世不恭,那是因为——我玩得起!”
端峥阳不搭理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南胭脸上。南胭伤心欲绝,胸口仿佛被人挖空似的,赵枭霁说了什么话,她好像都听见了,又好像一句也没听见,她只知道,他不要她了,她挣扎过一次,他还是不要她了。
端峥阳压抑数日的怒火再也不受控制,他把南胭交到赵枭霁怀里,眼里的悲痛不可言喻:“江南胭,我会永远记得今天!”
南胭听若不闻,缓缓把头靠在赵枭霁的胸膛上,端峥阳看了,摔门而出,好像再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都觉得无比厌憎。
等端峥阳走远了,赵枭霁才把南胭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说:“你何苦这样逼迫自己?”南胭一听,自己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强撑在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拥着他强壮的手臂,就像个孩子一样,泪如倾盆的雨。
赵枭霁见此,什么也不多说,什么也不多问,只是一拍一拍地拍在南胭的背上,犹如母亲安慰婴儿入睡。他的声音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南胭,你别怕,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对你许诺过,从今以后,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你别怕,有我在,我陪着你。”
窗外风景依稀如旧,只是心上人已走,物是人非,触景却伤情,秋光催人老。
她的眼泪止不住,就像把所有和他的牵绊,都在此刻从她身体里生生抽离。